周易上经

1．乾为天（）

乾卦六爻全阳，为《易经》居首第一卦。《说卦传》称：“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天道圆融，君父领导子民，这是乾卦的基本意象。“乾，健也。”为天为圆，为君为父，都应有刚健的本质或表现。《大象传》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宇宙诸天体周而复始的运行，有志君子应效法天道，自立自强，永不止息地精进奋斗。

《说卦传》又称：“乾为马。”卦爻辞中却未以马为象，爻辞取象于龙。初爻“潜龙”、二爻“见龙”、五爻“飞龙”、上爻“亢龙”，四爻“或跃在渊”未明言主词，应该也是指龙。三爻居卦中人之正位，改称君子，仍是效法天道勤奋苦干之意，和《大象传》宗旨相同。《彖传》中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无论称龙、称马或称君子，都有领导统御以期光明成就之意。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应为创意思维的产物，马首蛇身鱼鳞鹿角，可能显示上古各部族融合的过程。各部族的图腾为单一动物，融合后萃聚各家之长，创造了龙形的新图腾，既表尊重过去历史，又勉励和衷共济，开创新猷。《彖传》说得好：“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保持个体的特色，重视群体的和谐，天道自然的生态本即如是。

龙在中国是祥瑞尊贵的象征，皇帝称真龙天子，一般百姓皆望子成龙，美好姻缘称龙凤呈祥。传说中的龙神变无方，水陆空三栖，在任何环境中皆能适应并主导形势，又会兴云布雨，滋润生灵，造福人群。《彖传》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也吻合龙的意象。依据《说卦传》:“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长子……其究为健。”雷雨作，有生物之功，惊蛰节气时，万物苏醒。天玄地黄，乾坤父母交合，生震长子，长子肖父，长大亦健行不息，继承父业，故亦为龙象。《说卦传》又称：“帝出乎震……万物出乎震。”封建王朝由嫡长子继承帝位，帝为主宰意，万事万物行动的主宰，生机所在即为震。

《说卦传》称：“坤为牛。”坤卦卦爻辞也没有以牛为象，卦辞倒称：“利牝马之贞。”“牝马”是母马，追随雄马驰骋天涯，由此可推证乾为公马，率领马群前进。《说卦传》称“乾为马”并没错，天马行地，刚健不息。《彖传》称“时乘六龙以御天”，实即古代帝王车驾的规格。列国诸侯一车四马称乘，天子为天下共主，一车六马以显至尊，所谓“天子六驾”即是，前些年洛阳出土文物已经证实。唐朝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中有云：“奔车朽索，其可忽乎？”同时驾驭六匹马，收放自如，快慢节奏一致，当然比四匹要难，越高层的领导统御越须敬慎，绝不可以虐民而致失控。

马也用以喻心，所谓“心猿意马”，人心憧憧往来，浮躁好动。而修心有成者，其心刚健无私，与天道合德，也通乾卦宗旨。《文言传》赞叹：“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正是持心公道、无私无染之意。《西游记》叙述唐僧西天取经，保驾的孙悟空即称心猿，坐骑白马比喻其意念，猪八戒好吃懒做、争功诿过，象征其尘俗欲望。一路遭遇诸多妖魔鬼怪，历尽天人交战，千辛万苦才能得道。其实，《易经》以“乾”象心，以“坤”喻物，心物合一遂能生生万物。《说卦传》称“坤为牛”，牛即大物，中文“物”字即以“牛”为偏旁。坤卦卦辞称：“先迷后得主。”心主物从，若物欲得势，蒙蔽心智灵明，则称“迷”。复卦《彖传》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克己复礼，见证天心，而上爻走火入魔，误入歧途，称：“迷复，凶，有灾眚。”熊十力先生在《乾坤衍》一书中阐释，“乾”为生命和心灵，“坤”为物质能量的总名，确为一语中的之卓论。

乾。元亨利贞。

卦名“乾”，卦辞“元亨利贞”。六十四卦是先立卦名，再写卦爻辞，还是先有卦爻辞，再确定卦名呢？出土的《帛书易》、《竹书易》，卦名与今本《易经》多有不同，是异字同义，还是连意义也不同呢？许多卦的爻辞中冠有卦名，例如复卦（）六爻，称“不远复”、“休复”、“频复”、“独复”、“敦复”及“迷复”，是先定卦名再依次写出爻辞，还是归纳其共性后，取名为“复”呢？又如履卦（）卦辞径称“履虎尾”、否卦（）卦辞“否之匪人”、同人卦（）卦辞“同人于野”、艮卦（）卦辞“艮其背”，卦名作为主动词用，经本上也未另列卦名。这是先有卦名还是先有卦辞？

大部分卦名都是一个字，双字卦名有十五个：小畜、同人、大有、噬嗑、无妄、大畜、大过、大壮、明夷、家人、归妹、中孚、小过、既济、未济。约占全《易》四分之一，以“大、小”对称就有六个。易例阳大阴小，阴阳互动变化形成各种情境，对勘起来特有趣味。有“大过”有“小过”，有“小畜”有“大畜”；“大有”没“小有”，有“大壮”无“小壮”。大有卦（）旨在世界大同，主张大家都有、人人皆有，自然不可“小有”，一小撮人拥有，大部分人匮乏，是世界动乱的根由。大壮卦（）阳气盛壮，虽未完全成熟，假以时日将成大器，易理扶扬抑阴，自然不言“小壮”。姤卦（）五阳下一阴生，卦辞称：“女壮，勿用取女。”防微杜渐之意，深切之极矣！

《文言传》称“元亨利贞”为“乾”之四德，君子若行此四德，即合天道创生的自然法则，终而复始，生生不息。“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可能是有易学以来最好的解释，善加体悟，深邃不尽。这四句并非孔子所说，而是更早即有流传。《春秋左传》襄公九年，鲁襄公的祖母穆姜薨于东宫，传文追述其事，即已言及。除了“元”称“体之长”外，其他全同，连以下进一步论述皆为穆姜所言：“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古代女性有此见识，令人惊叹！《文言传》全盘转述，可见高度肯定。

简单来说，“元”为核心的原创力，发挥出来可排除一切障碍，造成亨通，资源交流顺畅遂生利益，消化吸收转为己用，固守以待下一回合的冲刺，就是“贞”。“元亨利贞”，从开创到守成；“贞”下启“元”，由守成再开创，不断向外拓展。以前农业社会，一年四季的春耕、夏长、秋收、冬藏的工序，就是“元亨利贞”。“利”字以刀取禾，正是秋收之意。寒冬万物深藏，不宜出外耕作，固守已获收益才是人间正道。大衍之数的占筮法，据历法而作，所得出的过揲之数七、九、八、六，即相当于春、夏、秋、冬。少阳（七）成老阳（九）、阳极转少阴（八）、少阴成老阴（六）、阴极转少阳，周转不息，生出众多情境，亦与“元亨利贞”之理相通。

“元亨利贞”既称天德，即可依此来判断卦的卦性，看看是否合乎理想的自然法则。乾卦卦辞就“元亨利贞”四字，圆融饱满，没有任何条件。另外还有六个卦，即坤、屯、随、临、无妄、革，其卦辞中都有“元亨利贞”，称为四德俱全，不过皆有其他辞语作为但书。换言之，必须满足那些条件或重视其警惕，才能“元亨利贞”。例如临卦（），卦辞称：“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依据卦气学说，十二消息卦中，八月时节为观卦（）值令，临、观两卦相综一体，卦形正好颠倒，临卦一百八十度逆转即成观卦之象。临卦开放自由，容许创意及活力的发挥，但自由不宜滥用，否则流弊不可胜言，一旦失控，形势逆转，“元亨利贞”的圆满开阔即刻转为八月之凶的天灾人祸矣！2008年9月15日爆发的金融风暴，2001年911纽约遭恐怖攻击事件，即为范例，都是放任失控所致。巧的是发生日期都在阴历八月，真是名副其实的“八月有凶”。

再如蒙卦（）卦辞有“亨利贞”，无“元”字，表示元德不显，需认真启蒙以求复元。咸（）、恒（）、萃（）、兑（）等卦曲绘人情，卦辞有“亨利贞”，亦欠元德，与蒙卦同级，感情蒙蔽理智，会影响人核心的创造力，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蛊卦（）卦辞有“元亨利”，独欠贞德，事态败坏，必须大刀阔斧整顿，以拨乱反正。依《易经》卦序，蛊卦刚好介乎随（）、临两个“元亨利贞”的卦之间。由“随”至“蛊”，因时变而失正；由“蛊”至“临”，改革成功而至自由开放。

“贞”为固守正道，是《易经》的重要观念，卦爻辞中处处可见，有时单独出现，有时前后附加词语或吉凶祸福的判断。“贞吉”没有问题，“贞凶”、“贞吝”、“贞厉”是什么意思？行事正直，结果还这么糟，那谁要干？因此，有人引证甲骨文上的“贞”字而论，认为“贞”为动词，就是占卜之意。占卜结果有好有坏，不足为奇。但很多地方讲不通，也拉低了易理进德修业的境界，“元亨利贞”是大通利于去占卜吗？坤卦“利牝马之贞”，升卦（）“上六”“利于不息之贞”，利于母马占卜？利于一直不停地占卜？这不合理也不成话。节卦（）“上六”“苦节，贞凶”，而卦辞称“苦节不可贞”，又怎么理解？

其实，人行正道只求心安，本来就不一定有好结果。《系辞下传》第一章宣称：“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天地变化，日月光明，只是依顺自然的法则，岂有得失祸福的计较？天下一切动变亦然，皆源于不容已的常道。《老子》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人立身行事，但法自然之正，不论吉凶。短期看可能有得有失，长远论则屹立不摇，仍为典范，所以称“贞道”超越了吉凶、胜过了吉凶。

趋吉避凶为人之常情，却未必是人生追求的价值与意义之究竟。《系辞上传》第二章说：“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吉未必得，可能是失，凶未必失，可能反得。吉凶只是个象，未必属实，不宜过度执著追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吉凶只是一时相对的成败得失，并无长远或永恒的意义，易理标榜的不是吉凶，而是“无咎”。《系辞上传》第三章称：“无咎者，善补过也。”又称：“震无咎者存乎悔。”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咎由自取，勿归咎于人，引咎真心悔过就好。孔子至圣，慨叹学《易》可以无大过，恺切中肯之至，易学神髓确实在此。《系辞下传》十一章称：“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全《易》之道，就在求补过无咎。

