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地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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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杜甫与中原周边晋赵地区的尚武之风

任何一个地方的地域文化,都不是单纯的,除了主流文化之外,还有其他各种文化和习俗与主流文化相并而行。而且在不同的时代,各种流派的文化也有盛衰和起伏。由于先秦时代各诸侯国你争我斗、互相争霸或互相兼并,以及南北朝时期南北政权的对立,尚武的风尚在各个地域都普遍盛行。到了秦汉大一统时代,特别是到了汉代,统治者出于社会和平和稳定的需要,提倡文治和思想的统一。汉武帝实行文治武功并重的策略,一方面打出独尊儒术的旗号,进行思想统治;一方面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打击匈奴,开疆扩土。到了唐代,也基本上是文治和武功并重的政治方针。特别是唐太宗这位一代圣君,文武并用,以武力统一天下,北击突厥、西和吐蕃,获得了“天可汗”的称号;在国内则提倡儒学,以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的指导方针。他曾说过“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贞观政要》卷六《慎所好第二十一》)唐太宗在他即帝位之前就颇留意儒生,曾在秦王府置十八学士,讲论经史。在他即位的第二年,就立孔子庙堂为国学,又尊孔子为“先圣”,颜子为“先师”,在国学中增筑学舍四百余间,国子、太学、四门、广文亦增置生员,又置书学、算学博士,广召学生。唐太宗还数次临幸国学,令祭酒、司业、博士讲论经书,并对他们大加赏赐。于是,“四方儒生负书而至者,盖以千数。俄而吐蕃及高昌、高丽、新罗等诸夷酋长,亦遣子弟请入于学。于是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贞观政要》卷七《崇儒学第二十七》)唐太宗对儒学最大的贡献,是命颜师古、孔颖达等人考定五经。儒家经典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因版本不一,文字歧异,注释分歧,常常造成理解上的混乱,为了统一思想认识,必须有统一的经典依据。因此,唐太宗在贞观四年,“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颁其所定书于天下,令学者习焉。太宗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师古与国子祭酒孔颖达等诸儒,撰定五经疏义,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付国学施行。”(《贞观政要》卷七《崇儒学第二十七》)从此,儒家的经典结束了南北经义歧异的局面,《五经正义》作为官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所遵依的范本,达到了儒学思想上的统一,对统一全国的思想认识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唐玄宗在开元时期也是如此,他也是一个亦文亦武的皇帝。为了保护丝绸之路的通行和防止吐蕃的不断侵扰,他派重兵把守西域和北部各边关要塞,保障了中西商业和文化交流的正常进行,也保障了大唐人民生活的和平与安定。在开元时期,他也很重视儒学,开元十年为《孝经》亲自作注,并颁布天下。开元二十七年,尊孔子为文宣王,孔子称王自玄宗始。盛唐前期尚武与崇儒的国策,也使唐代的文化精神既具有儒家向上进取的理想主义,也有崇尚武功的刚健之风。

就儒家思想而言,儒家的经典不仅是崇尚文治,其中也有尚武的内容。《诗经·鲁颂·泮水》:“允文允武。”孔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孔子家语·相鲁》)孔子要求学生学习六艺,《周礼·地官·大司徒》:“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这六艺中“射”(射箭)和“御”(驾车,春秋时期列国打仗用的是车战)就指的是武事。所以儒家也并不是反对习武的。孔子的弟子子路,就是以武勇著名,受到后代人的赞扬。

