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边界:人文传统与政治现实
重新回到本章开篇那张地图上的6条边界线。前述内容可以解释其中两条的来历,它们展现出“康区在哪里”的问题在人文与政治意义上所具有的不同答案。
人文边界
原始意义上的“康区”是一个具有独特的地理、文化特征的“人文单元”。图1-1中的“边界1”反映的就是这一人文意义上的康区的东部边界。大体而言,打箭炉()——今天的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康定——被认为是汉、藏文明的交界处。著名的“茶马互市”就设在这里,来自四川内地的茶叶由汉人背夫靠人力运至打箭炉,再由来自藏区各处的商队靠牦牛运上高原。打箭炉的城门被称为“关”或“口”,通常认为:出了关,就进了藏区,入了关,就到了汉地。
然而,这种说法并非无可推敲。既然讨论的是“人文边界”,就意味着不可能存在一条清晰明确、固定不变的边界线。首先,任何两个或多个族群的传统聚居地之间,通常都存在一个多元混杂的过渡区域,这是一个“亦此亦彼”的“带”,而非一条“非此即彼”的“线”。作为汉藏贸易的枢纽,打箭炉的文化特征的“汉化”程度相当高,风俗、语言,乃至宗教信仰,都受到华夏文化的极大影响。据世居在康定的老人回忆,在1950年以前,就建筑风貌来说,“康定完全是一个汉式的城市”,“锅庄都是汉式的四合院,街边的房子也都是川西民居格局,木板墙、人字坡的黑瓦片屋顶”,看起来“和四川内地的其他小城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因此,关于“汉—藏边界”的问题,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至清代,打箭炉是说藏语的人群定居地的最东端,也是藏文化的影响力开始超过汉文化的最东端。
其次,对于具有千余年历史的汉藏交流来说,其边界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打箭炉成为汉藏枢纽的历史并没有那么悠久。直到明代中前期,“茶马互市”的地点还设在雅州、碉门、黎州一线,直到清初才移至此处。这一转移,反映的是中原文化影响力向西部边疆的拓展。而在此之前,大渡河流域大约也可以被划入“康”的范围。
图1-5是根据《嘉庆重修一统志》中所载的雅州府图简绘而成的,值得花些笔墨加以分析。这张地图上标出了两条边界线。西面一条称为“西藏界”,代表的是“雅州府”与“西藏”的行政边界,东面一条则称为“番界”,代表的是“汉”与“番”的文化边界。这条“番界”的位置颇有意味。它位于川边康区中部的雅砻江,以东是在清初就归附清王朝的明正宣慰司的属地,以西则是在雍正年间陆续归诚的“口外新附土司”的属地。由此可见,“番”的边界并不等同于族属意义上的汉、藏边界,甚至也不是语言上的汉语区、藏语区的边界,而是某种更为微妙的文化定位。至少在这幅地图的制作者的观念里,雅砻江以东、被王朝中央定位为“内土司”的明正土司属地已经脱离了“番”的范畴,而进入了“化内”。
图1-4 20世纪30年代的康定
注:片由庄学本拍摄于1938年初。
资料来源:庄学本摄影,李媚、王璜生、庄文骏主编《庄学本全集》(下),中华书局,2009,第452页。
资料来源:根据《嘉庆重修一统志》卷四百二,雅州府一所载“雅州府图”绘制。
行政边界
上面的分析显示,在纯粹的人文意义上,康区的东部边界是模糊的、移动的,并且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政治力量的影响。清初以降,随着中原王朝与西藏地方政府的行政体制建设日益精细,这种政治力量的影响力也就愈发明显。
1727年(清雍正五年),作为清王朝治理蒙藏地区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之一,川藏正式划界,立界碑于金沙江与澜沧江的分水岭——宁静山——的山顶,界线以东隶属四川省雅州府,以西则隶属西藏噶厦政府。图1-1中的“边界3”就反映了这条边界。
这次划界对“康区”的政治地位的影响非常深远。元、明两代的“朵甘思”不复存在,人文意义上的“康区”也就失去了独立的行政单元的地位。它不仅被划分在两个不同的省级行政区中,而且还被分割在“内地—藩部”两套相异的行政系统中。自此以降,在清王朝的政治版图中,只有“四川”与“西藏”的概念,而“康区”隐于无形。
这次行政版图上的变更直接影响了清王朝对“喀木”之范围的判定。在乾隆年间编纂的《西藏志》中,作者有如下论述:
西藏一隅,诸鉴多未记载。考其地,即西吐蕃也。唐曰乌斯国,明曰乌斯藏,今曰图伯特,又曰唐古忒。……东与川、滇联界,西与青海接壤……土人分为三部:曰康、曰卫、曰藏。康者,即今之察木多一路;卫者,即西藏拉萨召一带;藏者,乃后藏扎什隆布一带。此三部,皆为番僧之渊薮,黄教之总汇。
上述论点非常清晰:既然“康”乃唐古忒三部之一,而“唐古忒”的范围只能用当时的行政区——“西藏”来定义,那么,只有隶属于行政意义上的西藏的“察木多一路”才是“康”的范围,而东起打箭炉、西抵宁静山的区域既已划归四川省管辖,自然就不再被视为“康”。
穿过宁静山山顶的这条川藏边界维系了大约180年,在清末川边“改土归流”中被突破。在晚清王朝探索现代转型的努力中,它需要将内地的州县体制推行到版图内的全部地区。无论是被称作“川边”的土司辖地,还是位于“藏边”的呼图克图辖地,无论是处于汉藏过渡地带的“康”,还是作为藏文化中心的卫藏,都将接受这一改制。在这种背景下,清朝皇室与西藏地方的“礼制”纽带不再发挥作用,这条王朝时代区分“内地—藩部”的川藏边界也就失去了意义。
余供职蒙藏委员会之三年,蒙古会议毕,西藏会议将开始,达赖所派之代表先后抵京备召集,凡留心藏事者咸以为西藏问题或可望解决矣。讵西康地方之大金寺与白利乡事变猝起,且由大白双方之争一变而为康藏两军之争,势汹汹将影响于西藏会议。……厥后虽由川省以武力收复甘孜、瞻化、德格、白玉、石渠、邓柯等县,而西藏问题遂无形停顿矣。
——唐柯三《赴康日记》, 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