“贞”字最早的含义可能还不是占卜，而是上古祭祀天地、天子会见诸侯的一种礼器，《仪礼·觐礼》称作“方明”，为上下四方的六面正方体，象征时空结构，甲骨文的贞字造形或许由此划出，《易》卦六爻模型也可能与之有关。人生天地间，必须先确定自己所处的时位，再搞清楚和他人以及万事万物的相互关系，这就是“贞”的功能。甲骨文以“贞”为卜，就是要探知各种情境下的时位关系，找出因应的正确方法，一旦找到，就固守奉行，此即“贞”字现在的含义。“贞者，事之干也……贞固足以干事。”人生做人做事的重要原则就是“贞”，无论吉凶祸福，理应奉行不渝。清末禁烟名臣林则徐慨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是贞德的表现。

“贞”字强调坚持固守，不轻易破坏原则，当然是美德。但世事风云多变，特殊时候又得随缘调整，临机应变，不宜过分执著，否则结果不会好，如“贞凶”、“贞吝”、“贞厉”，有些也是因此而生。《系辞下传》第八章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灵活无碍，不守故常，永远随顺最新的变化走，这才是上乘的处世功夫。所以有些情境，就得权衡要不要固守，而提出可贞或不可贞的问题。可为恰到好处，适可而止。损卦（）“惩忿窒欲”，卦辞称“可贞无咎”；节卦卦辞称：“苦节不可贞。”人的欲望与生俱来，不宜放纵，也不好压抑过度，绝欲不可能，适度节制却是必要的。

“亨”字意为亨通无阻，和“享、烹”二字意通。“享”是祭祀，虔诚上供以期神明与祖宗福佑；“烹”是烹饪，将生冷食材合化成珍馐美味。“亨、烹、享”三字可通用，在鼎卦（）中更融合为一，充分说明调和鼎鼐、政通人和的主旨。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殷初名相伊尹善烹调，天下大治。明末清初船山先生（即王夫之）释“亨”字为：“气彻而成熟，情达而交合。”说得真是精确到位。

《文言传》称：“亨者，嘉之会也。”“会”是交流汇聚，“嘉”是喜上加喜，为双喜之意。所谓亨通，是交会双方都能获益，资源互补，相得益彰。“嘉”又有美善之意，美满姻缘称“嘉偶天成”，古代大婚之礼称“嘉礼”。《易经》用语中，个人或单方面的好事称“喜”，双方面较大规模的称“嘉”，众喜、皆大欢喜则称“庆”。古代帝王贤愚与否，影响国计民生甚巨，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清朝嘉庆帝的年号，福国利民，立意甚佳。其实，清朝部族汉化很深，诸帝名号多源于《易》，如咸丰、乾隆、道光等皆是。乾为君，八卦三阳为乾，乾隆帝卖弄风雅，有时以四阳为号签名，表示他比一般的君王还多一阳，故称乾隆。其实贪多务得、好大喜功，正是违反《易经》中道之理。阳刚过度遂生悔，追求文治武功，自号十全老人，死后被盗墓，尸首不全。最好笑的是，宠任大贪官和珅祸国，“珅”字坤上加一横，至柔克至刚，硬是败坏了“乾”上多一横的帝王根基。一物克一物，丰满招损，天理昭昭不爽。中国人受易理浸染甚深，接触西方文化，翻译“carnival”一词为“嘉年华会”，巴西庆典洋溢的青春气息跃然纸上，确实亨、享二意俱备，既是音译，又合意译，堪称佳构。

“利”字解释成“义之和”，又称“利物足以和义”，也让人耳目一新。战国以后儒家讳言“利”，孟子即高唱义利之辨，好像言利就不及义，这种观点自陷狭隘，值得商榷。《易经》首卦第三字即言“利”，开阔务实，人人可谋己利，但不可以私害公，亦当计天下众生之利。如此之利，与“义”有何扞格？《文言传》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道出个中关键。《礼记·礼运大同篇》倡导天下为公，有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出钱出力，不是必不为己，可以为己，但不必每次都为己，这才合情合理。

 

《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彖传》为七种《易传》之一，今传本皆列于卦辞之后，解释卦辞文句，分析卦爻结构，最后还会发表些赞叹或感想，涵蕴非常丰富。其创作应在《象传》之后，谈卦也谈爻，有集大成的气势。“彖”、“象”都是动物，象性温和，彖性则凶猛刚断，也和《彖传》、《象传》的风格属性相合。《大象传》重视上下卦的互动关系，勉人效法自然，敦笃实践，崇尚修德。《彖传》则全方位解析卦爻之象，探讨人事成功之道。《系辞下传》第三章称：“彖者，材也。”旧注则释：“彖者，断也。”根据既有资源，当机立断，为行事应有的霸气。

乾卦《彖传》以韵文写作，四字四字一句，音韵铿锵，气势磅礴，思虑深邃，是中国思想史上极重要的篇章。熊十力先生曾据之发挥而成《乾坤衍》一书，建立大易哲学体用不二、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传文从“大哉乾元”至“乃利贞”，既解释“元亨利贞”的卦辞，同时也建构了《易经》的本体论，或称存有论（ontology），值得好学深思之士再三参研体会。末尾八字：“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尤须注意，这是《彖传》作者极富创意的思想成果，和经文“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有关，旧注多误解，刻须厘清。

简略言之，“乾元”为宇宙万象的创生根源，一切存在的共同本体，故以至大无外赞叹，而称“万物资始”。“乃统天”之“天”，指诸天星体，浩瀚无涯的物质宇宙亦为“乾元”所生，以破除一般人着相的迷执。“乾元”并非外于万事万物独存，而是既内在又超越，即体成用，即用证体。称“乾元”不称“乾之元”，即有体用合一之意。《系辞上传》第十一章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以太极为万象根源，和《彖传》的说法不同。太极之说，首见于《庄子·大宗师》:“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并没有究竟根源之意。正本清源，习《易》仍应以《彖传》乾元之论为宗。

“云行雨施”以下，有宇宙创生后物种演化的意味，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海洋，云雨即有坎水成洋之象，乾、坤之后的屯卦（），上坎下震，正表此义。品物为万物分级的概念，演化程度有高有低，因应生存环境而呈现各式各样的形态。流形的流字，显示动态应变，找到最适合的演化形体才确定下来。文天祥《正气歌》有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日月山川，灵蠢动植，乃至人修养练就的浩然正气，都是流形，小宇宙大宇宙浑沦一气，打成一片。

万物演化，愈往高级发展，由身而心而灵，至人类而达顶峰，开出智慧充满的文明境界，可薪尽火传，千秋万世积累不息，此即“大明终始，六位时成”。上经推演天道，最后一卦为离（），离取象火、日、网罟纵横交织，正是人类文明的象征，其《大象传》称：“明两作，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下经晋卦（）上离下坤，《彖传》亦称：“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人生进德修业，如日东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无有已时。《大学》开宗明义，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晋卦《大象传》明言：“君子以自昭明德。”都是“大明终始”之义。乾卦讲天道，《彖传》中已蕴含人道必兴之势，人由天出，天人毕竟合一。“大明终始”是离象，接在“云行雨施”的坎象之后，表示智慧心灵的发展，先得经过一段坎坷学习的历程，称为“习坎继明”，这也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法则。难怪孟子云乎：“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六画卦的卦序先坎后离，三画卦出现的次序亦复如是。乾、坤开天辟地之后，屯（）、蒙（）、需（）、讼（）、师（）、比（）共六卦，不是外卦为坎，就是内卦为坎，始终未离险陷。至小畜（）、履（）二卦，乾、坤、震、艮、巽、兑的三画卦皆出现完毕，再经泰极否来的天旋地转，进入同人（）、大有（）二卦时，三画的离卦（）才姗姗来迟，可见获致光明不易。

“六位时成”，完全可以以乾卦六爻的演化发展充分说明。神龙变化、天马行空，皆以喻心，“潜”、“见”、“惕”、“跃”、“飞”、“亢”为精神心灵突破物质坎陷，终至光耀大显的发展历程。《易》卦六爻既象征时，也象征位，由内而外、由下而上，始壮究、始壮究，位随时转，时空合一，也合乎相对论以来现代科学的认定。人生居位，并非恒定，一旦时移势易，必须重新检讨，改弦更张。企管理论有所谓定位策略（positioning），产品、营销乃至企业、国家都有精准定位的问题，不同时机有不同的定位。举例来说，世界知名计算机厂商英特尔（Intel）以做内存起家，后来因应经营情势变化，改作微处理器（CPU）而转型成功，即为“六位时成”。

深谙时机时势的变化如此重要，《彖传》接下来干脆说“时乘六龙以御天”，“时”变成了驾驭变化、管理一切的主词，具有影响成败的压倒性优势。任何人只要跟上了时势的发展，便能胜利成功，一旦违时落伍，又立刻淘汰。历史上多少兴亡事，大浪淘沙，潮起潮落，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唐代诗人罗隐《筹笔驿》）真正英雄造时势者少，汹涌时势造英雄者多矣！“乾元”统天，“时乘”御天，连至大如天都要领导统御，真是气魄雄伟。

大易以时立教，教人掌握时机时势，与时俱进，《易传》中处处提“时”，诸多卦的《彖传》深致赞叹：“时之义大矣哉！”大易与《中庸》相表里，中庸之道即在“君子而时中”，中道非固定不变，而是随时随地制宜。《易传》与孔子关系密切，孟子就称孔子为“圣之时者”，而《论语》开宗明义即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时势千变万化，人生的奋斗不宜拘泥执著。“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说出了最好的创造利益及贞正固守之道。《中庸》开宗明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所禀受于天者个个不同，顺着自然的天性去做就是道。“止于一”为“正”，人人量才适性，找到自己的路专心干一辈子，都能有所成就。个体的独立性得以保障后，还得重视群体相处的和谐，“太和”是最高最大的和谐，独不碍群，同不妨异，刚柔和衷共济，相反却能相成。乾卦讲领导统御，乾为君，北京故宫的三大殿命名，即因乾卦《彖传》而来，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意境多美！中国民间道教最高的神——元始天尊，也从乾卦《彖传》取材：“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至高无上，统领天上众神，也算妙合其意。

