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近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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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燃烧的革命

1.中央苏区的党

中央苏区的发展和军事推动直接相关,武力是中央苏区创建、发展的第一推动器,这不是什么革命史话语的表述,而是当年历史的现实。因此,无论是中共的组织建设还是苏维埃政权的创立,都与军事的占领密不可分,正如红军大举进入赣西南地区后中共报告所谈到的:“党的组织的发展,是红军打来之后才发展的,毛泽东起草计划,要三天发展十万党员。”《赣西南会议记录(1930年10月13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中),第628页。虽然三天发展十万党员的说法有些夸张,却是政治力量通过军事占领大力推动的真实写照。

中共是强调组织严密的革命党,党的组织在革命中发挥着核心作用,因此,建构强大的党组织是中共强化自身的必要举措。政党的组织力量虽然不能单纯用数量衡量,但一定程度的人员覆盖仍然是必要条件之一,就此而言,中共在控制区域内的数量发展远非国民党所可比拟。作为全国的执政党,国民党在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并没有迅速发展,相反在两广地区由于清党的影响还出现萎缩。就江西而言,1928、1932、1934年国民党员人数分别为10869人、16513人、15410人,增长速度相当缓慢。1935年与人口比仅为1∶722。转见王奇生《清党以后国民党的组织蜕变》,《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赣南的会昌县当时拥有20多万人口,1929、1930、1931年国民党员人数却分别只有216人、189人、140人,1932年后因会昌苏维埃化,国民党员人数更是急剧减少。《民国时期会昌的国民党等党团组织概况》,《会昌文史资料》第3辑,政协会昌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编印,1989,第53页。1933年底,江西邻近省会南昌的丰城、清江两个大县分别只有国民党员250人、210人,党务工作“无进展,甚至已陷停顿状态”。《视察丰城清江新淦三县报告书》,《军政旬刊》第5期,1933年11月30日。根据同年省会南昌的调查,国民党员也由1920年代末的两千多人减少到六百来人,且“没有方法能把这几百个党员团结组织起来”。《中国国民党南昌市党部改组三月来的工作》,南昌《市政半月刊》第1卷第5、6期合刊,1934年10月1日。不仅如此,党员的来源和结构也不合理,代表性大有问题。江西1934年的国民党党员分类统计中,农业口(含林渔牧)党员共计900人,其中业主668人;工业口党员共计56人,其中厂主27人,职员29人。《中国国民党江西省党务统计报告》,中国国民党江西省执行委员会编印,1934,第21页。关于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国民党组织具体状况,可参阅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有关论述。有产阶层在国民党员中占据绝对优势,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农民和工人比例甚低。

国民党当时是奉行“以党训政”的非竞争性政党,即便如其所说,以党训政不是党员训政,而是以党义训政,党员仍然应该是其发挥统治力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在党员的数量和代表性都无法在社会上形成有效影响时,国民党组织功能的发挥自是困难重重。所以蒋介石在江西曾批评道:“现在许多党部和党员……领了经费,还不能努力剿匪工作,以增加我们剿匪的效能。那么只成就了一个纯粹的党的衙门,完全是一个假门面,失却了我们党员和党的资格。”蒋介石:《剿匪区县长及党政人员的职责与行政的方法》,《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1卷,第246页。这道出了南京政府统治下国民党党组织的实况。

和国民党相比,中共对党的建设可谓全力以赴。其经典的表述是:“巩固党本身的组织,坚强党的无产阶级基础,最高限度的提高各级党部——从支部起——的积极性,严紧党的纪律,增加党的领导作用,成为最先决最重要的问题。”《党的建设问题决议案(1931年11月)》,《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35~636页。对组织的高度重视使中共党员无论是数量和质量都比国民党明显高出一筹。即便是在中共尚未控制大片根据地的1928年,江西全省已经拥有中共党员4000余人,包括14个县委、1个市委、46个区委、118个支部。《江西工作近况(1928年7月3日)》,《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8年)》,第261页。中央苏区逐渐发展起来后,中共组织在江西急剧发展。1932年3月,苏区归属江西省辖的16个县全部建立了县委,成立124个区委、998个支部,党员发展到2.3万余人。会昌作为新占领地区,中共党员人数也达到660人,数倍于此前国民党员的数量。组织发展较为健全的公略县党员与人口比已经超过1∶30。《江西苏区中共省委工作总结报告》,《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490页。1932年7月,仅对公略、兴国、胜利、于都、宁都、乐安、永丰7县的统计,党员总数就达到13124人,其中兴国一县达4063人。《中央苏区组织统计表(1932年7月)》,《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61页。这已经接近国民党在江西全省的党员数。此后,中央苏区又开展大规模发展党员的冲锋运动,1933年6月,全省党员67904人,9月,党员达到97451人。《党的组织状况》,《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74页。这实际还只是中央苏区划定的江西省范围,不包括闽浙赣、湘鄂赣、湘赣苏区。

