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近世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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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国共较量中的地缘政治

无论是毛泽东所言“革命力量可以利用反动派之间的空隙而长期存在和发展”,还是陈诚说的“赣南山乡辽远,遂致更成化外”,都注意到了革命发展中的地域因素。确实,一个正在成长当中、尚处弱势的政治力量,努力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空间,在夹缝中求取生存、发展,有其不得不然之理,中央苏区的生存发展之路,离不开这一政治通律。

可以看到,在中央苏区生成的过程中,恰逢国民党内部先后展开蒋桂、蒋冯及中原大战,南京中央对远在赣闽边界的中共武装几无余力顾及,只能依靠地方部队尽力遏制红军的迅速发展,这是中央苏区初期得以迅速成长的最重要外部条件。中原大战结束后,南京中央开始部署对中央苏区的全面“进剿”。红军在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领导下,先后击败国民党的数次“围剿”,显示了红军灵活机动战术的威力,而在这期间,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国内外形势的变化及赣南、闽西独特的地缘政治也对“围剿”和反“围剿”进程发挥着重要影响,第三次“围剿”和反“围剿”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案例。

1930年底到1931年5月,国民党军先后发动对中央苏区的两次“围剿”,均遭失败。连续两次败绩,使蒋介石不得不认真面对眼前的对手。1931年6月22日,蒋介石亲到南昌,自任“围剿”军总司令,陈诚、蒋鼎文、卫立煌等信重将领也首次出现于“剿”共战场。此时,苏区核心地域位于赣西南的东固地区,这也是前两次“围剿”国民党军的伤心地,而红军主力则在赣闽交界地区,“围剿”进攻方向在此两点中如何抉择,颇费思量。6月下旬,蒋介石决定不以苏区核心地域为主攻方向,将主攻击点确定为其所判断的红军主力所在方向,即赣东左翼一线。6月底,蒋介石任命何应钦为前敌总司令官兼左翼集团军总司令,辖第三军团、第四军团、第一路进击军、第二路进击军共7个师及闽西北各部从南丰进攻;陈铭枢为右翼集团军总司令,辖第一军团、第二军团、第三路进击军共7个师从吉安进攻;第十师及攻城旅为总预备军。当时报章报道:“赣省现有军队,合计不下二十万人。”《剿赤军各路布置完妥》,1931年6月28日《申报》。7月初,何应钦和陈铭枢部分别从南丰、吉安出发,采用“长驱直入”、“分路围剿”的战法,形成钳形攻势,企图先击破红军主力,然后再深入“清剿”,捣毁苏区。

与国民党方面积极准备相比,红军方面当时多少显得有些放松。第二次反“围剿”结束后,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判断:“两广反蒋军队正想急进湖南。蒋有先对付两广的必要,对我们有改守势的可能。”《总前委第六次会议纪要(1931年6月2日)》,《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兴国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印,1990,第151页。6月22日,在国民党第三次“围剿”已箭在弦上时,总前委一方面判断“目前蒋介石准备三次进攻革命,已是事实”,另方面又认为:


如果广东军去打长沙,而红军又不打抚州,则蒋自然也会先打广东的。因此目前我们不再向抚州逼。如敌退出南丰,也只用少数部队进南丰,而不以大部队逼抚州。我们的队伍只在蒋介石的偏僻地方,而不去广东政府的地方。这样就使蒋不得不对红军转处守势,去对付广东政府。《总前委第九次会议纪要(1931年6月22日)》,《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158~159页。


显然,红军对国民党军会如此之快发动第三次“围剿”缺乏充分估计,之所以如此,一是认为第二次“围剿”失败后,国民党方面短期内很难再次组织起大规模的“围剿”;二是注意到宁粤间爆发冲突的可能,判断此一形势势必影响到蒋介石对苏区的进攻。

1931年2月,因在约法等问题上的冲突,蒋介石拘禁胡汉民,由此引起两广方面反蒋行动不断发酵,5月初,两广方面连续发出反蒋通电,迫蒋引咎下野。5月28日,粤方以非常会议名义成立国民政府,国民党内政争有向武力冲突演化的趋势。宁粤冲突发生后,由于有此前国民党内争予红军发展良机的先例,相当程度上使中共放松了对蒋介石的警惕。但是,令中共始料未及的是,惯于在国内政争中纵横捭阖的蒋介石,却有其自己的出牌方式,即在政治上全力应付两广攻势同时,军事上不是停止而是加紧准备对江西苏区的围攻。蒋介石此举,初初看来,似涉行险,但细细分析,却有一石数鸟之效:大批部队南调与广东接壤的江西,既可参与对中共的“围剿”,又可防范两广部队北进,还可保持对广东的威胁,中共方面注意到,蒋介石计划在消灭红军后,“乘胜南进,攻打广东,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我们缴获敌军绝密命令和很多赣南、广东东北部军事地图,证明进剿军确曾有此意图”。郭化若:《粉碎蒋介石亲自指挥的第三次“围剿”》,《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12页。陈铭枢也回忆,他从两广出走经日本再到南京后,蒋介石告诉他:“共匪不是短期所能消灭的,到进剿到一定阶段时,就要你担负起打回广东的任务。”《陈铭枢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第70页。

