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学史·周代卷:孔子、《六经》与师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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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何为“学”

关于动词“学”的意思有很多种分析。古代注释家王肃(195~256)认为“学”等于“诵”: “学者以时诵习之。”《论语注疏》第1卷,第1页右。《白虎通义》用汉代特有的注释风格双关(这一手法今天仍然流行例如当代《论语》注释者乔一凡说:“《论语》为伦常之语,人而为人应知应行之语。”见乔一凡《论语通义》(台北,中华书局,1983),“序”,第1页。另外有位现代作家用双关来诠释孔子自己所用的双关语。《论语》12.3“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谢冰莹(1906~2000)将“讱”解释成“忍”,如同“有所忍而不卖弄口舌”之“忍”;见谢冰莹等编《新译四书读本》(台北,三民书局,1997),第196页。《论语》9.26中有孔子使用双关的另一个例证:该处引用了一句《诗》,其中的“臧”字本意为“善”,而孔子则一语双关,加入了“珍藏”的意思。《论语》12.17,孔子解释“政”字时,双关入同音字“正”。)分析道:“学之为言觉也,悟所不知也。”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白虎通逐字索引·辟雍》(香港,商务印书馆,1995),第35页。王念孙(1744~1832): 《广雅疏证》,第1册,中文大学出版社,1978,第439页引用了《淮南子》《文子》,和其他一些古代文献,它们都保存了这则双关注释。它提出了“学”的一个词源,后来被许慎《说文解字》采纳。段玉裁(1735~1815): 《说文解字注》,第3卷,第41页右。这个词源后来还被佛家节取,移植进古代的论辩著作《牟子理惑论》: “佛之言觉。”牟融:《理惑论》,见《宏明集》(《四部备要》本),第1卷,第2页左。

按照朱熹(1130~1200)的观点,孔门弟子将孔子的言论汇编成书时,有意将《学而》一篇置于《论语》之首作为全书第一篇。弟子们知道将道德知识运用于实践有多么困难,因此将此篇置于显要的位置。朱熹:《朱子语类》,台北,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0,第20卷,第1页左。荀子将《劝学》篇置于自己著作之首,无疑是在模仿《学而》的位置安排,这正如他也强调学习中要以反思来培育道德:“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荀子·劝学》。根据徐复(《訄书详注》的作者)的说法,章炳麟将《原学》作为自编论文选集的第一篇,是有意在仿效荀子对《论语》的仿效;参阅《訄书详注》, 37。有意思的是扬雄《法言》第一篇是《学行》;见《法言义疏》, 《学行》,第1册,中华书局,1987,第5~44页。朱熹本人也采纳了一则旧有的双关注释,将“学”解释成“效”:“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朱熹:《论语集注》,第1卷,第1页右。保存有这则双关旧注的古代著作有《尔雅》和《尚书大传》。朱熹在另外一处指明了应该效仿谁:“学,效也,是效其人。未能孔子,便效孔子;未能周公,便效周公。”朱熹:《朱子语类》,第20卷,第2页右。关于“学”的这两种重要解释“觉”或“效”的讨论,参阅陈修武《〈论语〉首章言学申义》,见《论孟研究论集》,第241~255页。这种阐释不以严格的词源为准,而以道德应用为基础,定义松散。理雅各就此批评道:“朱熹及其追随者总是对经书的意义有明确的解释,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法子。”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1, pp.137-138.然而,这种直觉的阐释方法的确符合孔子的思想:把从过去继承下来的先内化为自身的道德,然后再传授。