福建中共党组织集中在闽西。1930年3月的统计显示,福建省有党员1318人,其中永定、龙岩各有300人,上杭100人,长汀、武平分别为15人、35人,这几县的党员人数占到全省中共党员数的一半以上。《福建组织状况统计表(1930年3月8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册,第146~153页。随着闽西苏区的开辟、发展,闽西中共党组织迅速壮大,1932年3月党员人数达到6800人左右,1933年6月达20000人。闽西、赣南加上军队中几近半数的党员,整个中央苏区党员最多时应不低于15万人。1934年8月,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特别致函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就中共党员人数问题作出解释,提到中共当时在国内拥有40余万名党员,其中江西、福建两省分别有党员10万、4万人。见《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团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政治委员会的声明》,《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4册,第203~204页。以300万总人口计,党员在人群中的比例占到5%。

一定数量的党员是组织发挥作用的必要前提,党员质量则是决定组织坚强与否的要素。中共党的组织原则直接承袭自苏俄,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强调牺牲和奉献精神。这一原则在中央苏区的中共建设中,基本得到贯彻。中共对发展党员态度认真,红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中提出的入党条件是:“1.政治观念没有错误的(包括阶级觉悟)。2.忠实。3.有牺牲精神,能积极工作。4.没有发洋财的观念。5.不吃鸦片,不赌博。”《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第813页。1929年7月,红四军第三纵队政治部编印的《党员训练大纲》中,对发展新党员的步骤作出详尽提示,要求介绍人在选择介绍对象时,要从如下几方面加以考察:“从他的家庭经济背景,考察是否有革命之须要”;“从他平时做事待人,看他是否忠实可靠”;“从斗争中看他是否勇敢不怕得罪人”;“从他的交友中或反对者,各方面看他是否好人”;“在他谈话中看他能否守秘密”;“从他的脾气上看他是否会服从”;“从他平常看书上看他的思想是否革命”。《党员训练大纲》,红四军第三纵队政治部编印,1929。经过严格考察之后,若基本符合入党条件,即由党组织循谈话、讨论、通过等程序予以发展。虽然在苏区农业社会及军事紧张的现实环境下,中共的无产阶级理念未必能够顺利贯彻,组织条件也难以完全满足,但强调忠实可靠、守秘密、服从等基本品质,遵循可操作的发展程序,还是有助于保证党的凝聚力和纯正性。

和国民党基层组织多为放任自流的状况比,中共十分重视基层组织尤其是支部的建设,1932年3月底,兴国等15县共成立支部998个,差不多每乡有一个支部。《区委支部统计表(1932年3月底止)》,《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61页。中共各级机关对加强支部建设的阐述不胜枚举。从1931年中共赣西南特委颁布的支部工作条例中,可以看出中共对此所作计划的具体和详尽。文件规定:“有三个同志以上即可成立支部”,“支部在十人以上就要分小组”,支部成立支部委员会。支部委员会每七天开会一次,小组会每五天开会一次,支部党员大会每半个月召开一次。支部会议“多讨论支部本身工作和实际工作以及工作方法,每次会议均须讨论中心问题”。有意思的是,文件还提到:“会场秩序不必太庄严亦不必太散漫,同志有时可以嬉笑,但要有限制,以不妨碍工作大家的注意力为原则。”《中共赣西南特区委关于支部工作的部署(1931年6月7日)》,《东固·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第709~717页。对会场气氛这样看似细枝末节却相当程度上可以影响会议效果的问题也不放过,充分显示出中共严谨细致的一贯作风。

