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统括副词与光杆主语
本节首先讨论统括副词的概括功能,然后分析不同的概括功能与不同指称性质的光杆主语之间的同现选择和制约关系。
一、统括副词的概括功能
顾名思义,统括副词自然都是表示统摄性概括的,但由于被概括对象的性质不同,各类概括格式所处篇章语境的不同,统括副词的概括功能也就必然不尽相同。细究起来,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总括、任括、遍括、逐括。
a.所谓总括,就是表示被概括的对象全部都具有相同的性质、状态和作用等。例如:
(21)人都有避祸趋吉、贪生怕死的一面,但也有惩恶扬善、见义勇为的一面。(魏崇)
(22)她买来一包陈皮梅,摊在了调度桌上,让大家随便抓着吃。韩冬生吃了一颗。“人家外商都时兴吃这个,没人吃那奶糖!”她宣谕着自己获得的人生经验。(刘心武)
b.所谓任括,就是表示被概括对象中的任何一个都具有相同的性质、状态和作用等。例如:
(23)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间与这里产生终身性的联结,而到了这里,财产、功名、荣誉、学识,乃至整个身家性命都会堕入漆黑的深渊,几乎不大可能再泅得出来。(余秋雨)
(24)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鲁迅)
总括和任括的区别在于:总括重在概括整个范围内的所有的对象,任括重在概括整个范围的任何一个对象;总括是直陈的统括,任括是强化的统括。试比较:
(25)并非所有人都会成功。——并非任何人都会成功。
同样都是否定,表义重点不同:前句强调的是并不是全体人员都会成功,也就是说,成功这一属性在“人” 这一类中并不具有相似的共同性;而后句强调的是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成功,也就是说,成功这一属性在“人”这一类中并不具有选择的任意性。
c.所谓遍括,就是表示被概括的对象每一个都具有相同的性质、状态和作用等。例如:
(26)这也怪不得他,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有一大堆麻烦事,自顾不暇,谁还会特别关心一个人出现或消失……(王朔)
(27)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刘心武)
总括和遍括的区别在于:尽管都是概括整个类别的全体成员,但是,就像英语的“all”和“every”一样,总括强调的是一个整体,遍括强调的是每一个个体;前者重在普遍性,后者重在周遍性,两者的侧重点不同。例如下面两句的“人”分别是总括和遍括:
(28)人(≈所有的人)都是人,谁也不应当教谁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老舍)
(29)人(≈每一个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做错了只要能认识到,改了就好。(朱佳)
任括与遍括的区别在于:前者强调选择的任意性,后者强调范围的周遍性。
d.所谓逐括,就是表示被概括对象的每一次行为动作或性状都具有相似的性质。例如:
(30)李四爷给活人搬家,给死人领杠,几乎天天都有事做。(老舍)
(31)有些地方像我这样比他年轻的人听了都发憷:没有汽车道,只能骑马、骑驴或步行,没有像样的客栈,没有卫生间,吃饭时有许多苍蝇来做伴。然而他以七十多岁的高龄一一都踏勘寻访到了。(刘心武)
遍括与逐括的区别在于,前者概括的是多个对象之间的普遍性,逐括概括的是同一对象行为性状的类同性;前者偏重于空间关系,后者偏重于时间关系。由于逐括的对象一般只能在句中充当状语,与光杆主语基本无关,所以下面不拟进一步讨论。
总括、遍括与任括有一个本质性的区别,虽然都是概括全部,但发话人使用总括和遍括时,可以预设行为主体的存在,而使用任括时,并不能预设行为主体的存在。试比较:
(32)所有人都不希望这样。—每个人都不希望这样。—任何人都不希望这样。
前两个小句都显示有“人”存在,而后句并没有肯定有“人”存在。而这种预设方面差别,必然会对统括副词前光杆主语的指称产生重要的影响——前者倾向于有指,后者倾向于无指。
二、统括副词和限定式主语
