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新闻中的“有闻必录”与文学中的“自然主义”
“有闻必录”是在旧中国新闻界曾广泛流行的新闻用语。它开始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是报馆为了保护自己的新闻报道,使其不受社会干预、解脱自己的责任而提出的。其主要内含为:只要有人讲过或见之于其他材料的事实,报纸就可以报道,采访人员也只需照录所见所闻即为尽责,至于事实本身的真伪曲直,可不过问。例如,1896年11月5日的上海《新闻报》,在一则新闻稿后面说明道:“人言如是,未知确否?始志之,以符有闻必录之例。”有时也含有报道或采写新闻务求详博的意思,例如有的报纸标榜“有闻必录,无言不详”“有闻必录,无奇不搜”等。
清末以来,此说时遭非议,徐宝璜的《新闻学》就曾对此论作过较详细的分析批评;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对这种说法进行了批判。但“有闻必录”在其提出之初,在当时报纸新闻虚构成风的条件下,仍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进步报纸也曾以“有闻必录”的口号为掩护,报道出一些不利于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新闻。
就“有闻必录”中“无言不详”“无奇不搜”这个含义来说,它与文学创作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有相通之处。
从19世纪60年代起,在实证主义哲学、遗传学、实验科学的影响下,法国文坛上出现了以龚古尔兄弟为代表的自然主义创作方法。这一创作方法吸引了左拉。左拉在他后来的一系列理论著作如《戏剧上的自然主义》《实验小说》《自然主义小说家》中,更进一步发展和完备了自然主义的创作方法。左拉被公认为自然主义理论的创建者。自然主义着重描写生活的个别现象和琐碎细节,追求事物的外在真实,忽视对生活现实的分析、概括。它表面上像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庸俗的现实主义。左拉在《戏剧上的现实主义》中说:
我已经说过,自然主义小说不过是对自然、种种存在和事物的探讨。因此它不再把它的精巧设计指向着一个寓言,这种寓言是依据某些规则而被发明和发展的。想象不再具有作用;情节对于小说家是极不重要的,他不再关心说明、错综或结局。我的意思是说,自然主义小说不插手于对现实的增、删,也不服从一个先入观念的需要,从一块整布上再制成一件东西。自然就是我们的全部需要——我们就从这个观念开始;必须如实地接受自然,不从任何一点来变化它或削减它;它是足够美丽和伟大来提供一个开端、一个中间部分和一个结尾。我们无须想象出一场冒险事件,把它复杂化,并给它安排一系列戏剧效果,从而导致一个最后的结局,我们只须取材于生活中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故事,忠实地记载他们的行为。
自然主义在对自然崇拜的同时,放弃了人的创造性。它要“事实”,但只要细节的琐碎的“真实”,不要典型化;要“纯客观”,不要对客观生活做出理性评价;只要“眼前”的真实,忽视想象,不要表现社会理想。这些就是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在自然主义影响下,只要生活中有的,都可以进入作品中,于是大量的暴力、色情描写便堂而皇之地在作品中开“展览会”了。
新闻中的“人言如是,未知确否?”这显然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它既不符合新闻真实性的原则,还会带来不良的社会效果。邵飘萍曾对报业流行的“有闻必录”论进行了深刻剖析:
愚意我国报纸中时见有所谓“有闻必录”之无责任心的表示,乃最易流于不道德之“专制的”恶习。以革新进步自任之外交记者,万万不可沿袭之,以招社会之厌恶与轻视。曩在北京大学及平民大学讲演新闻之学,曾对于“有闻必录”一语再三攻击,愿有志于新闻事业者,振起其责任心,凡事必力求实际真相,以“探究事实不欺阅者”为第一信条,此愚所不惜叮咛反复,冀学者能始终尊其职务,庶可以引起社会信赖之心。
至于“有闻必录,无言不详”“有闻必录,无奇不搜”则与文学中的自然主义很接近了。它表面看来全面、详博,实际上往往是大杂烩。我们已经说过,大千世界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写不尽、道不完的事,所谓“有闻必录”是根本办不到的;更重要的是,在众多的事情中能够成为新闻的毕竟是一部分或一小部分。所谓“有闻必录”不符合新闻采写的原则或规律。
新闻中的“有闻必录”与文学中的自然主义都有某种合理的因素,但在理论上都有其明显缺陷,在实践中也会带来某些不良的社会影响。
某种思想方法的出现,往往在许多领域都有表现。历史研究讲究尽可能多地占有材料,但材料的罗列、堆砌,使人不能从这些罗列、堆砌中看到历史发展的轨迹,把自己淹没在浩瀚史料中的史学工作者,也与新闻中的“有闻必录”和文学中的自然主义有某种相似之处。尤其是当今,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和历史的累积,各种历史材料浩如烟海,如果不掌握科学的研究方法和具有整体观念,也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安德烈·马尔罗曾经提醒我们,在世界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能够同时研究有关过去的全部档案、人类的制造物、工艺品、考古文物和文件资料。由此开辟的前景应当是令人鼓舞和令人振奋的,但同时又可以使人气馁。历史学家怎样才能掌握住范围如此广泛、而且正在不断扩大的知识呢?如果像贝塔里达所说的那样走传统的老路子,即一丝不苟地、过分细致地探索独特性和个性,那充其量只能够写出一些专著来。这样一来,不但不可能从分散的资料中推导出‘规律’或坚实可信的结论,甚至连全面的整体观都无法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