对党员的思想教育是中共保持和发挥自身特质的必由之举。随着苏区的发展,各级党员教育机构次第设立。1932年春,中共苏区中央局开办中央党校。1933年春起,中央苏区开办了一系列正规干部学校,主要有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即中央党校)、苏维埃大学、列宁团校等。同时,开办各种短期训练班,随时随地开展对党员的教育、训练。江西永新1934年6月设班培训的干部(包括任支部书记、县区常委及开展新区工作等)达104人。赵可师:《赣西收复区各县考察记》(四),《江西教育旬刊》第10卷第8期,1934年8月11日。1933年8月,中共中央组织局专门就党内教育计划问题致信各级党部,要求从中央到省委、县委,将举办各类短期圳练班作为培训干部的一项重要措施。省委训练班负责训练造就县一级干部、巡视员、县委训练班的教员及区一级主要干部,训练时间以四星期为限。县委举行流动训练班训练区一级干部和部分支部书记及支部流动训练班的教员。这些经过培训的干部充实到各级机关后,对提高干部队伍的素质及其忠诚度,严密组织,加强中共党组织和干部体系的领导能力,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经过当年干部学校训练的红军干部回忆:


当时的政治课内容既讲马列主义又讲苏联的十月革命,也有一些政治工作常识,既有如何在连队中做好工作,也有如何做好党的群众工作方面的知识和课程。这次学校虽然不长,但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不仅使我真正学到或懂得了一些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和意义,而且也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罗元发回忆录》,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第56页。


当然,像中央苏区党这样所谓在深山中成长起来的政治力量,先天不足、后天难调的缺陷也客观存在。苏区教育文化落后,民众很难从理论上了解中共的思想体系,为保证党的力量发挥,又必须要求短期内达到一定的党员覆盖,因此对党员的质量很难提出更高的要求,出身贫寒、忠诚老实几乎是可以悬揭的高标准了。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虽然一再强调要把苏区党锻造成为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但在当时这未免有点不切实际。尤其1932年后,苏区超常发展党员,对中共组织严密度的冲击更大。1933年5月,苏区开展红五月征收党员运动,一个月内征收了两万多名党员。这些党员基本都是由各地列出指标,然后采取速成办法发展:“十五个县的报告所写明的,只有博生、赣县、瑞金部分的区和寻乌的澄江办了新党员训练班,瑞金部分的用开会的方式训练了一天。这就看到对新党员入党时给以基本训练的工作,是极少注意到的。”罗迈:《红五月征收党员的结果与教训》,《斗争》第20期,1933年8月5日。更极端的还有:“博生田头区山头王支部质问群众‘你为什么不加入党,难道你是反动派么?’以至如石城坝口区某乡支部派了两个同志拿一本簿子一支铅笔在各村各屋填名字,口里喊着‘加入共产党’。”这样发展来的党员,对党的认识模糊,江西宜黄“大多数党员不明了党的组织,往往党的组织与群众组织分不清楚,如宜黄吴村区出席县党组织代表大会的代表是苏维埃介绍来的,并介绍非党员来充当县党代表大会做代表”。《党的组织状况》,《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78、697页。同时,组织纪律也无法保证,江西会昌反映:“有支部连开会都召集不到来开。”《中共会昌县委十、十一两月工作报告》,《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二),第373页。更荒唐的是,江西南广“有些党员不承认加入了党(头陂、城市、白沙、巴口、长桥,尤其是长桥区有半数不承认加入党)……一般的是不了解为什么加入党,党是什么(巴口有党员说加入党不打路条不作挑夫)”。《中共南广县委给苏区中央局的综合报告(1932年10月)》,《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二),第92页。因此,一些党员遇到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问题,1933年初,国民党军进攻寻乌,其间全县653名党员中,反水的达72人。《中共寻乌县委一个半月动员工作总结报告》,《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3~1934年)》,第36页。

短时间内在狭小地区把党员数量发展到十多万人,上述问题的出现几乎是不可避免,这是中共急于在苏区建构庞大组织网络必然付出的代价,有利则必有其弊。关键是,尽管有不少问题,大发展的结果,还是使中共短时期内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了自身的影响力,而中共空前的组织力和严密度,虽有被稀释的现象,尚不足以遭到根本动摇。这主要是因为除党员外,中共更培养了一支高质量的干部队伍,事实上,中共当年所体现出的强大组织力,更多的还是依靠中低级干部这样一个可以有效上传下达的支撑力量得以实现。