更重要的,此时展开“剿共”军事对蒋摆脱政治上的不利形势大有裨益。拘禁胡汉民后,蒋介石因逾越常轨,遭到各方怀疑、指责,政治上十分被动,急需制造事端,转移视线,如粤方发动后他在日记中所写:“此次粤变之来,其祸因当不能避免,但胡事发生后,如果即亲往江西剿共,使陈济棠、古应芬无所借口,则其变或可暂缓。”《蒋介石日记》,1931年6月10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中心藏。下同。循着这一思路,迅速发动新一轮“围剿”在其可谓亡羊补牢之举。的确,当时国民党内能够使各方无法反对的即为“剿共”,因此,当蒋出现在“剿共”战场时,粤方很难在其与中共作战时贸然北进,这等于蒋已经在政治上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所以此时发动“围剿”战争,成为蒋介石应付各方攻击的挡箭牌,在蒋居然有不得不然之理。

对于在夹缝中生存的中共武装而言,国民党内部争斗的走向和自身的发展息息相关,他们对此自然会保持高度关注。毛泽东曾明确指出,反“围剿”准备的时机,“要从敌我双方情况和二者间的关系着眼。为着了解敌人的情况,须从敌人方面的政治、军事、财政和社会舆论等方面搜集材料。分析这些材料的时候,要足够地估计敌人的整个力量,不可夸大敌人过去失败的程度,但也决不可不估计到敌人内部的矛盾,财政的困难,过去失败的影响等等”。《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01页。6月底,毛泽东在解释为什么要将主力移向闽西开展群众工作时指出了中共、南京、广东三方的特殊关系:


依大局来看,过去所拟三军团去宜黄、崇仁,四军去寻乌、安远的计划,不但客观上帮助了蒋介石打击两广,为蒋介石所大愿,并且要很快引起两广的对共行动,乃由我们一身遮断两广反蒋视线,使之集注于我们自己,必然要促进蒋粤妥协对共的进程,我们不应如此蠢。《毛泽东致以栗、震林等同志信(1931年6月28日)》,《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江西党史资料》第19辑),中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印,1991,第41页。


这是说的不去触动两广这一方面,同时,毛泽东还指出:“去南丰以北,目前事实上既不许,整个策略上也不宜。因一则无巩固政权可能,二则威胁长江太甚。西南北三面都不可,便只有东方是好区域。”《毛泽东致以栗、震林等同志信(1931年6月28日)》,《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第41~42页。避免威胁长江太甚,当然指的是尽可能不去触动蒋介石,这和前述总前委的分析是一致的。中共不想触动两广,甚至希望避免与南京正面相向,这种很容易被指责为机会主义的策略,实乃洞悉局势的高明之举。

只是,在当时的国共对垒中,中共毕竟是处于弱势和被动的一方,出牌的主动权握在蒋介石手里,而在蒋看来,中共乃是国内政争诸多棋子中比较重要的一枚,他如何出牌、出什么牌,并不会以中共的动向为转移。出于其追求最大利益的算计,蒋介石在前一次“围剿”失败后一个月迅速开始了第三次“围剿”,这一对蒋而言主要是基于政治算计的决策,意外地却误打误撞,出乎中共意料之外,使政治经验毕竟还欠丰富的中共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在军事上一度造成国民党方面有利的局面,后来毛泽东客观反省道:“第三次战役,因为不料敌人经过第二次战役那么惨败之后,新的进攻来得那么快……红军仓卒地绕道集中,就弄得十分疲劳。”《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13页。这应该是坦率而负责的总结。

由于中共没有估计到蒋介石会如此迅速发动新一轮“围剿”,事先准备不够充分,形成反“围剿”初期红军仓促应战的局面。红军主力当时集中在赣东和闽西北,红三军团在黎川、红四军在南丰、红三军在宜黄及南丰以西地区,红十二军在建泰地区,开辟新区、进行筹款,兵员补充和战争动员等主要任务均未有效展开。当国民党军发动进攻后,整个根据地实际处于开放状态,而国民党军在左翼南城、南丰一带厚集兵力,又使红军难以由现地直趋赣西南老根据地,不得不绕道闽西南地区。

