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读后便知好景不常。
我们第一天在杜涅斯投宿;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到瓦拉多利。我们找到一家看来很上等的客店,就在那里歇下。我让亲随去照顾骡子,自己到客房里,叫店里用人把皮包搬进去。我觉得有点儿累,连着靴子往床上一躺,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睡到傍晚醒来,我叫安布华斯,他不在店里,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我问他哪里去了,他一脸虔诚,回答说,刚从教堂里来,他去感谢天恩,保佑我们从布果斯到瓦拉多利,无灾无难。我很为赞许,就叫他去吩咐店家,晚饭烤一只小鸡。
我正在吩咐,只见店主人举着蜡烛进来。他照着一位太太,年纪不轻,相貌还好,服装很华丽。一个老侍从扶着她,背后一个黑种孩子替她提着拖地的长裙。她对我深深行个礼,问我是不是吉尔·布拉斯·德·山悌良那先生。我很奇怪,才回答一声是,她立刻撇下老侍从,赶上来拥抱我,欣喜若狂,弄得我更加惊怪。她道:“真该感谢上天,会有这样巧遇!我正在找您先生!”我听了这段开场白,记起贝尼弗罗的篾片,疑心这位太太是个十足的女骗子;可是一听她的下文,觉得她不是坏人。她说:“受你深恩的堂娜曼茜亚·德·穆斯格拉是我的嫡亲表妹。今天早上我接到她一封信。她知道你要到马德里去,也许路过此地,要我好好儿款待你。我满城地找你,找了两个钟头了。我挨家到客店里去问,到了什么客人;刚才听了你那店主人描摹你的模样儿,我想大概就是我表妹的救命恩人了。”接着道:“啊!我既然找着了你,就要让你瞧瞧,承你为我家里人、尤其为我那位表妹出了力,我多么见情。我请你立刻搬到我家去住,比住客店舒服些。”我想推辞,就说怕打搅她家;可是她苦苦邀请,我无法谢却。客店门口早有马车等着。她说瓦拉多利坏人很多,所以亲自叫人把我的皮包放在车厢里。她那句话太对了!我跟着她和老侍从上了马车,就这样给他们从客店里带走。店主人满指望我会和那太太、那老侍从、那黑小子一起在他店里花钱,眼看这笔进账吹了,很不乐意。
马车走了一程停下。我们出来到个大宅子里,上了楼是一套讲究的房间,二三十支蜡烛照得雪亮。里面有许多用人。那位太太一进来就问堂拉斐尔回家没有,他们说还没有。她就对我说道:“吉尔·布拉斯先生,我正等着我兄弟,他在我们庄子上,离这儿有两哩路,今儿晚上要回来的。他看见合家的大恩人到了,不知多么喜出望外呢!”话犹未了,听得闹嚷嚷的,原来正是堂拉斐尔到家了。他一会儿便上楼来。我看他是一位年轻绅士,身材秀挺,态度高华。那太太说道:“弟弟,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可以帮我好好儿款待这位吉尔·布拉斯·德·山悌良那先生。他对咱们表妹堂娜曼茜亚的恩,咱们不知怎么样才能补报。”她一面把一封信交给他看,说道:“你看看,这是她刚来的信。”堂拉斐尔打开信,高声念道:“亲爱的加米尔:救我性命、全我名节的吉尔·布拉斯·德·山悌良那先生刚离此入朝,准要路过瓦拉多利。请你看亲戚分上,尤其看咱们这份交情,留他在你家住些时候,款待他一下。我想你一定答应,你和堂拉斐尔表哥准会多多厚待我的救命恩人。你的亲爱的表妹堂娜曼茜亚自布果斯寄。”
堂拉斐尔念完信,嚷道:“怎么的!我表妹的性命名节就是亏了这位先生保全的么?啊,我感谢天,今儿个有缘相见!”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又说道:“我多快活呀!能在这里见到吉尔·布拉斯·德·山悌良那先生!我们表妹——那位侯爵夫人不必嘱托我们款待你;她只要让我们知道你一定路过瓦拉多利,那就够了。我们最疼这个表妹,你对她有莫大之恩,我姊姊加米尔和我知道该怎样招待这位恩人的。”我极力应酬了一番,他们又说了许多这一类的话,几次三番地拥抱我。他们发现我还没脱掉皮靴,叫用人替我脱下。
