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礼记·经解》云:“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经学为吾国传统文化之基石,千载以来,深植于国人思想行为与生活模式,是以昔人有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也。”
《易经》向被推为群经之首,除以其“文起周代,卦肇伏羲”(《经典释文·序录》)外,更以其象文明之始,而为“政教之所生”(《六艺论》),是故历代学者莫不倾心研究,以致易学著述之繁富,远愈他经。至于如何于浩瀚典籍中,寻求借兹登堂入室之津筏,古今易家大抵众口一词,即须从熟稔经传原典入手,从古注入手。惟古注牙签万轴,又当以何为先?夫易道广大,统贯天人,诸家之说,仁智互见,各得一察,难以取舍,然私虑以为初学者宜先义理而后兼及象数,先一家而后旁涉诸家。准此要道,则程颐(伊川)先生《易传》,洵为不二之古注也。
《程传》(《周易程传》简称)便于初学,厥有下列数端。
其一,承先启后影响深远。盖伊川上承汉魏以义理解《易》之系统,如其《与金堂谢君(湜)书》云:“若欲治《易》,先寻绎令熟,只看王弼、胡先生(瑗)、王介甫三家文字,令通贯,余人《易》说无取,枉费功。”试观三家之《易》,《程传》采撷甚多,亦奠其义理说《易》之基,而为义理派易学之大宗师。自兹以降,凡以义理诠《易》者,莫不宗之。甫自宋代已有援为学宫教材者,如吕祖谦云:“会稽周汝能尧夫、鄮山楼锷景山方职教东阳,乃取刊诸学宫。”(《经义考》卷二十引)至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更下诏科举,《易》用程朱,明清仍之。夫《易》传习久矣,自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立五经博士始,两千年来学者靡不习《易》;自元仁宗以降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科举止,五百余年,学《易》者又靡有不读《程传》者,即如乾嘉学者渐弃宋学,然于《程传》每多宗之,如段玉裁《戴东原年谱》云:“先生言《周易》,当读程子《易传》。”职是之故,不读《程传》,几无以会通义理易学之师承师说;不读《程传》,学者顿失几分对话与共识之基础,其影响之深远,盖可想见。
其二,平实明白说理精到。《程传》以儒理释《易》,罕言象数,以浅近之言,寓醇实之理,故杨时乔谓其“说理精到”,马端临谓其“精于义理”(俱见《经义考》卷二十引),而朱熹亦谓:“伯恭谓《易传》理到语精,平易的当,立言无毫发遗恨,此乃名言。”(《语类》卷六七·叶四~五)四库馆臣更推誉曰:“言理精粹,自非汉唐诸儒可及。”(《四库提要》卷三·叶二)惟后世批评《程传》者,每在意其略于象数,远于天道,不知此适为《程传》殊胜所在。吾人试观程子所言:“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易》因象以明理,由象以知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必欲穷象之隐微,尽数之毫忽,乃寻流逐末,术家之所尚,非儒者之所务也。”(《遗书》卷二十一上)明乎此,学者亦当知所适从矣!近人戴君仁先生云:“或以为《程传》于象数阔略,是其缺点,但我却以为这正是他的优点。”(《谈易》十六)此诚见道之语。
其三,因时立教切于世用。吾国哲学特质,向以“生”为重心,先哲先贤所思所行,莫不深系于此,希冀解决吾人生存问题,斯欲安顿个人生命,进而淑世济民。《周易》为吾国哲学源头,自然相应此一文化特质,未尝舍离人事而侈言天道。《系辞》所谓“易之为书也,不可远”、“知周万物而道济天下”、“曲成万物而不遗”是也。《程传》借《易》以明理,循理以论事,故多合于世用,昔魏了翁云:“程《易》明白正大,切于治身,切于用世,未易轻议,故无智愚皆知好之。”(《经义考》卷二十引),而李瓒亦云:“伊川之《易》,有用之学也。自是程氏之《易》与孔子《十翼》同功,非特解经而已。或者例以注疏观之,非真知程子者矣。”(同上)以其切中人事,故虽论义理而不沦于空寂,学者读是书,亦不致高蹈玄虚而为无根之学。由是观之,《程传》于吾国易学著述之林,诚为经典之作,不朽之论,毋怪顾亭林曰:“昔说《易》者,无虑数千百家,然未见有过于《程传》者。”(《亭林文集·卷三·叶三》)
伊川积五十年之学,平生著书,唯见《易传》,其毕生精力,于斯可见。尹焞云:“先生平生用意,惟在《易传》,求先生之学,观此足矣。”(《经义考》卷二十引)然《程传》于伊川卒后,书颇散亡,幸赖杨龟山、尹和靖、朱元晦、吕东莱等讐校,学者于是书,略无遗憾,虽仍不免有阙疑未达者,吾人读其书,得意忘言可也,固不必以小疵而废其大醇也。
不佞早岁于天德黉舍从爱新觉罗·毓鋆师受《易》,其后复蒙黄庆萱师、应裕康师等点溉之功,于《易》道稍窥宫墙。虽未跻彬彬,然思欲拯羲经于未坠,冀学子有善本之可读,故不揣浅陋,于《程传》广求他本,详加校读注评,遇有疑难,则博采众说,择善而从,盖述而不作,不敢妄生议论也。惟所愿者,在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张牺皇之伟业,俾吾人寡过知几耳!
公元两千年岁次庚辰夏月黄忠天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