干部是中共组织的坚强骨骼。与中共创建、发展过程中知识阶层所具领航者地位一样,赣南、闽西早期党组织中,地方上一般都是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起着核心作用。1928年12月,江西省委正式委员13人,其中知识分子占到8人,候补委员7人中知识分子占5人。《江西省组织状况一览表(1928年12月)》,《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8年)》,第316页。1929年8月,闽西苏区各县县委常委统计成分的共23人,其中知识分子14人,农民7人,工人2人,知识分子占60%。《各县县委调查表》,《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册,第113页。何友良对早期东固苏区的研究显示,东固领导群体的20人中,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多达17人。何友良:《革命源起:农村革命中的早期领导群体》,《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这些知识分子干部投身革命多出于自身的理性选择,对主义、革命怀抱信仰,有强烈的献身精神,为中共实现对地方的控制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1932年任泰宁溪口区区委书记的钟国楚回忆,他当时开展工作较好的重要原因是:“有当地干部,陈家源的支部书记陈国夫,从当时来看他是个知识分子,工作有办法,还有蒋坊一个知识分子,是团支部书记还是党支部书记,一时记不清。这两个同志……是我们工作中的左右手。”《南京军区顾问钟国楚同志口述记录稿》,《泰宁文史资料》第1~3辑合订本,第14~15页。

随着苏区的发展,苏区党员的源流日渐丰富,干部成分也相应发生变化。1929年6月,江西各县县委委员中,知识分子占到60%。《江西省组织状况统计表(1929年6月6日)》,《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年)》(一),第235页。1931年10月湘赣苏区统计,全苏区县委一级的干部共146人,其源流为:产业工人3人,手工业工人28人,苦力工人3人,店员工人3人,雇农10人,贫农64人,中农10人,兵士2人,知识分子20人,其他3人。《中共湘赣苏区省委综合工作报告》,《湘赣革命根据地》(上),第110页。作为强调无产阶级成分的结果,工人、雇农的比例明显上升,知识分子比例则下降到13.7%。应该说,这两种成分的比例都超过了其在苏区中实际人口的比例,前者代表的是中共的阶级立场,后者则反映的是知识分子在发起社会革命时难以替代的地位。

作为一个工人阶级政党,大规模发展普通工农尤其是工人入党,提拔他们充实进领导部门,是中共明确自己阶级属性的必然之举。为此,中共投入相当精力,开办党校、举办训练班,提高干部素质。从1932年中共河西道委一则开办短训班的通知,大致可看出中共在这方面的努力:


目前工作日益开展,新区域工作极需干部工作,因此,道委决定开办短期训练班,时间两礼拜。望即根据下列指示送学生来,至要!

1.送来的学生,必须是现在区一级工作或担任支部书记的同志,成份要是工人、雇农、贫农,而且要是本地同志,最好稍能识字的。

2.送来的学生必须身体强健,有活动能力和学习精神,能听党调动工作,并无反革命派别嫌疑的。《中共河西道委通知(1932年4月20日)》,《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一),第90页。


经过中共的努力,一批新干部迅速成长。1933年5月的统计,江西县一级干部中,工人成分占到46%,贫农成分占到44%,其他所有成分只占10%。罗迈:《把提拔新的干部当作组织上的战斗任务》,《斗争》第25期,1933年9月5日。1934年1月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835名代表中,源自产业工人者8人,手艺工人244人,苦力工人53人,店员工人12人,雇农122人,贫农303人,中农25人,商人4人,其他64人。《红色中华》第145期,1934年2月3日。工人、雇农、贫苦农民成为干部的主力。1933年夏中共中央局对江西省16个县县一级干部所作调查显示,419名干部中,1927年以前入党的13人,占3%; 1928~1929年入党的52人,占12%强;1930年入党的125人,占30%; 1931~1932年入党的190人,占45%; 1933年入党的39人,占10%弱。参加过游击战争或暴动的185人,占44%;到县工作之前在支部和区一级工作过的占81%。《党的组织状况》,《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87页。可以看出,苏区干部形成了一个梯级结构,以参加过暴动或游击战争的干部为核心,同时大批提拔新生代干部,实现新老结合、新陈代谢。