对红军主力此时滞留闽西北,国民党方面相当清楚,6月20日蒋已明确红军主力“向赣东闽北转移”。《蒋介石致何应钦、熊式辉电(1931年6月20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绪编(二),台北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1984,第373页。7月2日,陈诚报告蒋介石黎川一带红军主力“有窜建宁、宁化之虞”。《陈诚电蒋中正何应钦黎川匪以朱德彭德怀为主有窜建宁宁化之虞该路军拟向黎川搜匪主力攻击并规定各部行动等(1931年7月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蒋中正文物档案002090300027088。以下所引该档案出处略。正因如此,蒋介石在左翼厚集兵力,陈诚的第十八军及第六师等精锐部队放在这一方向,蒋本人也在此路亲自督阵。10日,红军主力从福建建宁出发,绕道闽西地区千里回师赣西南老根据地。对红军的动向,国民党方面有相当掌握。7月11日,蒋介石日记载:“探知赤匪仍欲以全力攻我右翼,击破一点,以摇动全局也。”《蒋介石日记》,1931年7月11日。此所谓右翼,指的是相对南丰、南城、广昌左翼一线的吉安、富田、东固一线,这确实是中共主力准备集结的方向,证明国民党方面的情报不是空穴来风。对于正在于都一带隐蔽待机的红军主力,国民党方面这时也有觉察,当时蒋的日记记下了其对红军动向的准确了解,7月28日日记明确写道:“知第六师已克黄陂、小布矣。第十九路昨日亦克东固,则其所谓老巢者,皆已为我占领,惟其主力尚未击破,仍麇集于平安寨、马鞍石一带,乃必设法击破之。”《蒋介石日记》,1931年7月28日。

如国民党方面所发现的,7月中下旬,红军主力向西北方向开动。7月22日到达于都北部银坑、桥头地区,7月28日,进至兴国高兴圩地区,在长途跋涉之后,进行短暂的休整。7月31日,朱德、毛泽东判断富田方面国民党军力量薄弱,指挥红军主力由兴国高兴圩地区向富田开进,“以绕入敌背捣其后路,使敌动摇震恐,然后消灭其大部队之企图,决定先夺取富田、新安”,《夺取富田新安的命令(1931年7月31日)》,《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220页。试图在此打开缺口,重演第二次反“围剿”由西向东横扫的一幕。

但是,红军此次千里回师,目标太大,很难不被察觉,加之国民党方面拥有空中力量,更增添红军大部队隐蔽行动的困难。第三次反“围剿”结束后,苏区中央局谈到国民党空中力量的影响:“敌飞机轰炸威力颇大,一年来我军被其损伤者近千人。侦察亦有相当作用。”见《苏区中央局十月三日自瑞金来的长电》,《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49页。长时间的长途行军,对红军保持战斗力也是一个巨大考验。而红军的进军方向,虽然有其不得不然之理,却也在蒋介石意料之中,使其可以从容应对。因此,当红军发出进攻命令后,形势其实不容乐观。右翼赣西南地区,虽然不是初期国民党方面的主攻方向,却是其钳形攻势的落剪之处。30日,陈诚的第十八军主力由宁都开至龙岗一带,正“待命龙岗”,《何应钦电蒋中正据陈诚电军情近况现待命龙冈急候钧令指示进止(1931年7月30日)》,蒋中正文物档案002090300027184。随时可以向富田进发,十九路军更是在此蓄势已久。红军出动当天,国民党方面又侦得动静,作出一系列严密部署,十九路军和十八军这两支“进剿”军中最精锐部队分扼南北,东边有第三路进击军及正赶往兴国的第六、第九师,西边是赣江天险,红军大有堕入对方包围圈的嫌疑,正因如此,蒋介石在日记中信心满满地表示:“据飞机报告,今晨有匪之主力二万人由兴国经沙村、洞口向新安、富田方向前进,来抄袭我十九军之侧背,幸发觉尚早,布置犹能及也。乃重下第九次命令,严令六、九两师星夜进攻兴国,俾得夹攻,如能如计,则赣南赤匪或能于此一网打尽也。”《蒋介石日记》,1931年7月31日。