“万国咸宁”是天下太平的境界，《尚书·大禹谟》中亦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首出庶物”是什么意思呢？“首”是元首，“庶物”即众人，元首应当从众人之中选拔而出，既有基层历练，便知民生疾苦，掌权后容易敦笃务实，为民谋福。这样的领袖治理国家，对内营造和谐社会，对外讲信修睦，与世界各邦共存共荣。由于最高权力根源于民意，非出世袭，没有特权，任期到了换人接替，无从恋栈垄断，也就不容易因权力争夺而起纷争。有志者尽可力争上游，公平竞试，不必像过去改朝换代那样杀气弥漫，血流成河。乾为天，天道大公无私，《彖传》作者深体斯意，阐释发扬得淋漓尽致。

旧注将“首出庶物”曲解，说是元首高高出于众人之上，君临天下而为人民所观仰，这完全是封建落伍的帝王思想，也充满了霸权的意识，如果这样，怎么会“万国咸宁”呢？《说卦传》称：“帝出乎震……万物出乎震。”“帝”为主宰意，震（☳）为乾、坤交合始生之卦，一阳奋起于二阴之下，象征一切众生的自性主宰，儒家称良知良能，佛家称如来本心，于此万事万物尽皆平等。“帝出乎震”就是“首出庶物”，和“群龙无首”的最高意境相通。乾《彖》首言“万物”，是概括总论；次言“品物”，有了等级高下的分判；末言“庶物”，强调高层与基层的密切关系。老子云：“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尚书·五子之歌》则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象传》分《大象传》、《小象传》。卦大爻小，《小象传》解释六爻爻辞，本则为解卦的《大象传》，并不解释卦辞，而是就上下卦的互动关系立论。上乾下乾，日月星辰始终周转不息，君子亦应效法天道，积极进取，健行不已。《象传》写作应在《彖传》之前，之所以未解释卦辞，可能觉得言简意赅，没什么好解释的。《彖传》创作时，才结合卦爻深入阐析，并加入后人读经的创意与心得。

占例

问事占得不变的乾卦，按卦象卦辞行事即可，刚健无畏，勇猛精进，无论所处为顺境或逆境，都要尽量争取积极主动。一般来说，结果总是比较正面。就算推展不够顺利，也因依循天理、天道而会产生长期的示范效益。《文言传》称颂：“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计利当计天下利，有了贡献还谦逊不居功，正是天德无私的表现。“时乘六龙”、“云行雨施”，为《彖传》提出的观念，《文言传》再作发挥，显然创作在《彖传》之后。七种十篇《易传》，过去所称的“十翼”，孰先孰后，是很值得探讨的有趣问题，彻底搞清楚后，能帮助我们了解易学思想的发展脉络。

另外，乾卦也是卦气图中“十二消息卦”之一（如图），时当一年中的阴历四月。若占得乾卦，可能也表示所问事势的发展，在阴历四月左右会有突破。

● 我大学时读的是土木工程，研究所专攻环境工程，算是理工出身，毕业后却因缘巧会，走上了研习中国古典的路子，主要的原因还是遇到明师启蒙。我的恩师爱新觉罗·毓鋆，为前清皇室，已于2011年3月20日以106岁高龄仙逝，学问渊深似海，近四十年来一直是引领我前进的明灯。1999年年初，老师有在台湾进一步推动经典教学的构想，我颇思参与尽力，也晋见老师谈过几次，不知能否落实。当时有过一占，问1999年与老师的机缘，得出恒卦（）“九四”爻动，爻辞称：“田无禽。”《小象传》解释：“久非其位，安得禽也？”“田”是田猎，“禽”是禽兽的总称，打猎一无所获，位份不对，待再久也难突破。答案如此明显，虽有些失望，接着转念再问那当如何？结果就出来不变的乾卦，要我“元亨利贞”，自强不息。本来师傅领过门，修行在个人，真有志于弘道事业，就该去除一切倚傍，自己奋斗成功。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记张三丰幼时曾想投靠大侠郭靖习武，未能偿愿，反而因缘巧至自彻自悟成了一代宗师。人祖伏羲仰观俯察，神智天启，他拜谁为师？禅宗六祖惠能自师其性，普度广大众生。此占对我启发极大，十多年来也依此行事，庶几无愧于师门教化，《易经》首卦就有这样的加持能量。

● 大国崛起的话题是近年来探讨国际形势的热点，金融风暴后，欧美日本列强受创严重，实力下降，中国内地一枝独秀仍蒸蒸日上，也造成猜忌防范的对立竞争。1987年美国学者保罗·肯尼迪发表《大国的兴衰》一书，检讨过去五百年的世界史，强国如何迭兴迭灭，论点很值得参考。我于2010年9月初为此一占：“大国如何兴盛？”占得不变的乾卦。《易经》的回答真是干脆利落，国家要兴盛就是自立自强，健行不息，没有倚靠外力能成功者。

● 中华文化以儒释道为主流，佛教虽属外来，几千年的磨合已消融一体，成为中国人思想生活的一部分。佛经中不可思议的神通很多，也有嘱人持念的各种咒语，其意义与效果究竟如何？我于2010年9月末占问，得出不变的乾卦。乾卦代表天道自然，“元亨利贞”，自强不息，看来佛咒确属天籁，不可小看，但并非外求神灵帮助，而是开发存于众生自性中的能量。易占一语道破，真是厉害。

● 佛教修行入门，有四圣谛之说：苦、集、灭、道。所谓知苦、断集、慕灭、修道，其中灭谛是指灭掉无边烦恼，得证无上菩提。但因汉译用了消灭、毁灭、灭亡的“灭”字，望文生义者看了不喜，人生干吗不好好地生活，要去追求灭度？我于2010年10月下旬给学生讲《心经》时，特地占问灭谛的真义，得出不变的乾卦。元亨利贞，灭尽烦恼，回归天道自然，这是好事，完全不必害怕啊！

初九。潜龙勿用。

《象》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爻辞所述，为卦辞境界的具体展开，由下而上、从内而外的分段奋斗历程。六爻所处时位不同，应对方式自然有异。《说卦传》称：“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系辞下传》第十章亦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易》卦六爻象征天、地、人三才之位，五、上为天位，三、四居人位，初、二为地位。乾卦以龙为象，“初九”为地下之位，有潜隐深渊之意，故称“潜龙”。“初九”为爻题，初为爻位，代表组织中的最基层，也象征乾卦奋斗初始；“九”为阳数之极，作为《易》卦阳爻的代称，阳极转阴，跃跃欲动，称为可变的老阳。

在大衍之数的占法中，三变之后决定一爻，最后四策、四策一数的总堆数，只有六、七、八、九共四种可能。七、九奇数为阳爻，“七”不可变为少阳。六、八偶数为阴爻，“六”为阴数之极，作为《易》卦阴爻的代称，阴极转阳，称为可变的老阴，“八”不可变为少阴。本来实际易占中，阳爻可能为“七”或“九”，阴爻可能为“六”或“八”，而爻题只以“九”表阳、以“六”称阴，反映了易理重变的精神。再者，爻本来就是变动的概念，《系辞上传》第三章讲得很清楚：“爻者，言乎变者也。”《系辞下传》第三章亦称：“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第十章则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动变，即须参考爻辞，所以爻辞称“九、六”，不称“七、八”。

“潜龙”位置太低，不宜公开行动，动了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适合沉潜修为，好好充实自己，为未来作准备，故爻辞建议“勿用”。《小象传》解释：“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乾卦《文言传》亦释：“潜龙勿用，下也。”又称：“潜龙勿用，阳气潜藏。”再有阳刚之气、志向高远的人，处此位卑职微之时，也得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文言传》中还有大段申说：“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以问答体例解经，古典多见，学生记载孔子阐释爻辞的言论，比《小象传》短短一句丰富深刻得多，非常宝贵，值得珍视。已具备龙德高智大才的人，却因时势不合，宁愿隐居不出来任事，这种人物古史多见。他们特立独行，不苟同流俗，不随世风而改变自己的操守，不务虚名，甘心隐遁，心里没有一点窒闷，不被世人认可也不闷，高兴做的事就去做，不喜欢的事就不做，完全我行我素，确实没有办法改变他，这就是“潜龙”啊！这一段非常像夫子自道，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获用，返鲁后整理典籍、著述春秋以传世，没有迁就现势而放弃自己王道的理想，正是“潜龙”的风范。之前其实他已做过大司寇的高官，从政经验丰富，所以“潜龙”之意在此已有扩充，并非仅指初出任事的基层历练，大人物自甘隐遁也算“潜龙”。

“遁世无闷”之“遁”，即遁卦之遁，本为引退深藏之意。遁卦（）《大象传》称：“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君子不与得势的小人打交道，虽不明显得罪，绝不迁就合作，宁愿退隐林泉，逍遥自适。大过卦（）《大象传》亦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大过”是善恶价值颠倒、极度动荡紊乱的时代，君子特立独行，坦然不惧，也是“潜龙”修为的极致表现。

《易》卦中明确强调“勿用”的，还有屯卦卦辞及遁卦“初六”爻辞。处“遁”之始，不必急着遁，看清风向再决定行止；初爻也代表组织基层，任何权力改组通常只在领导高层，基层未必需要跟着走人。屯卦为乾、坤交合后的第一卦，象征生命初始或事业草创时期，当然以基础布建、蕴养实力为先，不宜仓促求成。乾、坤两卦为六十四卦的基本，其他各卦皆有乾刚坤柔的体质，尤其乾卦更是基本的基本，一切现象的源头，所以每一卦的初爻爻辞虽异，其实多有“潜龙勿用”的况味，就是不宜大举行动。

“不见是而无闷”的“见”字，也可读成“现”，心中知道怎样是对，却不表现出来，隐遁的世外高人往往如此。未济卦（）是《易经》最后一卦，“上九”爻辞末称：“有孚失是。”“是”字为“日正”之意，象征正确而且光明，“失是”已偏离日中，光芒渐消渐弱。易理其实始于“是”终于“是”，乾卦初爻已有“是”而不表现，未济卦末爻失去了“是”，深心体会宇宙人生的变化，教人感慨万千。人生聚会共谋国是，散后又自以为是、各行其是，无论如何，大家还是实事求是的好。湖南长沙岳麓书院庭前石碑所书四字，可作人生奋斗的圭臬。

《文言传》解释乾卦六爻共四次，可谓不厌其详，最后一次解释“潜龙”为：“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习尚实践，懂得道理后就希望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潜龙”表示学习未精、火候未成熟，所以还不轻易行动。