中共很注意对干部的宣传教育,苏区时期中共高中级干部多为怀抱着理想投身革命,有很强的献身精神,工作作风和思想情操都令人印象深刻。黄克诚回忆,当年他由于不赞成攻打中心城市而被批评为右倾,与同事间发生不少争论:“我同军政治委员贺昌一起走,他继续批判我的右倾机会主义,我不服,就跟他争论。部队宿营时,我俩还是住到一块,继续争论,吵得很厉害,彼此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对贺昌表示,准备同他争论二十年。贺昌不愧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作为上级,我无论怎样同他争吵,他都不在乎。争吵归争吵,吵过之后,照样相处,毫不计较,也不影响工作。”《黄克诚自述》,第108页。一大批能将个人情感、私利和工作、事业清楚分开的干部的存在,是中共组织和领导力量得以顺利发挥的最重要保证。

作为一个还在为自己生存权利奋斗的政党,苏区时期的中共干部很少沾染官僚作风,工作认真、能吃苦、深入实际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担任中央妇女部长的周月林回忆:“我们作报告一般都是先列个提纲,到下面去了解一些情况,就可以结合着讲了。讲完后对下面工作存在着什么障碍,应该怎么办,提出来大家讨论,拿出解决的办法。”《女英自述》,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第155页。曾任中共长汀县委书记的李坚真谈到她当年的工作体会:


为了管好一个县,当好这个“家”,我根据自己的特点,依据的是“三勤”,也就是腿勤、手勤、嘴勤。“腿勤”就是经常往下面跑,接触实际,联系群众,发现问题及时处理。无论在省委或县委工作,我都很少住在机关,靠的是一双赤脚板走遍各区、乡、村,和群众住在一起,吃在一起。

……

“手勤”就是走到哪里,我就在哪里拿起锄头,挑起扁担和群众一起劳动。下田插秧、割禾,上山砍柴,挑水煮饭,喂猪样样都干。群众把我当成自己人。

……

“嘴勤”就是多宣传……我从小特别爱唱山歌,闽西群众也和我们广东客家人一样喜欢唱山歌。我就结合形势、任务编些山歌和群众一起唱,通过唱山歌提高群众的阶级觉悟。《女英自述》,第163~164页。


千百年来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普通民众,骤然见到这样的“县官”,其反应可想而知,而高中级的干部以身作则,又会对基层干部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中央苏区干部的良好口碑就是由此酿成的。正是有这样一批富有献身精神的干部的存在,使中共即使在组织快速膨胀的形势下,也能保持一个坚强的核心和集中的凝聚力。

虽然中共提拔了一大批工农干部,但苏区时期干部的核心仍然是经过数年革命洗礼、具有坚强信念和革命精神的知识干部,知识者所具的这种地位,在世界革命史上都是通例,共产革命也不例外。知识者得风气之先,革命尤其是共产革命又充满着理想和浪漫,共产主义的理念对当年知识阶层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成为凝聚这一批革命核心的坚强精神力量。不过,共产革命是无产阶级革命,保证无产阶级对革命的领导权在共产革命的话语中意义非同寻常。而知识阶层作为一个整体充其量只能作为革命的同路人,因此无论是苏俄和共产国际,还是本身就出身于知识阶层的中共领导人,对于知识阶层在革命中的地位都有一种缘于阶级分析的担忧。体现着中共领导人的信仰和热情,他们对自身曾经隶属的那个阶层多采取无情的批判和检视态度,虽然多年后的经验告诉我们,个体乃至阶层的理念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并不一定和其社会政治地位发生必然的联系,但当年的逻辑自有其不可移易的权威。所以,仔细考察中共革命的轨迹,可以发现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知识阶层的命运大体类似,区别只在于政策执行中的刚性和柔性而已。

1932年中共中央大批干部到达中央苏区后,对知识阶层执行偏于刚性的政策,具体而言,就是以排除知识阶层干部为实际结局的“唯成分论”盛行:


在干部路线上大搞唯成分论,过分强调红军领导骨干必须是无产阶级成分,无产阶级分子,向各地区各部队派遣大批“钦差大臣”,去进行所谓“改造和充实各级领导机关”,搞乱了干部队伍。当时部队绝大多数同志是农民出身,而他们却只提拔工人出身的人。不问其是否具备干部条件,只要是无产阶级成分的就提拔。《李志民回忆录》,第221~222页。