面对危机,朱德、毛泽东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当察觉富田一带国民党军已有严密防范时,红军立即改变计划,折回高兴圩地区。毛泽东后来回忆:“我不得不改变计划,回到兴国西部之高兴圩,此时仅剩此一个圩场及其附近地区几十个方里容许我军集中。集中一天后,乃决计向东面兴国县东部之莲塘、永丰县南部之良村、宁都县北部之黄陂方向突进。”《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19页。苏区中央局在稍后的电报中对此描绘简单明了:“两月奔驰,全无休息,疲困已极,疾病甚多。既入兴国,仓卒应战,初向富田,折回兴国,由西向东,深入黄陂,又疾驰五百里。”《苏区中央局十月三日自瑞金来的长电》,《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47页。8月5日,红军在对方重重大军中,采取中间突破方法,向其相对较弱尚未合围的东部突进,在国民党军相隔仅二十公里的空隙地带衔枚疾走、乘夜穿过,安全进到莲塘地区。红军向东突破后,战场形势为之一变。7日,红军在莲塘主动出击国民党军上官云相四十七师,迅速歼其两个团,接着又乘胜在良村追歼退却的郝梦龄第五十四师两个团。莲塘、良村之战后,红军兼程东进,8月11日,一举突入黄陂,歼毛炳文部两个团。

在不利处境中,红军不但顺利摆脱,而且居然可以反戈一击,这在蒋介石心间蒙上浓厚的阴影,使其清楚认识到“剿共”必须要付出的重大代价。8月10日,他在日记中计划今后作战应“注重据点,不多追剿,俾得节省兵力,免得疲于奔命也”。《蒋介石日记》,1931年8月10日。黄陂战斗后次日,蒋再次在日记中表示:“剿匪之难,甚于大战,彼利用地形熟识,与民众协从,故避实击虚随其所欲,而我官兵则来往追逐疲于奔命。”因此,他调整今后的计划为:“如欲剿灭赤匪,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必集中兵力,构筑据点,开阔道路,发展交通,使匪无所藏窝,而官兵行动自如,乃可制其死命也。”《蒋介石日记》,1931年8月12日。显然,其进剿信心已严重动摇,不再期望迅速“剿灭”红军。

蒋介石之所以如此快而剧烈地修改其“进剿”思路,军事上的挫败及“剿共”遇到的困难自是直接诱因,在第一线实地接触中共后,其对红军原来多少存有的轻视心理终于一扫而空,意识到解决红军绝非一朝一夕所可致。更重要的,正如他发动“围剿”与政治需要密不可分一样,其思路改变和国内政治形势也息息相关。无论表面唱出多少高调,蒋内心其实很明白,此时对其最高统治地位形成直接威胁的并不是中共,而是国民党内部有可能取而代之的实力派。就蒋而言,如果能在“剿共”战争中轻松取胜,形成在国内政争中的重大加分因素,自然求之不得,但如付出实力代价又并无多大进展可能,则一定要细加掂量。所以,虽然蒋在接到两广方面诋其“剿共”不力讯息时大声喊冤:“闻粤伪府已下讨伐令谓余联共,谓余剿匪不力,呜呼,天下尚有此忍心之叛徒,以诬陷人过至此者乎!”《蒋介石日记》,1931年8月8日。但两广方面的这种说法其实也未必纯为诛心之论,同样的怀疑处处可见,即连他的亲信部下陈诚对其态度似也并无把握,“围剿”期间曾在家书中说到,对中共“如能继续追剿,不出一月当可根本肃清。惟不知中央能具此决心否?”《现社会之不满军人实无怪其然即我自己亦时有此种感想(1931年9月12日)》,《陈诚先生书信集·家书》(上),第67页。

8月上中旬,蒋介石对红军基本是围而不攻,其中原因,固有对红军战斗力惧怕的因素,更有怕与红军作战实力受损影响其应对广东进攻的担心,同时国内政局不明,蒋自身进退出处难定,红军的存在对其也实在难言祸福。此时,宁粤冲突日渐激化,粤方扬言北进,北方石友三及阎锡山、冯玉祥动作频频,都令蒋介石颇为头疼。8月16日他在日记中写道:“阎回晋后北方尚在酝酿中,江西赤匪未平,豫南吉部谋叛,两广逆军思逞,湖南态度不明,此五者应研究而熟虑之。”《蒋介石日记》,1931年8月16日。20日日记记有:“近日最急者为吉鸿昌部处置问题,其次为商震、杨爱源、孙楚之位置。”《蒋介石日记》,1931年8月20日。又到了蒋通盘考虑抉择的时候了。红军方面,虽然莲塘、黄陂两役红军取得歼灭战的胜利,但总体上的被动态势尚未彻底改变,当国民党军以绝对优势兵力转向东面的黄陂,密集接近包围红军,红军处境仍然十分艰难。苏区中央局指出,7月底以来,红军“在约三个星期中,出入敌军重围之中,争取良村、黄陂两役胜利,至八月十六日二次被敌包围,是为一年来三次战争中最艰苦的时刻”。《苏区中央局十月三日自瑞金来的长电》,《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47页。