本爻爻变，成天风姤卦（），卦辞称：“女壮，勿用取女。”也有“勿用”之词，五阳下一阴生，“姤”是不期而遇的危机之象，一阴所象征的负面力量，可能迅速增长，颠覆五阳控制的安定局面，为了防微杜渐，切需做好抑制阴爻发展的工作。姤卦在男女关系中象征不伦之恋，为免悲剧发生，也须克制情欲，悬崖勒马。蒙卦（）“六三”爻辞称：“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女人花心，见异思迁，男士勿与其纠葛，以免后患无穷。《易》卦中所有“勿用”，警惕之意明确，人生行事，必须冷静，勿让情欲蒙蔽了理智。

占例

占卦遇此爻动，自然以不动为宜。若一定要动，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危机，就算应付过来，也是得不偿失，不如选更好的时机再出手。

● 台湾传媒界名人陈文茜女士，2001年末参选“立法委员”，想为公众事务尽番心力。我当时占其胜算，即得乾卦“初九”爻动，卦辞“元亨利贞”，爻辞“潜龙勿用”，未值宜变爻位。陈女士刚健聪慧，行事有男儿风，乾卦自有实力坚强，选上应无问题。但“潜龙”之象似乎并不鼓励其参选，三年“立委”干下来，未必强过在媒体发挥影响力，也是不争事实，甚至还因此遭遇些想象不到的困扰，又应了爻变为“姤”之象。易理判断事情，往往高瞻远瞩，深透入微，值得我们虚心学习。

● 二十多年前，有本企业经营的畅销书《艾柯卡自传——反败为胜》成为话题，为前福特汽车公司总裁艾柯卡所撰，叙述其挽救克赖斯勒公司的奋斗经历。今日看来当然已成陈迹，当时却还是脍炙人口的传奇。我于1997年年底有占，问他如何反败为胜？得出乾卦初爻动，爻变为姤卦。自强不息，“潜龙”不宜妄动时能克制忍耐，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出手，“姤”亦是成事机缘之意，答案就是如此。

● 我在师门启蒙学《易》，而后又逢老师发心开讲孔子著述的《春秋经》，对儒家内圣外王之学的宗旨有了完整的认识。2008年2月底，自己也开课跟学生试讲《春秋》大义，由于《春秋》甚难，知之者寡，讲授时也战战兢兢敬慎其事。开课前有同学建议与网络教学公司合作，让更多有志学习者参与，我问占得出乾卦初爻动，时机未至，还是“潜龙勿用”。大法流传自有天意，强求贪功不得，遂作罢论，只在内部讲授，“不见是而无闷，遁世无闷”。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象》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

 

“初九”居地下之位，称“潜龙”；“九二”居地上之位，故称“见龙”。“见”读作“现”，出潜离隐，浮上台面，为众所瞩目，前途看好，但也因而失去了隐秘行事的空间，公众人物一切都得谨言慎行。《文言传》描述得很真切：“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庸”是日用平常，最平常的言论也得讲诚信，最平常的行为也得谨慎，不能出一点错而贻人口实。《中庸》一书，教人运用中道于日常言行之中，亦记子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与《文言传》的语气一致，可见关系密切。“闲”字门中有木，即门槛之意，设门禁障碍以防外邪入侵，如此则门内都是真诚信实者。“九二”居下卦中心位置，相当于各行各业的意见领袖，拥有一定的群众基础，须好好照顾并发展扩大，《小象传》称“德施普”，正是此意。但也须严格考核，不能捡到篮里就是菜，还得防范心怀叵测者混入，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闲”字在家人（）、中孚（）二卦的初爻爻辞中亦出现，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人际信用往来先得考核征信，这是一定的道理。

“善世而不伐”，做了许多好事，对社会有贡献，却谦虚而不夸耀；德博而化，普遍照顾到许多人，教化群众卓有绩效。《论语·公冶长篇》颜渊言志：“愿无伐善，无施劳。”“劳”是辛苦奉献有功劳，“施”与“伐”都是夸大张扬之意，颜渊默默行善积功，绝无骄矜之态，正合“见龙”之旨。“潜龙”、“见龙”皆具龙德，时位不同而已。“潜龙”须隐，“见龙”居下卦正中，阳居阴位，刚而能柔，合宜谦冲养望，虽非“九五”君位，已备君德，大有未来领袖的架势。二、五两爻上下相应，互相帮衬，红花绿叶，可成大事，故而两爻爻辞皆称“利见大人”。“九二”利于见到“九五”大德之君，奖掖提拔；“九五”利于见到“九二”大德之臣，竭诚辅助。乾卦二、五两爻齐变，成离卦之象，其《大象传》称：“明两作，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皆具大德的君臣相遇，如鱼得水，密切配合，事业发展光辉灿烂，影响深远。

乾卦“九二”单爻变，恰值宜变，成同人卦（），卦辞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广结在野的民间力量，以累积雄厚的政治资本，可见志不在小。往上“利见大人”、往下“德施普”，平行再广结善缘，展开全方位的外交攻势。“见龙在田”之“田”，既是农田生产基地、又有田猎追捕行动之意。《易经》创作甚古，卦爻辞中渔猎活动甚多，超过农耕生活的记载，“田”字多指田猎而言。见龙在田，表示“九二”这号人物已成气候，准备更上层楼追求大位了！无君位有君德，正显示君位非专利，有德者人人得而居之。

孟子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又引颜渊之言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鼓励人见贤思齐：“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乾卦《彖传》结语：“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元首可从众人之中选出，公平竞争，天下太平。孔子创作《春秋经》，太平世的世景为：“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见龙”可为“飞龙”，尚无君位而有君德，正是微言大义之所在。《论语·雍也篇》首章记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冉雍字仲弓，为孔门以德行著称的大弟子，夫子赞他可以南面为君，言之自然，丝毫没有触忤时忌的考虑，这就是先秦儒学的精神。

南面为君源出《易经》离卦，后天八卦方位居南方，坐北朝南治理天下，有向往光明之意。先天八卦方位居南方为乾卦，乾为君，先天为体，后天为用，离卦的光明统治正是君德的发挥运用。乾卦“九二”爻变为同人卦，乾天在上、离火在下，先后天同位，由体起用，光照天下。《说卦传》阐释得很明确：“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

《文言传》解释“见龙”还有三处：“时舍也……天下文明……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天下文明”正是上乾天下离明的“同人”之象。“时舍”之“舍”为暂时舍止之意，就像人住旅馆房舍一样，先谋安定，再求发展。《易经》几乎每一卦初爻皆强调自修，二爻则发展群众关系，且重视所居地位的稳定，没有特殊诱因，一般都不会仓促行动。二爻局势开展，利用难得的安定时日广泛学习，精思明辨以蕴养修为，学问成熟后再敦笃实践，以成就事功。《中庸》论诚，有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与《文言传》此段论述全同。

占例

● 人睡眠时做梦，是很有趣的现象，常人都有丰富的经验，文学家多有表述，心理学家更深入研究其所以然，弗洛伊德及荣格为其大家。我自幼思虑过度，几乎无日不梦，还有些梦确能准确预示未来，是真如佛家所言，第八识（阿赖耶识）中含藏了不少前世今生的记忆么？1998年2月中，我占问：“梦究竟是什么？”得出卦象即为乾卦“九二”爻动，恰值宜变，而成天火同人卦。看来梦境确与潜意识有关，由深藏内卦之底的“潜龙”出潜离隐，变为浮上台面的“见龙”，种种上下及平行的人际关系编织而成迷离梦境，爻变“同人”，岂不甚切？同人卦内离为心火，二爻心火旺盛，日有所思，夜遂成梦矣！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象》曰：终日乾乾，反复道也。

 

三爻居人位，不称龙，改称君子，与《大象传》同调，意境也相似。“乾”为健行，“乾乾”即健而又健，从早干到晚都不懈怠，正是自强不息。若是语尾副词，“惕若”即戒慎紧张的样子，唯恐事情没做好，认真负责，战战兢兢。“厉”是危险动荡不安，充满挑战和竞争，爻辞中常见，所以当事者须砥砺自己或激励部属全力以赴，才有机会胜出。“无咎”一词更常见，是易学的中心观念。《系辞下传》第十一章称：“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易之道”就在追求终始无咎，反而不在一般所谓的趋吉避凶，为什么呢？

《系辞上传》第二、三章有解释：“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无咎者，善补过也……震无咎者存乎悔。”吉凶只是一时的得失胜负，未必持久，长期来看还可能正好颠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人尽皆知。《老子》五十八章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更是总结得好。以失得配吉凶，暗示失未必凶，可能为吉，得未必吉，可能为凶，而且都只是象，未必属实。吉凶是相对的，竞争双方此吉彼凶，而无咎却可以是绝对的，不涉及竞争。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这就是无咎。人生一切行动都能无咎，主要是懂得悔过。《论语·述而篇》记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正是《易》尚无咎之义，夫子至圣尚且如此，后世末学更应孜孜以此为念。

《小象传》解释此爻，以“反复道”概括，复卦卦辞中亦有“反复其道”之词。积极任事，犯错了立刻反省回头，改过自新，不断在尝试错误中成长，颜回“不贰过”，克己复礼，后世尊为“复圣”。本爻爻变，成履卦（），脚踏实地为学做事，日夜勤劳，不断精益求精，在专业上奋斗。“履”字上“尸”为主，正是“主于复”，人生一切行动皆依复卦原理操作，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论语·里仁篇》记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从古到今被严重误解，以为是说早上悟道，晚上死掉都没关系，凸显出追求真理的浪漫情怀。如果是这样，那谁还敢去闻道？而且也近乎荒诞般的矫情，夫子存诚务实，绝不会讲这样的话。《大戴礼记·曾子立事》有云：“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早上知道犯错，晚上以前就改过来；晚上知道犯错，第二天早上就改过来。这种人从善如流，值得肯定。朝闻夕死之“死”，是指消灭过失、永不再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人闻道后就该行道，留得有用身敦笃实践，岂有死了亦无遗憾之理？