这样的批评得到了许多当事者回忆的印证,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就连毛泽东当时也忍不住抱怨,一些人对待干部:“普遍的只讲成分,不讲工作,只要是出身坏,不管他有怎样长久的斗争历史,过去与现在怎样正确执行党与苏维埃的路线政策,一律叫做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出去了事。”毛泽东:《查田运动的初步总结》,《斗争》第24期,1933年8月29日。

毛泽东提到的这种现象,在中共中央要求保证党的无产阶级纯洁性口号下,确实屡见不鲜。在成分论影响下,苏区成分高的干部普遍不被信任,纷纷遭遇被洗刷的命运。胜利县1932年11月“开除了二十多个同志,开除的原因,大多数是富农分子”。《中共胜利县委十一月份工作报告大纲(1932年12月10日)》,《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年)》(二),第382页。1932年11月至1933年8月,江西乐安洗刷县、区干部可确认成分者12人,其中地主、富农11人,贫农只有1人,有4人仅仅是因查田运动中被定为地主成分而遭洗刷,其他的罪名也多是所谓参加勇敢队、扯布告等。《党的组织状况》,《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696页。闽浙赣省委报告,经过1932年初的肃反,“党的干部已大大的撤换了……全省的知识分子已去十分之九还要多一点”。《中共闽浙赣省委向中央的报告》,《闽浙皖赣革命根据地》(上),第561页。通过洗刷,知识分子出身干部数量已经微乎其微,而工人和贫农出身者占到干部队伍90%左右,成分和出身主导着干部的命运。

中央苏区处于教育文化比较落后的山区,要造就一支文化素质较高的干部队伍,在这里先天就存在较大困难。而在强调成分政策影响下,大批洗刷旧干部,提拔新干部后,这一不足表现更为明显。1933年年中的调查,江西县一级干部中,1931~1933年入党的占到总数的近55%,其中于都、瑞金两县“只满一年或不满一年党龄的干部在两县的领导机关中占比较的多数”。这些人中,能写东西的占37%弱,不能写的占63%,完全不识字的达到20%。罗迈:《把提拔新的干部当作组织上的战斗任务》,《斗争》第25期,1933年9月5日。县一级干部尚且如此,区、乡一级更可想见。福建长汀有些区委书记报告工作时,“涨红了脸,什么也报告不出”,问他们如何开展工作,“只答复‘我不识字’,‘决议又看不懂’就完了”。荣光:《掩盖消极怠工的好办法》,《青年实话》第16号,1932年4月25日。不少的笑话也由此产生:“在长汀训练班上,有一个支部书记,我们问他共产青年团是什么?答:‘红军的铁军’。”《团闽粤赣省委三个月工作报告》,《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2~1933》,第175~176页。“许多问题不要说很少人到群众中去宣传,连宣传人员自己也不明白。据说李卜克内西及卢森堡纪念日,宣传员去宣传,群众问他‘李……卢……在哪里?’他说:‘在团部’。”《丘泮林闽北巡视报告(1930年10月)》,《闽浙皖赣革命根据地》(上),第217页。

文化水平的低下,不仅仅是文化问题,正如当时的领导者也意识到的:“当我们估计干部对党对革命的坚定性的时候,文化程度没有什么关系,但文化程度对于政治的发展和工作能力的进步则有很大的关系。”罗迈:《把提拔新的干部当作组织上的战斗任务》,《斗争》第25期,1933年9月5日。干部素质的下降比党员素质下降对中共组织更具负面意义。中央苏区后期,各级政权和组织出现一定程度的软化与此应不无关系。邓颖超记录了组织涣散的实际状况:瑞金城区党员大会原定下午1时开会,结果由于大家拖拉,一直到下午4时才开成会,出席人数仍只占应到会人数之半。会上,东郊支部书记反映:“支部决议,一般党员不执行,支部无检阅工作,一个多月未开一次支部会,支干会开了一次。发展党员,支部不知。”而南郊支部的书记则报告:“支部决议没有执行。赤卫军下一次操,少先队未下操。”邓颖超:《瑞金城区党员大会经过与教训》,《党的建设》第4期,1932年9月10日。部分基层组织实际处于半瘫痪状态。