一些清代学者认为“学”的词源与小学和阐释学的基本问题有关。刘逢禄(1776~1829)认为:“学谓删定六经也。”刘逢禄(1776~1829): 《论语述何》(《皇清经解》本),第1卷,第1页右,总第8册,第10138页。他的推论可能根据的是董仲舒以及司马迁(一般认为后者是前者的弟子)的术语,他俩均称六经为“六学”;参阅《春秋繁露校释·玉杯》,第1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第43页;《史记》第121卷,第3130页。班固也遵循他俩的成例;参阅《汉书》第88卷,第3589、3592页。按照这种解释,校对和改正经书,这两种校勘家的一般工作都是学习活动,而且有孔子本人作表率。小学迂腐,阐释学虚幻,焦循(1763~1820)在这两极之间开辟了一条中间路线。他赞同王肃的古注,“学”即“诵”。焦循(1763~1820): 《论语补疏》(《皇清经解》本),第1卷上,第1页右,总第7册,第8823页。值得提及的是,《论语》中南容每日吟诵《诗经》中的一首诗以提醒自己慎于言辞,这正是以“诵”为“学”的例证,通过吟诵把准则内化。《论语》11.6。显然,他不仅仅是因为措辞贴切而不断温习这首颂歌朴素的歌词,他的目的在于通过反复吟诵在头脑中强化其寓意。背诵整部《诗经》似乎是对所有学生的期望。从《论语》13.5可以看出,仅能背诵《诗三百》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将获得的知识运用于辩术,能“专对”。“专对”是一种修辞技巧,即引用一句《诗》以圆满结束对某一观点的论证。《论语》16.13: “不学诗,无以言。”这句背后所指也是“专对”。“专对”最好的例证是韩婴所记录的对话,这些对话均以《诗》中的警句结尾;参阅James Robert Hightower, Hanshi waizhuan: Han Ying's Illustrations of the Didactic Application of the Classics of Songs。这种技巧的其他古代用例,请参阅《论语集释》,第26卷,第1954~1955页。南容诵《诗经》,正是《大戴礼记》所谓“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其闻之《诗》”王聘珍:《大戴礼解诂》,第6卷,第111页。的实例。

陈澧(1810~1882)自己设问“学者何?”,然后回答说学是“读书”。陈澧:《东墅读书记》审查了历史上对“学”这一关键术语的多种诠释。参阅许宗彦(1768~1819)《鉴止水斋集·学说》(《皇清经解》本),第1卷,第5页左,总第8册,第9786页。他可能是受《论语》的启发。在《论语》里有一章子路为了躲避批评,没正经地问孔子,难道除了诵读书本就没有别的为学途径了吗?《论语》11.24: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经学大家阮元(1764~1849)把这两种主要观点融合在一起,以实用伦理学调和小学,他说:“学而时习之者,学兼诵之、行之。”阮元(1764~1849): 《揅经室集·论语解》(《皇清经解》本),第1卷,第8页右,总第6册,第8151页。

《论语》1.6中的“学文”, “文”可以理解为“文本”或者“文化”,而文本是文化的书面化身。马融(79~166)说,在1.6的语境中“文”指“古之遗文”。邢和朱熹认为遗文确指六经。《论语注疏》第1卷,第5页左;《论语集注》,第1卷,第3页左。清代今文经学家刘逢禄从“小学”来理解“文”: “文者,字之始,诵法六经,先正声音文字,谓小学也。”刘逢禄:《论语述何》(《皇清经解》本),第11卷,第1页右,总8册,第10138页。因此,无论那些古代著作曾有何道德功用,通过小学亲炙文本,这一原则是为孔子与传统所认可的。当然,并不清楚是更重视阅读文本以求甚解,还是更重视像南容那样仪式化地吟诵文本。南容诵诗上文已提及,上文未交代的是,因为诵诗和虔诚,他得以娶孔子侄女为妻。孔子欣赏南容,可能因为他所吟诗(《毛诗》第256篇)的主题是慎言,能慎言自然能谨行。参阅Slingerland(森舸澜)的解释,见Confucius: Analects, p.113。可能古代阅读经书更像西方僧侣仪式化的唱读,他们叽里咕噜文本是为了寻找灵感。然而,鉴于以小学的方式使用这些中国古代文本是经孔子权威认定了的对待经书的方式,因此,中国经学之源必须追溯到那些通过文本研究寻求道德灵感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