《文言传》说得好：“终日乾乾，行事也……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整天夜以继日地苦干，是为了赶上时代的发展。“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人在专业上进修，一言一行都得慎重，以建立诚信，知道自己奋斗的目标，也真能一步一步达到；任何一个阶段完成，都能总结经验，作为未来行事的参考。“九三”已居下卦最高层，绝不骄傲自满，仍在全卦之下位也不忧虑，整天因应时势变化而保持惕厉，虽然所处环境危险，不会出大差错。

“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乾卦上乾下乾皆刚，两刚相重，“九三”正居交界之处，不处上下卦形势最好的中位，既非“飞龙在天”，又非“见龙在田”，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无咎。

总括来说，“九三”目标明确，干劲十足，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始终了解时势的发展。以职场流行观念而论，“work hard”不如“work smart”，人生不要盲目苦干，否则劳而无功。

占例

● 2008年8月中，北京中信证劵高层访问台湾，与金融界同行进行交流，由学生引介，我和他们见了面，餐叙时也应其要求占算公司未来五年的发展气运，得小畜卦（）五、上爻动，五爻宜变成大畜卦（），两爻皆动又有泰卦（）之象。由小有畜积到大有畜积，再到天地交泰，显然形势大好，壮大不可限量。他们也很受鼓舞，几乎将卦象悬为座右铭，惕厉自己全力以赴。

2009年11月初，我赴北京参加《孙子兵法》的国际研讨会议，初雪之夜，又与他们餐叙，酒酣耳热之际，又有论占。当时我问他们证劵业有何亟待改革的事项，他们说是融资融劵可能开放。我占得乾卦“九三”爻动，爻变成履卦，显然势在必行。乾卦卦气当阴历四月，2010年4月以前应可施行。结果2010年年初，试点施行三个月，然后全面开放，证券业营运的筹码大增，中信证券的负责主管对易占神准印象深刻。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象》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九四”亦居人位，也不称龙，爻辞且未见主词，但推敲其意还是指“龙跃在渊”。“渊”是水流回旋幽深之处，应合初爻“潜龙”之位，四爻位高权重，怎会“在渊”呢？其实高处不胜寒，地位愈高，人事倾轧与斗争愈烈，偶一不慎就可能被打下擂台，摔得粉身碎骨，又回到一介平民的最基层，前功尽弃，一切须从头开始。“九四”之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跃跃欲试，想更上层楼，同侪相争，老板猜忌，情势险恶已极，须特别审慎以保无咎。然而，乾卦勇猛精进，自强不息，总是鼓励人上进的，《小象传》称“进无咎也”，只要小心谨慎，还是可成大业。“九四”“在渊”，“九五”“在天”，一位之差，却有天渊之别，透显了高层权力斗争的实情。君位生杀予夺，大臣高干若不敬慎，亦朝不保夕啊！

我大学本科学的是工程，还上研究所多念了两年，毕业服役退伍后，颇思转入人文经典的终生研习，从工程公司的职场辞职，先开一家小书店营生并自修读书。这样的转换不可谓不大，也与世俗的趋向不同，当然很多人劝阻，当时读《易》至此爻，见“进无咎”三字，勇气倍增，遂孤行不作二想。易理启发人每每如是，片言单句足以改变一生。

《文言传》解释此爻，惊心动魄，耐人寻味：“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或跃在渊，自试也……或跃在渊，乾道乃革。”“九四”高位必危，随时可能下台，应该习惯这种宦途的无常，无论上台下台，都不作坏事或借权谋利，也不脱离民众，永远关心斯土斯民。三、四两爻居人位，都提进德修业，始终把握时间充实自己，片刻也不懈怠。跃跃欲试的企图心很好，却不宜显露，自己揣摩情势试炼自己，掂量分寸，判断进一步出手的时机。“或”字为不定词，有疑惑难决之意，也易遭人疑谤，须特别小心以免出事。“跃”（躍）字从翟从足，为大鸟振翅欲飞前的动作，敛翼踮足，准备一跃而飞。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九三”“终日乾乾”，虽然辛苦，还只是专业上的竞争，情势比较单纯；“九四”“或跃在渊”，涉及更凶险复杂的政治斗争，奋斗的方式又完全不同了！“乾道乃革”，显示得有脱胎换骨的调整，才能因应崭新的变化。革故鼎新，既问鼎掌权，不得不学习调和鼎鼐。

《文言传》又称：“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九四”处上乾下乾之际，不居上下卦之中，由下而上、由内地而海外、由地方而中央，正是剧烈转型之时，故称“重刚而不中”。上没到“飞龙在天”的领导之位，下又已脱离“见龙在田”的自在稳定，中还不居“九三”单纯奋斗的人事正位，犹疑彷徨，莫知所之。虽然如此，只要戒慎恐惧，仍能无咎。三、四两爻处人位，皆强调无咎，可见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就好。《系辞下传》第九章有云：“二多誉，四多惧，近也……三多凶。”“九二”、“九四”都帮“九五”做事，“九二”获称誉，是因为距离尚远，对“九五”没威胁，“九四”多戒惧，因为离权力核心太近，功高震主可能取而代之。“九三”面临严酷的专业竞争，不努力则易遭淘汰，所以多凶。

三、四两爻以全卦论，为中间管理阶层，承上启下，压力甚大，也似人生的哀乐中年，养老抚幼，不得歇息，多凶多惧，实在辛苦备尝。两爻齐变，为中孚卦（），宜变爻位落在“九四”，单爻变成小畜卦（）。“孚”为母鸟孵育小鸟，引申为信、望、爱之义，“中孚”讲究合乎中道的诚信，人生在世重在立信，虽凶虽惧，坦然以对。“小畜”以小事大，以大事小，卦辞称“密云不雨”，沉闷迫人，不易亨通，也得耐心处置。

占例

● 我从1996年年初起，新春元旦都会占算政经大形势的当年发展，刚开始自然是以台湾为主，后扩充到美国与全世界的经济情势，借此参研易理。一年之计在于春，明辨当年大势，自己在其间奋斗也有个主轴可依循。所谓形势比人强，《文言传》一直强调“欲及时”、“与时偕行”、“因其时而惕”，人生不能盲目苦干。

2007年年初，我占算中美关系，得出乾卦“九四”爻动，爻变为小畜卦，切实反映了两大国之间的微妙互动。美国是超级大国，中国三十年经改有成，快速崛起，仍不能望其项背，在国际格局中恰似乾卦“九四”与“九五”的关系，“或跃在渊”，必须敬慎以保无咎。小畜卦“密云不雨”，和战不定，智者以小事大，仁者以大事小，双方都得竭力周旋，以确保世局的安定。“跃龙”与“飞龙”既竞争又合作、亲近又危险的关系，主事者必须深切掌握。

● 欧洲的统合成功是当代大事，欧元也成了重要的国际货币，从事经贸及理财者皆高度重视。2008年年初，我尝试预测金价、油价与各主要货币来年的涨跌走势，其中欧元为乾卦“九四”爻动，单变为小畜卦。简单来说，就是逢高必危，只宜少量储备。当年9月中金融风暴爆发，影响欧元行情下跌，应了“或跃在渊”的警讯。

● 我在台湾授《易》二十年，学生数千人，产官学各行各业各阶层都有，然而真正深入学习到位者甚少，机缘难以强求，不免遗憾。2001年10月，学生怂恿推动成立台湾周易文化研究会，首任执行长的徐崇智习《易》甚勤，骎骎然有出类拔萃之势。未料天不假年，2006年8月中，竟然心脏病发猝逝，还不到40岁。当时有同学占问他的状况，为乾卦“九四”动，爻变为小畜卦（），卦象一阴夹处于上下五阳之间，空间狭迫窒闷，“密云不雨”，“或跃在渊”。我知闻后，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文言传》的句子：“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中不在人”，竟然还有这层意思？七七之内，尚未升天，也不在地，而已非人身，佛教讲的“中阴身”岂不如是？其然乎？岂其然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象》曰：飞龙在天，大人造也。

 

“九五”为全卦君位，所谓九五之尊，居高临下统御一切，可好好发挥自己的理念，创造卓越的绩效。然而红花也得绿叶陪衬，利于见到“九二”这种大德之臣全力襄助，共成伟业。爻变成大有卦（），和衷共济，大家都有一片天。《文言传》说得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声气相通，理念相近，自然物以类聚，相得益彰。“九五”是龙是虎为主，“九二”即云即风随从，一起带动时代风骚，圣王兴起，众所观仰。乾天离火先后天同位，坤地坎水亦然，体用既合，遂各正性命，各安其类矣！

“风从虎”，山林中虎啸风生，《水浒传》中记武松打虎，醉酒夜过景阳冈时即遇狂风大作。“云从龙”，中国古代称皇帝为真龙天子，造作了不少祥异传说以强化统治的合理性，所谓“天命在躬”云云。《史记·高祖本纪》渲染刘邦最多：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这一大段真有趣，是确有其事，还是日后的政治宣传？有没有受《易传》的影响？高祖怪问又心喜于吕后之答，可见传说深入人心，吕后真会讲话，而天下的丈夫可能都很怕行踪全为妻子掌握，由云气知龙处现在用不上了，GPS（全球定位系统）可以代劳。

《文言传》又云：“飞龙在天，上治也……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一人高高在上治理，必须效法天德，行健无私，切莫作威作福。“大人”为《易经》中最高德位，所思所行与天地鬼神自然相合，其创造力之伟大，有时还赶到了自然变化的前面，高瞻远瞩，率先垂范。

占例

● 中华文化本以儒道二家为主流，印度佛法东来之后，经千余年辩证融合，遂鼎足而三，蔚为大观。儒道两家思想皆源于《易》，佛则另有特色。我经多年参研，决定以易理试解佛经，于2009年10月招生开课，进行系统性教学相长的研究。当时针对佛教重要经典、人物及观念都有断占，错综比较，甚有意趣。净土宗以老实念佛、求生西方为尚，我占这种法门殊胜否？得到乾卦“九五”爻动，“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评价如此之高，令人瞩目。爻变大有卦，大家都有，只要精诚，人人可至。《小象传》称“大人造”，阿弥陀佛发愿建此极乐净土，为广大众生辟一去处，真是功德无量。爻辞所言多切？飞升在西天，利见阿弥陀！释迦牟尼佛为众生推荐净土，殷勤郑重，应非虚誉。