由于汉语缺乏印欧语言中的定冠词和不定冠词等专职的限定成分,所以,汉语光杆式主语的出现频率要比印欧语系诸语言高得多。我们发现,绝大多数统括副词前的光杆主语都受到了各种因素限定,其内在的指称信息虽然没有出现在语言表层,实际上只是由于表达的需要而省略、蕴涵或隐含了。
a.所谓省略,就是指某些光杆主语的限定成分前面已经出现,为避免重复而没有再现于语言表层,受话人在理解时完全能够根据前文将省略的信息补足。例如:
(33)虽然从每一个窗口看出去,日本风景都是那么秀丽。天空都是那么清澈,他看到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了么?(王朔)
(34)开门出来的老太太,看着有五十来岁了。瘦弱的身材,长方形的一张小脸,白里透黄的皮肤非但不显得粗糙,反而颇为细腻,但额头、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琐的皱纹。(刘心武)
“天空”的领属成分“日本”在“风景”前已经出现,而“额头、眼角、嘴角”都是一价名词,其配价成分“老太太”前面也已明确,自然都不宜再重复。
b.所谓蕴涵,就是指某些光杆主语的限定成分已经不言自明而无须在表层出现,受话人在理解时可以根据相关的提示性语义将表层缺省的信息找回。例如:
(35)君山岛上只住着一些茶农,很少闲杂人等。夜来,游人们都坐船回去了,整座岛阒寂无声。(余秋雨)
(36)下午三点半钟,一乘华丽的坐轿来到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寓所门前。……轿夫们都穿着崭新的制服显得相当神气。(刘心武)
根据前文提示,受话人应该可以确定,“游人们”是指游洞庭君山岛的游人,“轿夫们”是指当年达·芬奇寓所前抬那顶轿子的轿夫。
c.所谓隐含,就是指某些光杆主语的指称信息,受话人可以从语用的角度通过分析相关语境所隐含的信息而加以推断、认定。例如:
(37)这号病中医不管用。他能让大夫给他号脉吗?不能。所以还是得请西医。可如今医院都不兴出诊,他这情况就难办了,谁能说动他去医院看门诊呢?(刘心武)
(38)……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余秋雨)
根据特定的语境和相关的背景知识,受话人大体可以推知:例(37)指的是80年代初北京的普通“医院”,例(38)指的是莫高窟里的那些创制于隋唐时期的壁画中的“衣服和图案”。
省略和蕴涵的区别是:前者都可以合乎句法地在表层结构中补出,而后者虽然在语义上是明确的,结构上则不一定可以补出。而蕴涵和隐含的区别是:前者是语义推断的衍推义,后者是语用推理的会话义;前者的语义内容已经包含在一定语句之中,后者的隐含信息须根据相关语境推导出来。三者的相通之处在于,无论是省略的、蕴涵的,还是隐含的,这些所谓的光杆主语,其实都拥有自己特定的相对明确的限定成分,只是出于语言表达经济性和简洁性的需要,没有在表层结构中出现而已,所以,此类统括副词前的光杆主语,基本上都是定指的。
三、统括副词和零限定主语
所谓零限定主语,就是指那些在一定的语境中仍然难以确定其所指的光杆名词主语。从指称的角度看,可以将这类光杆名词看作受到了零限定词修饰的成分(何元建2000)。此类光杆主语情况比较复杂,其可能具有的指称意义也较为多样。从词语形式看,零限定主语可以分为三类:名词型的、代词型的和叠词型的。
a.所谓名词型的,就是指有些充当主语的光杆名词,无论从句法上还是语义上,乃至语用上都很难推导出其明确的指称信息。例如:
(39)我错了。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王朔)
(40)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钱钟书)
“人”和“女人”,上下文相关语境看,看不出受到了什么限定,都是典型的零限定主语。从指涉关系看,“都”所概括的是所有的“人”和“女人”,所以应该是类指的。再比如:
(41)好人都躲着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无知者所羡慕,他们的队伍扩大了。(余秋雨)
(42)把它严严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严密的去执行自己的复仇计划;书生都喜欢纸上谈兵,只说而不去实行;他是书生,他知道怎样去矫正自己。(老舍)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零限定名词都是类指的,比如下面两个“外国人”,虽然都受到“都”的概括,但指称性质并不相同:
(43)外婆以为外国人都说同样的洋文,正如同北平人都说北平话那样。(同上)
(44)中国还能打得过日本吗?外国人都说,大概有三个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同上)
例(43)的外延没有任何限制,指所有的外国人,所以是类指;而例(44)指抗战时期的某些外国人,发话人其实是有所了解的,应该是实指的。再比如下面的“人们”应该是非实指的:
(45)人们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说会道,张老师却是一对厚嘴唇,冬春常被风吹得爆出干皮儿……(刘心武)
除了实指和非实指以外,也有些零限定名词可以是无指的。例如:
(46)然而,谈何容易,戒所以为戒,正因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无所谓戒了。(李国文)
这个“世人”存在于假设句中,属于可能世界,所以应该是无指的。
b.所谓代词型的,就是指“什么、谁、一切、任何、哪里”等疑问代词。迄今为止的研究,一般都认为汉语的主语绝大多数是定指的,也有一部分是不定指,但至少都是有指的。然而,我们发现,在统括副词前,有相当一些疑问代词充当的光杆主语都是无指的,其所指对象都不是话语世界中的某一个真实的实体,而只是一个可能世界中的实体。例如:
(47)谁也不能一辈子独占鳌头,谁都有完的那一天。(王朔)
(48)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钱钟书)
如前所述,从概括功能看,此类疑问代词后的统括副词都是表示任括的。
统括副词前的人称代词“大家、人家、别人、别的”等,一般都是用来回指前面某个已知对象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定指的。但也有一些人称代词是非回指的,因而其所指的对象也可以不是话语世界中的某个真实的实体。例如:
(49)别的都可以省,这俩钱儿非花不可!(老舍)
(50)什么丈夫,什么情人,统统交费,当然啦,收费也要合理,定价时要考虑到我国目前的总体工资水平,不要把人家都搞破产了。(王朔)
上面“别的”指“这俩钱儿”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所以是任括性类指的。而“人家”是指某些有可能来“交费”的人们,应该是非实指的。
c.所谓叠词型的,就是指那些以AA或AABB方式重叠的量化名词、指代性量词。例如:
(51)人人都在交谈,低笑、相互引荐,大厅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王朔)
(52)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要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钱钟书)
量化名词和重叠量词的功用一般都是表示周遍义,其所指对象通常在前面已经出现过,在一定的语境中都是清楚的,自然都是定指的。所以,上述叠词都不是真正的零限定主语。同样,AABB重叠式也常常是定指的。例如:
(53)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七号里住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灯油,也没有煤。(老舍)
(54)她觉得很舒服……让太阳晒得关关节节都要散了似的。(贾平凹)
“家家户户”指的是七号里住的人家,“关关节节”配价成分就是“她”,都是有定的。不过,也有一些叠词的所指对象是不确定的,可以是遍括性类指的。例如:
(55)现如今家家都有了电视机,区别只在带不带色儿和尺寸的大小;家家都有了洗衣机,区别只在单缸还是双缸,下泄水还是上泄水。(刘心武)
(56)不错,在这年月,人人都该少管别人的闲事;像猫管不着狗的事那样。(老舍)
由此可见,严格意义上讲,统括副词前真正的零限定主语,在指称方面都是不确定的。根据相关的交际环境大致可以推定:这些成分大都是类指的、无指的或实指的、非实指的。
四、统括副词与类指主语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统括副词前的零限定光杆名词主语中有相当一些是表示类指的。可是我们也发现,由光杆主语表示的典型类指——表示真实世界中的一类非事实性的实体的类指(如前面例(3)),是不能用统括副词加以概括的。再比如:
(57)人(*都)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陈然)
(58)人(*都)是得有点业余爱好才能填补空虚啊,我想。(刘心武)
由此看来,确切地讲,凡是后面出现了统括副词的类指光杆主语,其实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非事实性类指,而是一种事理性的类指。试比较:
(59)如今是人(*都)被纷至沓来的信息和事务碾扁熨平的时代,人情随之也轻薄寡淡了,人更多地依靠内心的支撑而更少希冀心外的扶持,人类在进步而人情在萎缩。(刘心武)
(60)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生物,人首先关心的是自身的实际利益,只在极少的情况下,人才会做些宽厚无私之事,因而,为了把人群治理好,道德和宗教原理都无济于事,权力才是首要之务……(刘心武)
事理性类指和事实性类指的区别在于:前者抽象,后者具体;前者重在整个类别的单一性和匀质性,后者重在类别内部的统一性和聚合性。正因为事实性类指表示的是一个具体的、统一的类别,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单一的类别,所以,有时可以对其加以局部否定。例如:
(61)人能发财,能有好多好多的钱,但人不是都能付出真情,也不是都能得到真情的……(刘心武)
那么究竟在哪些情况下,什么样的光杆主语会表示事理性类指呢?据考察主要有三种情况。
a.判断。用判断的形式对某些事物的性质、特征进行限定或界定时。此类表述通常出现在下定义的语境中。例如:
(62)金钱豹(*都)是一种异常凶猛而又相当灵活的食肉类动物。
(63)三黄鸡(*都)是原产于浦东的,毛、爪、喙均为黄色的优质肉用鸡。
b.说明。用摹状的方式描叙、说明某些事物的形状和特征时。此类表述多出现于工具书或教科书中的叙述性文字中。例如:
(64)雄狮(*都)体魄雄壮,体长1.7~1.9米,尾长0.9~1.05米;头大脸阔,从头部至颈有鬣。(《辞海》)
(65)背部土灰色,散布黄色及红色斑点,鼓膜处有一黑色三角斑;四肢背面有棕黑色横纹;雄蛙(*都)腹面乳白色,雌蛙一般(*都)为棕红色,散有深色斑点。(《辞海》)
c.陈述。用于表述某种知识性信息,尤其是传授某种百科知识,或者讲述一种客观性真理时。此类表述经常出现于科普类读物中。例如:
(66)众所周知,恐龙(*都)在地球上早已绝种。
(67)蟑螂(*都)不但繁殖很快,而且分布也很广。
以上三种零限定光杆主语,在指称特征上的相同之处在于:该名词所指的对象都不存在于具体的交际语境中,都是一种事理性的而不是事实性的实体。因此,可以进一步归纳为:当叙述的对象是真实世界中的一类非事实性的实体时,该名词性成分就是事理性类指,此类光杆主语都不能再用统括副词概括;当叙述的对象是真实世界中的一个事实性的实体时,该名词性成分就是事实性类指,此类光杆主语还可以用统括副词概括。试比较下面四句:
(68)科学家(*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科学家都是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时候。
(69)儿童(*都)是祖国的花朵。——儿童都是未成年人,他们自我控制能力还不强。
尽管都是类指,前面的“科学家”“儿童”是事理性实体,所以不能用“都”概括,也不能回指;而后面的“科学家”“儿童”是事实性的实体,所以可以用“都”加以概括,也可以回指。
那么,为什么事理性类指光杆名词主语与统括副词不相容呢?我们想,虽然类指名词所指的对象不同于无指,它在真实世界中是确实存在的,但事理性类指所指的对象都是非事实性的,都不是某个或某些特定的实体,也不是话语世界中的某一个实际存在的类别。发话人在表达这种类指时,尽管所指的对象在具体的数量上可能很多,确实包含许多个实体,但发话人重在述说道理,是将该名词作为一个抽象的类别来指称的。既然只有一个同质的、单一的类别,当然也就无须而且不能再从范围上加以概括了。
需要注意的是,有时“都”好像是出现在事理性类指的后面,其实,这个“都”所概括的对象并不是前面的那个光杆名词,而是再前面的某个体词性成分。例如:
(70)无论在哪里,人都面临越来越紧迫的自我保障问题。(刘心武)
这个“都”概括的对象是“无论在哪里”表任括,而不是紧挨着前面的“人”表总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