其实,当中共中央强调所谓工人成分时,已不免郑人买履之嫌。中央苏区并无大工业,大部分工人成分其实是手工业者、乡间手艺人或雇农。1934年初,中央苏区拥有工会会员145000人,涵括了95%以上的工人,与整个苏区300万人口比,只占约4.8%。《中华全国总工会给赤色职工国际报告(1934年3月1日)》,《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3册,工人出版社,1958,第624页。他们在苏区农村所占比例小,其生活、思想方式也和普通农民并无二致,不少人仅因为成分的关系,得以在党、政权、军队中占据重要地位。根据工会方面给职工国际的报告,1933年间,“在中央苏区,工会供给了差不多一万个工人干部到苏维埃、红军、党、团、各种群众团体工作。各苏区在苏维埃机关的负责人,工人占了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各级苏维埃主席多数是工人、雇农、苦力,红军长官工人占了百分之五十以上”。《中华全国总工会给赤色职工国际报告(1934年3月1日)》,《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3册,第626页。虽然为迎合共产国际对无产阶级政党性质的强调,报告可能夸大了工人成分的干部比例,但提拔工人干部的趋势应没有疑问,而在如此小的人口比例中要速成这么多的干部,结果可想而知。以致各地普遍反映:“工人斗争情绪不如农民(三期党校测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如此意见)。”邓颖超:《实际为巩固与加强无产阶级领导权而斗争的检讨》,《斗争》第1期,1933年2月4日。工人的特殊地位,甚至引起了普通农民与他们的冲突:


赣东北的横峰县乡下有个雇农,名叫陈克思,十六岁,由工会青工部的领导,同雇主订立了劳动合同。在劳动合同上规定,实行每日工作六小时,不担四十斤以上的担子,工钱从八元增到十六元。而这个“老板”却是贫农。另外有个十五岁的牧童名叫吴树德,每日工作四小时,工资由四元增到十元,挑担子不得超过三十斤,而“老板”又是贫农。洛甫:《五一节与劳动法执行的检阅》,《斗争》第10期,1933年5月1日。


应该指出的是,中共中央对苏区阶级构成的现实也不是没有了解,对无产阶级成分的强调,更多是回应共产国际的担忧——在广大农民中成长起来的中国党的无产阶级性质。在问题日渐暴露后,中共中央开始作出反省和调整。1933年5月,苏区中央局针对前一段时间盲目排斥知识分子的现象作出决议,批评中央苏区在发展和巩固党的组织中“左”的错误,强调:


把那些完全准备着在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基础之上为无产阶级的目的而斗争的知识分子吸收到党里面来,对于无产阶级的事业,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尤其现在苏区的党,领导着工农民主专政的党,由于许多条件还不能及时的造就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的时候,吸收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入党,更是必须的。

在努力发展党员的任务上,应该把工人雇农苦力中所有的优秀分子和最革命的贫农吸收入党,因为这是党的基础,反对“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的非阶级的口号,同时应该吸收真正进步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和中农入党,纠正对于他们的关门主义。《关于纠正发展和巩固党的组织中错误倾向的决议》,《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第202~205页。


同年12月,王明进一步指出:“因为中国苏维埃革命巨大的胜利,在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当中,发生了一种显然的变化。就是发生了倾向革命和共产党的左倾情绪。我们现在在这方面的任务,首先就是加紧在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中的工作,把他们之中许多人变成为反帝运动的积极战士,应用他们作为宣传鼓动员的力量,并且把他们之中的各种专门人材吸收到我们方面来去帮助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建设工作。”王明:《革命、战争和武装干涉与中国共产党底任务》,《王明言论选辑》,第371页。这是中共自1927年国共分裂后对小资产阶级政治倾向作出悲观判断后,重新对他们的政治倾向作出估定的重要起点,不仅是对知识分子阶层,实际包含着中共对中国社会阶级关系重新思考的内涵。此后,从政策层面上,知识分子被歧视、排斥现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尽管尚有不如人意之处,但毋庸置疑的是,中共在中央苏区建立的党尤其是干部的组织体系,表现出了强大的控制力和生命力,中共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内初试啼声,其成效已足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