上九。亢龙有悔。

《象》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上九”已至乾阳之极，过分高亢，与众难谐，骄盈自满，必不可久。爻变为夬卦（），刚决柔，上爻已为离退休不掌权的大佬之位，却仍想影响或干预决策，不可能受人欢迎，一意孤行，必致咎悔。《文言传》说得很清楚：“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一旦脱离权力核心，过去一些旧属受新主统管，想帮也帮不上忙，勉强行动也不会成功，时穷势蹙，徒呼奈何。

人生进退甚难，多少英杰过不了“亢龙”之关，轰轰烈烈开始，羞羞惭惭收场的比比皆是。《文言传》最后的提醒也是千古的慨叹：“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只有修到圣人的层次，才真知进退存亡，可见不易勘破。在《易传》的体系里，大人天人合一最高，圣人知所进退其次，然后是贤人、君子，就像佛、菩萨、罗汉、众生的不同品级一样。

占例

● 占遇此爻，显然事势已入穷途，硬干也不会有好结果，不如适时收手，还保安闲自在。1997年8月初，我帮一位在台湾南部经营房地产失利的学生占问对策，能否转危为安？先得出革卦（）初爻动，《小象传》称：“不可以有为也。”“革”是大幅变革，时机未成熟不宜轻举妄动。再代其筹谋，如何是好？得出乾卦“上九”动，有夬卦之象，刚决柔亦已过时，“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再硬干下去只有衰亡。综合来看，仍得寻求变革转换，只是时机还未至，需耐心观察应付。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象》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卦辞是每卦所代表情境的总论，六爻爻辞则是不同阶段的分论，一般卦爻的经文由此组成。乾、坤两卦特殊，还有“用九”、“用六”的结论。“九”、“六”分别代表阳极转阴和阴极转阳的变化能量，乾卦六爻纯阳，坤卦六爻纯阴，“用九”、“用六”教导人如何善用至刚至柔之变，以产生最精妙的效果。再说得透辟些，“用九”说的是乾卦天理发扬的最高境界，坤卦“用六”则是地势运用的深厚功夫，习《易》者必须虚心体会，以圆熟掌握宇宙人生的阴阳之变。乾、坤为父母卦，其他卦皆由乾坤交合而生，既已示范“九、六”之用，其他卦即不必再提，依则行事就好。所以“用九”、“用六”并非爻辞，而是全《易》的总纲，有些人将之视为乾、坤两卦的第七爻，完全昧于事理。依卦爻符号创作缘由，天天、地地、人人的三才之位，始壮究、始壮究的终而复始之时，一卦只能有六爻，绝无七爻之理，乾、坤也不例外。

“用九”、“用六”虽非爻辞，确属经文的一部分，所以也有类似《象传》的解释。天德不可为首，大公无私，岂可据高位以垄断资源？佛称众生平等，儒主人人皆有良知良能、皆可为尧舜，都是透视根源的究竟之论。如果社会进化到大家都成龙，卓越杰出，应变无碍，人人自立自强，还需要领导做什么呢？世间万恶，种种争端皆由竞争领导而来，为掌生杀予夺的大权往往不择手段，一旦得势又怕失去，极力打压诛除异己，猜防之心遂彻底破坏了人际的和谐相处。文明循此发展，肯定无长久幸福可言，“元亨利贞”如何确保？“群龙无首”称吉而无凶，正是看到了这点，教导众生挣脱权力斗争的情欲轮回，得证大圣之境。世俗说法以讹传讹，“群龙无首”发展到后来竟成了一盘混乱的代称，正是经义不明之弊。

当然，真要达到“群龙无首”的境界绝不容易，“见”读做“现”，人间世一旦出现这种境界，世界大同即获实现，故而《文言传》称：“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乾元”是“万物资始”的根源力量，“用九”正好彰显其自然法则，天下人人自治，全民共治，没有强凌弱、众暴寡的纷争，多么圆满而理想。《彖传》中所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就是这种天理流行、人际和谐的境界。“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无首”是终极理想，未达到以前仍须有“首”，但必得从众人中选拔出来，接受民意的监督与制衡，才能防止领导滥权，才能天下太平。

前面解释“九五”“飞龙在天”时，引用《文言传》:“飞龙在天，上治也……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两相比较，其意自明。“上治”是一个人高高在上管理一切，其位可行天德，其实则未必然，反而可能私心用事，作威作福，由“飞龙”变成了“亢龙”。“天下治”是“群龙”都可参与治理，没有独裁垄断，真正体现了大公无私的天则。“则”字从“贝”从“刀”，将规律刻于贝壳上，昭示后人永远遵守。《易经》于变易见不易，讲的就是一些以简御繁的自然法则，值得永远参考。往后许多卦爻还会提到“则”这个字，读者好自留意。

据闻，北京一群经济学者曾组织了“天则研究所”，起名“天则”而非“天择”，当有深意。达尔文倡导的“物竞天择”，最适者生存的学说，应该也是西方经济学的一项基本假设，鼓励丛林式的酷烈斗争。《易经》讲的“天则”则不然，除了各自竞争外，更重视群体相处的和谐，《彖传》称的“各正性命”与“保合太和”，已经阐析得很清楚。

“天下治”之语，亦见于《系辞下传》次章：“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黄帝、尧、舜是中国自古称颂的明君，治理天下政绩卓著，他们都深通随宜变化、与时俱进之理。古人服饰上衣下裳，实为一体，只以一根腰带区隔开，“垂衣裳而天下治”，有君民一体无为而治的寓意。所谓中原衣冠文物，乾君坤民的互动，为政治文明进化的表征。“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为大有卦“上九”爻辞，属极好的断语，在《系辞传》中出现三次，人习《易》会通有得，可臻此境。蛊卦（）讲究拨乱反正的改革，其《彖传》中亦称：“蛊元亨而天下治也。”改革成功，打破威权专断，还政于民，正是“群龙无首”，天下太平。

“飞龙在天”独掌大权的代价很高，本身可能刚愎自用变成“亢龙有悔”，又让高干“或跃在渊”战战兢兢，乾卦六爻只见辛苦，无一“吉”字。二、五两爻要好，须得“利见大人”，若见不到大人也不会有利。六爻的奋斗历程，从基层到高层是呈现类似金字塔的结构，五爻是塔尖，初爻量大是塔底，上爻又顶上开花有累赘之象，搞到最后可能一切成空，何苦来哉？“群龙无首”打破僵硬的阶层结构，呈现出互联网状的灵动关系，处处都是中心，皆可独当一面、自立自主，反应快效率高，才有“吉”字出现。

台湾宏碁计算机公司的创办人施振荣，多年前曾有培育人才的群龙计划，喊出“龙梦要成真，群龙先无首”的响亮口号，想训练出至少五百名独当一面的总经理，其志虽壮梦却未成，看来“乾元用九”确非一蹴而就。

《文言传》四段反复申说的文句，只有中间简述六爻的两段有提“用九”，首末两段完全未提，也值得注意：“用九”的思想究竟何时形成？发展成熟的过程为何？历代解《易》者真正懂得群龙之治的微言大义吗？

占例

● 依据古代相传的筮法，占得乾卦六爻全变，按理会变成坤卦，因六龙皆动，可以“群龙无首”占断为吉。《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载晋大夫蔡墨论龙有云：“《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潜龙勿用。’其‘同人’曰：‘见龙在田。’其‘大有’曰：‘飞龙在天。’其‘夬’曰：‘亢龙有悔。’其‘坤’曰：‘见群龙无首，吉。'‘坤’之‘剥’曰：‘龙战于野。’若不朝夕见，谁能物之？”这显然是爻变的槪念，“在‘乾’之‘姤’”即乾卦“初九”爻变成姤卦，以“潜龙”爻辞断占；“在‘乾’之‘坤’”即乾卦六爻齐变成坤卦，却以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论断。蔡墨此言应有所据，值得重视。至于龙之有无，应该意义不大，不做论断。

2006年间，我一位经营纺织业的学生在上海陆家嘴区域购屋，作办公及租赁之用，当时自占合宜否？得出乾卦六爻全动，可以“群龙无首，吉”论断，遂砸钱购置。迄今屋价上涨甚多，业务运行也很顺利，群龙皆动，生机无穷啊！

乾卦多爻变占例之探讨

以上是乾卦全部卦爻理论的陈述及单爻变占例的分析，“用九”即为六爻全变的特例，往下继续探讨两爻至五爻动变的占例。这在筮法占测中极易遇到，必须知道如何判断，才能真正了解易占的精微，而这也是过去相关论述中最欠完备之处。

两爻变占例

任意二爻动，即需考虑二爻爻辞所述，若其中一爻恰值宜变，则为主要变量，该爻爻辞更得重视，另一爻为次要变量，亦列参考。

● 2005年年初，我占算当年美国经济情势，得乾卦初、上两爻动，若齐变则有大过卦（）之象。乾为君，体质强健，充满了开拓性，美国为第一经济大国，本应带动全球经济成长，为何却有大过卦不堪负荷之象？初爻“潜龙勿用”，代表基本面的核心竞争力还在沉潜开发阶段，未能量产而对经济规模有贡献；上爻“亢龙有悔”，表示有些经济项目已趋疲软或过气。两下加成，遂呈现青黄不接的发展窘境。其实，美国一意孤行，接连在阿富汗及伊拉克用兵，高昂的军费支出造成财政严重失衡，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要调节正常亦非短期可致。

《焦氏易林》“遇乾之大过”的断辞很有意思：“桀跖并处，人民劳苦，拥兵荷粮，战于齐鲁。”夏桀暴君，盗跖强梁，不顾民生艰困，穷兵黩武，不正是美阿、美伊战争之象吗？齐鲁本为兄弟之邦，基督教徒与伊斯兰教徒的先祖都是亚伯拉罕的子孙，《旧约圣经》和《古兰经》都有记载，阋墙相杀所为何来？

● 我在台湾富邦金控集团授《易》十多年，学生就是老板夫妇及商界好友，六十四卦全部经传来回讲了两三遍，还讲《老子》、《孙子兵法》、《黄帝阴符经》与佛经等，算是相当难得的缘分。2009年年末，又有两位新学员加入，其中一位王女士有伤心事问占。原来她从医的弟弟五年前颈椎压迫开刀，休复期间至医院代同事班，夜眠发生意外缺氧急救，虽挽回性命，却成了心神丧失的植物人，堂上双亲哀痛欲绝，用尽各种方法也难以治愈，只有天天去病床前探视心爱的儿子。除了现代医学外，也试过宗教与其他特异的法门仍不得要领。安乐死的考虑不是没有，在台湾也未必合法，虽未生离实同死别，真是情何以堪？当日问的是：患者心魂何处？还算活着吗？结果得出乾卦三、四爻动，宜变爻位落在四爻，单爻变为小畜卦（），两爻齐变则有中孚（）之象。