于是我们到另一间房里,那边已经摆好桌子。那位大爷、那位夫人和我一同坐下吃晚饭。席上他们还满口恭维。我只要一开口,他们就赞叹我的妙语。他们俩向我一道道敬菜,那种殷勤真是少见。堂拉斐尔不时地喝酒祝堂娜曼茜亚健康,我也学他榜样。我觉得加米尔和我们碰杯的时候几次对我眉挑目语。而且我留心她仿佛怕弟弟知觉,要得空才对我送秋波。我不用别的证据,知道这位太太爱上我了。我看明这点,虽然没预备在瓦拉多利多耽搁,也满想得些便宜。我存了这个痴心,听他们留我多住几天,就一口答应。他们又谢我赏脸,加米尔快活非常,更见得我没猜错,她的确很中意我。
堂拉斐尔看我肯在他家耽搁几时,就请我到他们庄上去。他把那座庄子形容得富丽堂皇,还讲到了那里怎样消遣。他说:“有时候,咱们可以打猎解闷;有时候可以钓鱼;要是喜欢散散步,那里有幽静的树林子和花园儿;咱们还有贵宾做伴,我想你不会无聊的。”我很赞成。当时大家议定明天动身到他们那座漂亮的庄上去。这个如心的计划商量停当,晚饭也吃完了。我觉得堂拉斐尔喜不自胜。他拥抱着我道:“吉尔·布拉斯先生,让我姊姊陪你一会儿,我有几桩要事得去吩咐,还得派人请明天的客人。”他说完就撇下我们俩走了。我和那女人依然说着闲话,她讲的话恰好衬托她那含情的眼风。她握了我的手,看看我的戒指,说道:“你这颗钻不错,可惜太小了。你能鉴别宝石么?”我说不识货。她道:“多可惜!不然可以替我估估我这块宝石值多少。”说着翘起指头,给我看戴的一块大红宝石。我看着她那宝石,听她说道:“我有个叔叔是菲律宾群岛西班牙领地的总督,这块大红宝石是他给的。瓦拉多利的珠宝商人估过价,说值三百比斯多。”我说:“一定很值,我觉得这块宝石美极了。”她道:“既然你喜欢,我愿意跟你交换。”她立刻脱下我的戒指,把自己的戒指套在我小指头上。我觉得这种交换东西就等于调情求爱的送礼。加米尔又握住我的手,脉脉含情地看着我;忽然仿佛自惭衷心太露,便打断了话,说声晚安,羞答答跑开了。
我虽然初入情场,见她突然走开,也完全理会得这里面的甜头,料想到了乡间,一定过得快乐。我吩咐亲随明天清早叫醒我,就到我卧房里,关上门,一心想着这件快事和眼前富裕的光景。我并不想睡觉。桌上的皮包和我那块大红宝石拨动了我的如意算盘。我想:“谢天,我从前倒霉,现在运气可好了。那一位送了我一千杜加,这一位又送我个值三百比斯多的戒指,我可以富裕好一阵子了。我现在知道马日罗并没哄我。我不费丝毫之力,就得了加米尔欢心;将来到马德里去,准有上千个女人看中我呢。”我想到这位慷慨的太太对我这一番情意,觉得动人寻思;又想到堂拉斐尔在庄上为我安排的消遣,先已津津有味。我想象着种种欢娱,渐渐瞌睡虫儿上身,自觉困倦,就上床睡觉。
早晨醒来,一看时候已经不早。我很诧异,昨晚吩咐过我那亲随,怎么不见他来。我想:“我那忠心的安布华斯又上教堂去了,要不然,就是今天很懒惰。”可是我立刻给了他一个更坏的考语,因为起床一看,不见桌上皮包,就疑心他夜里偷了。我要知道究竟,忙开了门,连声叫那假正经的家伙。一个老头儿听我叫唤,跑来问道:“先生,您要什么?您手下人今儿天不亮都离开我这所房子了。”我急道:“什么?你的房子啊?这儿不是堂拉斐尔家么?”他答道:“我不知道那位绅士是谁。您住的是公寓,我是房东。昨儿傍晚,您来的前一个钟头,那位跟您吃晚饭的太太跑来租了这一套房间,说是为一位微服漫游的大贵人租的。她先把房钱都付了。”
我恍然大悟,才明白加米尔和堂拉斐尔是何等人物,原来我亲随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把我卖给这伙骗子了。其实我咎由自取,要不是我粗心大意,无故向马日罗和盘托出,就不会招来这场没兴。可是我不怪自己,倒埋怨命运弄人,千百遍咒骂我的流年。我把这事告诉房东,他也许跟我一样深知个中底细,听了装得很同情。他深为惋惜,又说这出把戏在他房子里串出来,他非常懊恼。随他做出这种样子,我相信骗局里有他的份,布果斯的客店掌柜也有一手。我始终相信,这条妙计是那掌柜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