杜甫早年游历过蒲州的郇瑕(今山西临猗),结识韦之晋、寇锡。这段历史旧的杜甫年谱不载,我们可以从他晚年的诗中找到此时游晋的记载。大历四年(769)夏,杜甫在衡州(今湖南衡阳)听说韦之晋死于潭州(今湖南长沙),曾作《哭韦大夫之晋》诗云:“凄怆郇瑕邑,差池弱冠年。……童孺交游尽,喧卑俗事牵。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诗中叙述了他在弱冠之年与韦之晋在郇瑕结交,如今这个少时的朋友却已去世了,为此感到悲伤不已。所谓弱冠年,即是二十岁左右。《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孔颖达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差池,这里是大约、前后、约略的意思。张忠纲的《杜甫年表》定杜甫游郇瑕为开元十八年(730)参见张忠纲主编《杜甫大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第781页。。此外,杜甫还有在潭州写给寇锡的诗《奉酬寇十侍御见寄四韵复寄寇》:“往别郇瑕地,于今四十年。来簪御府笔,故泊洞庭船。诗忆伤心处,春深把臂前。南瞻按百越,黄帽待君偏。”诗中所说杜甫与寇锡游郇瑕时离大历四年已经有四十年,时杜甫已58岁,向前推四十年,即杜甫十八九岁时,正值开元十七、八年之时。

开元十九年(731),杜甫开始游历吴越,至二十三年回洛阳赴乡贡。因后面还要讲杜甫与江左地区的吴越文化之关系,此处从略。

杜甫在齐赵的漫游,是在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736~739)之间。他在《壮游》一诗中回忆道:“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诗中说,他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考进士不中,便到齐赵间与苏源明结识,一起在齐赵一带游历,过着“裘马颇清狂”的生活;他们一起在邯郸的丛台上放歌,在齐地青丘骑马打猎,呼鹰逐兽,纵马射禽,曾射中过云中的大雕。他那时并不像后来那样的一个柔弱书生,而是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将。这说明杜甫一是受到盛唐时代尚武风气的影响,二是也受到燕赵当地的尚武文化传统及民风民俗的影响。韩愈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晋赵好气重侠,民风刚健。三国分晋之前,晋地因北接阴山,多与胡人接触,经常受胡人骚扰,故当地人民胡汉杂糅,受胡风影响,尚武成风,人多剽悍。《史记·赵世家》载,赵武灵王为了强国,立意改革,学习胡人短袖窄衣,以骑射为主。他说:“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他本人身体力行,带头穿胡衣、胡靴,习骑马,练射箭,亲自训练士兵,使赵国军事力量日益强大,故能西退胡人,北灭中山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因此骑射尚武之风,一直是晋赵地区的风气之一。赵国在东方六国之中,是较强盛的一家。赵惠文王时,赵国的名将李牧,将兵一举消灭匈奴十万,使匈奴几十年不敢南向牧马,成为唐人崇拜的对象。李白曾作诗曰:“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三)杜甫在参观游览赵国首都邯郸的丛台时,自然会想起赵武灵王和李牧这些古代的英雄人物,并受到当地侠风的影响,与友人骑马打猎,弯弓射大雕,逐兽云雪岗,一展豪情。不仅晋赵地区如此,即如齐鲁之地,也同样盛行任侠之风,与儒风并举。《山东通志·风俗志》济南府:“水道遒劲而急,故其民粗而好勇。”(引《管子》)青州府:“性缓尚儒,仗气任侠。”(引《文献通考》)登州府:“英雄豪杰之士甲于京东,文物彬彬而豪悍之习自若。”(引《舆地记》)这些都说明,即使在儒风盛行的齐鲁之地,也一样有任侠的尚武之风。就是在梁宋的中原之地,也有任侠之余风。如李白《侠客行》所云:“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笔下的侠客,都是些行侠仗义之人,他们乃重然诺、讲义气,而施恩不图报的英雄豪杰。杜甫在天宝三载与李白、高适同游梁宋之时,当时的睢阳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遣怀》)这里当时仍是侠客的世界,他们可以因侠义为人杀人报仇,而立见行动。这与李白所写的侠士,可为表里。总之,整个北方在盛唐时代都盛行尚武之风,这与盛唐所提倡的尚武精神,是有很大关系的,但也与当地的崇武任侠之传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