“九四”爻辞“或跃在渊”，前述占例曾提过学生徐崇智心脏病发往生之事，“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一种“密云不雨”夹缝中的难堪处境；“九三”爻尚在人位，却也朝乾夕惕辛苦之极，在生死关头间挣扎。两爻齐变的中孚卦为艮宫游魂卦，《大象传》称：“君子以议狱缓死。”生命只是拖着尚未死亡，最后如何似乎又与亲情和信念有关。中孚卦本取母鸟卵翼小鸟之象，洋溢亲子之情，诚信、盼望、爱心兼备，正合亲人不舍之意，绝望中仍有期待。会不会有奇迹呢？

接着再占能否康复，得出小过卦（），初、三、四、五爻皆动，四爻齐变成屯卦（），宜变爻位为“九四”，单变为谦（）。小过卦为兑宫游魂卦，《大象传》有“丧过乎哀”之语，全卦又有大坎的凶险之象，所动四个爻爻辞皆无吉字，或有费心徒劳之意。看来机会不大，变成屯卦为新生，恐怕实指归天往生，小过卦“九四”《小象传》解释：“往厉必戒，终不可长也。”这么凶险无望，还能拖多久呢？小过卦即为中孚卦下一卦，两卦相错，卦性完全相反，也是生死巨变，小鸟不可能永远受母鸟卵翼一生啊！

2011年5月下旬，王女士的弟弟终于拖不过，病情恶化去世，家人虽然伤心，也算是彼此解脱了！

● 2002年元月下旬，我在富邦金控的授《易》课堂上，应老板娘之请占其天母区一所亲子俱乐部的经营前景。得出乾卦三、四爻动，“九四”值宜变爻位，单变小畜卦，两爻皆动有中孚之象。“九三”日夜操劳，“九四”戒慎恐惧，“密云不雨”难突破，要想建立商誉以转亏为盈，恐怕需要更长的时间。中孚《大象传》称：“君子以议狱缓死。”游魂为变，不想拖的话，不如放弃经营以谋转换。她听从建议，不久结束了前途黯淡的生意。

● 我毅然决然转向人文，不做工程师后，因缘际会进入出版界，前后待了近二十年，其中大半时间是在一家颇负盛名的科普出版公司服务，做到总经理兼总编辑。1990年之后，该公司老板扩充过速造成营运极度困难，我也是因此由编辑人进入经营管理的范畴，体验了企业战场的残酷，而学《易》多年后开占亦缘于此，人生际遇每每出人意表。

全力主责经营两年，竟有旋乾转坤、反败为胜的气象，自己也很欣慰。不想原老板因关系企业严重亏损，想重掌经营权以利挹注周转，种种干扰的举动令人侧目。鉴于企业伦理及往日情谊，非常不好处理。有次实在忍无可忍，想针对其叵测提案摊牌还击，事前一占，得出乾卦四、五爻动，两爻齐变有大畜卦（）之象，宜变爻位落在“九四”，单爻变成小畜卦。总经理杠上董事长，以小博大，夹缝求生，真是“密云不雨”，苦不堪言。“或跃在渊”一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跃龙”与“飞龙”强争实是险不可测。大畜卦外卦艮泰山压顶，内卦乾刚健欲行受阻，只能忍耐再忍耐了！功高震主的滋味那时可是深刻体会，至今犹记得占到此象时，心头一阵激灵，暗喊：“好家伙，真的让我碰到了！”

暂时退让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后来还是受逼退出经营，而公司也因财务失守数年后终于崩灭，一起并肩奋战的许多伙伴风流云散，各奔东西。尘埃落定后多年，昔日“飞龙”仍不认输，虽债务如山遍地荆棘，依旧以他自己那套奇诡而坚韧的方式残存，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实非虚言。2004年夏末，他陷入新的困境，找我晤面谈谈，所提解套方案固然异想联翩，我全未理会，但还是答应帮他看看未来十年。结果得出乾卦三、四爻动，四爻宜变，单变小畜，双变中孚。这正是前述学生弟弟沦为植物人的占象，在难堪的夹缝中求生存，昔日刚勇创业强悍经营者的心魂何处？中孚所代表的信用破产，再怎么拼搏也是“议狱缓死”。“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或跃在渊”，仍不放弃“终日乾乾”，无晨无昏无昼夜地艰苦顽斗……

● 我学《易》启蒙甚晚，追随老师读经已23岁，群经中与《易》结缘最深也是在出版公司费心经营之时，尔后开堂授课教学相长，进益颇速。大易深蕴的智慧似乎永无止境，再怎么精勤汲取还是开发不完。大约十多年前我干脆每年秋分时节一占，检验自己的易学修为，一年来是否又有精进，作为来年迁善改过的参考。

2009年秋，我刚自山东开会并游历返台，循例占问学《易》三十四年的功力，得出乾卦三、五爻动，齐变有睽卦（）之象。君卦君爻动，“飞龙在天，大人造也”，当然很受鼓舞；“终日乾乾，反复道也”，还得不断努力改进，说的也是实情。睽卦《大象传》称：“君子以同而异。”易学当然有共同的规范与理念，也容许研习者与时俱进的创新，以呈现不同的特色。《系辞下传》第八章即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 台湾这些年庙业兴旺，各式各样的修行道场吸引很多人参与，其中也有不少特异功能者展现神通，为人治病疗心断事。佛经预言末法时期天灾人祸频仍，社会动荡，人心不宁，这种事本宜固有不足为奇，平常心对待就好。会神通者多少有些修为，境界有高有低，一般易占都能公正探测。2010年3月初，我在富邦集团易学班的学员问某老师的修为境地，占得乾卦三、上爻动，有兑卦之象，该如何解？

这老师为女性，外貌也很出色，正是讨人喜悦的兑卦之意，在其专业上很用功，“终日乾乾，反复道”。然而已有“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之虞，得注意调整。我说出来，学生频频点头，看来易占又抓到关键了！

● 内地经济改革成功，各方面发展迅速，台湾各界精英近年来常跑内地，以探询事业的第二春。我一位企业界的女学生2002年开始西进，先去读北京清华大学办的EMBA班，借此开展政商人脉。行前问尔后的发展，得出乾卦二、上爻动，齐变有革卦（）之象。乾、革二卦皆为“元亨利贞”四德俱全之卦，这位学生是业界闻名的女强人，敢闯敢冲不让须眉，转向西进也合乎开拓革新之道。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初露头角，唯须避免冲过头成了“亢龙有悔”。谨记如上要点，这些年来她在大陆的发展果然有声有色、红红火火。

● 二十多年前我在出版公司的那番历练，算是刻骨铭心，虽然辛苦却着实学到不少人生实务的智慧。初接经营重责时，面对内忧外患，百废待兴，苦思危局中的突破点，得出乾卦初、五爻动，齐变有鼎卦（）之象。自强不息，革故鼎新，先别轻举妄动，稳住“潜龙”基层，然后再展现“飞龙在天”的大局领导。鼎卦尊贵稳重，寓有全民共和之义，要大家热心参与，必须懂得调和鼎鼐。之后几年做得出色，振奋乱局中的人心，不是没有道理。

三爻变占例

任意三爻动，三个爻的爻辞均须参考，若其中一爻值宜变爻位，则为主要变量，其他二爻为次要变量。又因变量已至半，本卦已不稳定，可能三爻齐变成之卦，这种变或不变成三比三的拉锯情势称为“贞悔相争”，非常微妙有趣，须结合两卦合参。

● 孔子晚年习《易》甚勤，行住坐卧皆手不释卷，有“韦编三绝”之说，把捆系竹简的牛皮绳都翻烂好多次。我发心读《易》，前后查索参照也翻破几本袖珍版的《易经》，其实这是因为卦卦爻爻相关，真正研《易》必有的读书方式，掌握全部才了解局部，懂了局部又增进对全部的体会。2007年9月28日孔子诞辰，我颇有所感，占问自己在台授《易》十六七年，究竟有实效功德否？得出乾卦初、三、五爻动，贞悔相争为未济卦（）。龙由潜而勤奋而飞，既教导民间各行业人士，也因缘际会试图影响君位高层，但变“未济”即不算成功。乾卦自强不息当然可贵，未济卦《大象传》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还是提醒我往后须慎选学生因材施教，才可功不唐捐。

● 曾有学生问我，儒、释、道三教合一在中华文化中是否可以落实，三教是否同源？孔子在《论语》里两次强调“吾道一以贯之”，《系辞下传》第五章亦主张：“天下何思何虑？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兼容并蓄的大气魄，真不愧为万世师表。至于三教同源，于史无证，于理不知是否通达？2009年928孔子诞辰后，我试问易占，得出乾卦初、二、四爻动，贞悔相争为渐卦（）。

这个卦象极有意思，惹人发想。乾卦是天道自然，三教皆讲述宇宙人生的自然真理，然而倾向各异，所动三爻难道就讲这个？“初九”“潜龙勿用”，“遁世无闷”，似佛法清静持心；“九四”“或跃在渊”，上下无常，有道家人物乱世出山辅佐君王、功成复身退以求保全的智慧；“九二”“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则为儒者情怀，“见大人”，“德施普”，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系辞下传》第九章称：“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见龙”与“跃龙”时位不同，皆为“九五”“飞龙”服务，传统文化中儒道二家或仕或隐，始终互补相成；佛法东来，又为华夏文明增添了异色。无论如何，“初九”、“九四”相应，却非中道，“九二”所代表的儒家才居中行中，故而一直是历朝历代的主流正朔。

妙的是三者各展特色，三爻齐变成渐卦，为群行以序往来以时之义，取象于鸿雁编队飞行，随气候变换南来北往，共同组成了丰富灿烂的中华文化。渐卦《大象传》称：“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上卦巽为木也为风，有树立风标教化天下之象，中国人受此陶冶，无论招致何种境遇都有从容应对之道。乾卦六爻以龙为象，渐卦六爻以鸿为象，都有水陆空三栖应变无碍的本事，龙于事理或无，鸿雁可是确实存在的生物。本占遇“乾”之“渐”，无中生有，由虚入实，三教教化众生真是效益宏大。渐卦又是艮宫归魂卦，为止欲修行的最后归宿。三教同源于事无证，于理却有可通，风格虽异，皆源于道。

● 中国文化重视现实人生，对人情人性的幽微体会甚深，由广泛的人际互动中也累积了丰富的智慧与经验。人物学自古即很发达，而三国时魏刘卲所撰《人物志》一书堪称个中翘楚。我听老师讲解过全书十二篇，深受启发，自己后来也跟学生试讲过几遍，对其中义理相当醉心，每篇涵咏之余都有占，以与易理互证，这也是种特殊的学习方式。其中第七篇《接识》谈偏才型的人待人接物多有缺失，无法赏识和他们性向不同者，竞相攻讦，气度不宏。我占此篇主旨，得出乾卦初、三、四爻动，贞悔相争为涣卦（）。“涣”是离散之意，乾卦自强不息，人人若自限本位主义，难以建立共识，聚众化众。乾卦初爻勿用没影响，三多凶四多惧，人际是非竞争又多，遂成涣散离心离德之局。乾卦《彖传》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发扬个性的同时，仍需注重群体的和谐。遇“乾”之“涣”，在待人接物上有了疏失。

● 2000年4月中，我在整理自己《系辞传》的笔记，准备写一本书，为了更深入掌握义理，二十四章的主旨都有占其大意。其中《上传》第五章哲理精深，文辞优美，从“一阴一阳之谓道”展开论述，至“阴阳不测之谓神”为终，谈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及丰衍变化的律则。其占象为乾卦三、五、上爻动，贞悔相争成归妹卦（），“上九”“亢龙有悔”值宜变，单变有夬卦之象。“乾”即天理自然，“终日乾乾”运转不息，发展至“飞龙”最高峰后，物极必反再衰退成“亢龙有悔”。天道如此，人事奋斗却无止境，夬卦刚决柔，《杂卦传》卦序列为最末，称：“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这也是《上传》第五章冲决网罗的精神，即所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天道自然演化至未济卦终，人事拼搏却得彰显正义，自强不息。贞悔相争所成的归妹卦，其《彖传》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大象传》亦称：“君子以永终知敝。”皆道出天地人终而复始之义，依《易》解《易》，就有这么丰富精彩！

● 《孙子兵法》是世界第一兵书，里面许多精彩的观点亦与易理相通，我在多年前即倡导所谓“大易兵法”的研究，确信深入参证会发展出崭新的体系来。2007年年初，台湾地区成立第一个研究《孙子兵法》的学会，我也受邀参加任了副会长，积极开展两岸兵学的交流活动。2009年9至11月短短七周内，我连参加了三次大陆主办的国际《孙子兵法》研讨会，前两次在山东孙武故乡的滨州和广饶，后一次在北京。北京行原订《孙子兵法》会后还要另参加一场老子思想的讨论会，准备论文等相当紧凑。9月底我占测一切顺利否？得出乾卦二、三、上爻动，上爻宜变成“夬”，贞悔相争为随卦（）。“九二”“见龙在田”，好好表现，广结善缘；“九三”“朝乾夕惕”，应该是日夜辛苦；“上九”“亢龙有悔”，又值宜变，小心操过了头物极必反。随卦表示动变甚多，不宜拘泥，须随机应变，随遇而安。

结果往后一个多月的变化真如卦象所示：老子研讨会临时取消，缩短行程，一下飞机，又多安排了一场北京郊外政商俱乐部的演讲，简谈《兵法》十三篇的精义，且因此引发一些后续的会晤。确实日夜操劳，行程多变，但成果颇为丰硕。随卦卦辞称：“元亨利贞，无咎。”和乾卦都是四德俱全之卦，只要避开亢龙之悔，善加转圜，可能比原订计划还好。

● 1996年2月上旬，我与家人在台南屏东小垦丁景区度假，出版公司的同仁由台北来电，告知大股东与老板的纷争又起，而且这回搞得很僵，大局可能再度生变。其时我整个心态已有变化，但还是问了一下几方面的斗争理势，以做交代。大股东发动攻击，其卦象为乾，初、二、五爻动，贞悔相争成旅卦（）。“乾”为君，“旅”为失时、失势、失位，能否入主成败各半，初、二爻由潜而现，挑战“九五”“飞龙在天”，仰攻吃力，虽挟巨资未必能胜。再问老板情势，为颐卦（）“上九”爻动，恰值宜变成复卦（）。其爻辞称：“由颐，厉吉，利涉大川。”看来虽动荡艰险，却可过关，真是不死鸟啊！后续发展，卦象完全应验，市场派再一次无功而返。

四爻变占例

任意四爻动，则四爻爻辞均须参考，由于已过半数可变，多半四爻齐变成“之卦”，以“本卦”变“之卦”来断占，“之卦”可能是最后结果。四爻中若有宜变之爻位，仍为较重要的变量，其他则次要。

● 世界杯足球大赛一直是举世关注的热点，每四年一次的赛程都激动人心，脍炙人口。2010年7月的大赛频爆冷门，多少专家跌破眼镜预测失准，而德国的一只大章鱼保罗却百断百中，震惊天下。这种神通因何而生？我为之一占，得出乾卦三、四、五、上爻动，宜变爻位落在“九五”至尊，单爻变为大有卦，四爻齐变成君临天下的临卦（）。乾、临二卦“元亨利贞”四德俱全，乾卦“九五”“飞龙在天”，临卦居高临下俯瞰红尘大地，无穷无疆，气势十足。这只大章鱼还真是龙神下凡，据天道天理以断球赛胜负，一切动变都逃不过它的法眼啊！

● 我因学生热切推动，于2001年10月创立“台湾周易文化研究会”，并任首任理事长，三年后连任一次。2007年退下来交棒给学生，2010年三年期满事故频仍，再度改选。为长久发展计，决心引进新血。8月初锁定一位纺织业界经营有成的敦实学生，欲邀其任新理事，会晤时他谦辞我不许，希望勉为其难帮忙。会后试占成效，得出乾卦初、二、三、四爻动，四爻齐变成观卦（）。看来还有变量，“潜、见、惕、跃”，戒惧不定，观卦又有冷静观望之意。果然当晚他传来手机短信，生性孤陋愧承厚爱，怕负老师识人之明，还请另觅他贤云云。我看了哈哈一笑，回信同意他的肺腑之言，他谢谢老师成全，尔后如有可用力之处当遵吩咐。易占实话实说，往往如是。

● 道家祖师爷老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的大人物，影响后世极大，生平行事却很神秘，来历及去向自古即难厘清。2008年10月，我给学生上课以《易》通老，遂诉诸易占，问老子是否确有其人？得出乾卦二、三、四、五爻动，四爻齐变成颐卦（），宜变爻位落在“九五”，单变为大有卦。“乾”为天道自然，“九五”“飞龙在天，大人造也”，显示老子境界极高，对自然之道的体悟及运用戛戛独造，而这也是由“见、惕、跃、飞”渐次养成。孔子曾向老子问礼，之后对弟子盛赞其德：“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占真正应了孔子之叹，老子肯定有其人。颐卦主论养生，也是道家宗旨，遇“乾”之“颐”，顺自然之道修养身心。“飞龙”单爻变“大有”，老子的智慧是人类共同遗产，为大家所享有。

● 2001年9月11日发生在纽约的恐怖攻击，可说改变了世局的风貌，美国民意沸腾。10月初美军进攻阿富汗，当时我算对台湾地区经济的影响，得出乾卦初、二、五、上爻皆动，四爻齐变成小过卦（），乾卦“九五”恰值宜变爻位。“乾”为君，“飞龙在天”应指美国总统布什，刚强勇猛挥军远征，但对台湾的经济似乎影响有限。小过卦只要谨小慎微，低调行事，当不致有大碍。其实2001年台湾经济为负增长，本来就欠活力，也不在乎多一项冲击。

● 2012年元旦，我作一年之计，问自己年运为乾卦二、四、五、上爻动，“九五”值宜变为大有，四爻齐变成明夷卦。时值传说中的浩劫年，我仍自强不息勇猛精进，见、跃、飞、亢因时而动，“九五”飞龙在天为主变数，大人造也，令人激奋。明夷为当年世局之卦，普世艰困，天灾人祸不断，唯有利艰贞。当年为壬辰龙年，我也肖龙，满六十度本命年，四龙齐飞，刚健挥洒。后果如是，当年过得多彩多姿，能量十足。

五爻变占例

一卦中任意五爻动，五爻爻辞皆须参考，五爻齐变所成“之卦”多半便是最后结果，其中若有宜变爻位，影响较大，但仍以五爻齐变的大势所趋为主。

● 据佛经中记载，佛祖释迦牟尼曾于过去生中供养燃灯古佛，并接受了未来成佛的授记。对这位跨越浩瀚时空的佛的老师，我充满奇异的想象，于2010年7月心动一占，其意义为何？结果得出乾卦初、二、三、四、上爻动，五爻齐变成比卦（），宜变爻位落在“九三”，单爻变为履卦。乾为君，佛是大法王，开发自性勇猛精进而成佛，燃灯为过去佛，履行职务后交棒予释迦牟尼佛，五爻皆动唯君位“九五”不变，亦有传灯之意。比卦相亲比，《大象传》称：“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封建诸侯以使江山永固，佛佛授继而令道法恒传。

● 台湾的易学团体不少，我跟同好之间的往来不多，唯邵崇龄先生推动的《易经》学会有些接触，2009年11月底，他们主办两岸易学研讨会，兼办三十周年会庆，一时也是老少咸集，群贤毕至。晚会上我致贺词，即以占象为言：该会努力三十年的绩效如何？得出乾卦初、二、三、五、上爻动，五爻齐变成豫卦（），宜变爻位为“九三”，单变为履卦。学会属非营利组织，经营不易，文人学者习性相轻，也难免启纷争，“终日乾乾”自强不息，能持续一代确实可贵。豫卦卦辞称：“利建侯行师。”组织群众斗志高昂，热情行动，继往开来甚可期待。

● 2011年8月中旬，我儿春麟已考上政大会计系，算是三年前高中没考好的一次舒气吧！我问他未来四年的大学之道如何？为乾卦初、二、三、五、上爻动，“九三”值宜变为履卦（），五爻齐变成豫卦（）。朝乾夕惕，好好努力，豫为青春奋发、热情行动之象。遇干之豫，没让父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