8月底,形势再变,因蒋介石恋栈不肯下野,粤方动员日急。9月1日,粤桂联军下入湘动员令,并联合反蒋的唐生智军队,开始进兵湖南。9月4日,南昌行营决定大规模收缩兵力,“所有剿匪各军,除以一部就地监视匪军外,其余分别转进,主力向吉水、吉安、泰和、赣州集结,准备讨逆”。《何应钦将军九五纪事长编》(上),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第262页。国民党军开始全面的战略收缩。

当蒋介石选择在“剿共”战场全面退却时,对粤方的布置却在加紧展开。9月12日,蒋介石通过同桂系李、白关系密切的吴忠信联络汪、桂,嘱其告粤桂方面自己愿意下野:“介石望和之意甚切,惟望不用武力强迫方式,更易进行”。《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12日。粤方收到蒋介石的示意后,随即将部队后撤。9月17日,陈诚写道:“昨接各方情报,粤逆已撤兵……闻总司令明日可抵赣,此后或先行讨逆,或继续剿匪,均待总司令到达后方能决定。”《粤逆已撤兵一时或不致动干戈(1931年9月17日)》,《陈诚先生书信集·家书》(上),第69页。陈诚的疑问,在次日蒋介石的日记中有明确的答案:“对匪决取包围策略,以重兵掩护修路,以大款赶修道路,待路成,再剿赤匪”,暂停“剿共”军事已成定局;“对粤决令十九路先占潮汕,十八军集中赣南,余再宣言以第一、二、三届委员共为四届委员,余在四全会中引咎辞职,而属陈蒋蔡等应之,如粤不从,则以武力牵制之”。《蒋介石日记》,1931年9月18日。这是蒋日记中罕见的自曝阴谋的一段,别具意味,透露出其对粤方承诺的所谓下野纯属缓兵之计,真实意图是准备以陈铭枢十九路军和陈诚十八军南下钳制广东,再演一出假意下野、武力拥戴、迫粤就范的好戏。显然,蒋介石对付党内纷争比对付中共更有办法,而他9月18日的重返江西目标已不在中共而在粤方。

在蒋介石预定的这场戏中,衔命准备南下的陈铭枢是唱红脸拥蒋的绝对主角,不过,蒋介石不会想到,此前不久,陈铭枢正跟邓演达联系,“决定利用蒋要我出兵图粤的机会,另开局面……占领东港和闽南一带,然后推蔡元培领衔,我与择生共同署名,发表对时局宣言,呼吁和平,以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相号召;对宁粤双方则采武装调停办法,建立第三势力,以图控制整个局势”。陈铭枢:《“宁粤合作”亲历记》,《文史资料选辑》第9辑,1981年重印,第55页。关于蒋介石与陈铭枢关系,金以林《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论之甚详,可参阅。虽然邓演达被捕后,此事未再进行,但此时提出十九路军南下潮汕,不排除是陈铭枢为实现自己计划耸动蒋介石作出的决策。如果不是九一八事变终止了这一切,这场戏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第三次“围剿”和反“围剿”是在国民党内部再一次发生严重分裂的背景下进行的,虽然相对中原大战前,这次分裂没有演变为宁粤双方的军事冲突,但武力相向的可能始终存在。冲突刺激了第三次“围剿”的迅速展开,并意外造成国民党军有利的形势,但也严重影响着蒋介石的“进剿”决心,使其在遭遇挫折后立即选择保存实力。这其中的曲折变化,非常鲜明地印证了毛泽东当年所论述的红军存在发展很大程度上依靠国民党内部的冲突:“因为有了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便给了一种条件,使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能够在四围白色政权包围的中间发生和坚持下来”。毛泽东:《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49页。第三次“围剿”和反“围剿”的进程与国民党内部的震荡离合密不可分,这事实上也是观察国共“围剿”与反“围剿”战争始终不能忽视的基点。

由于指挥者对自身优势的善加运用及战争决策中的天才表现,中共方面第三次反“围剿”涉险过关,结局堪称圆满,但也存在不能不正视的问题。反“围剿”期间,红军损伤“约六千人”,《苏区中央局十月三日自瑞金来的长电》,《兴国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专辑》,第48页。这对于总数仅为三万人的红军来说显得大了一些,如果没有宁粤冲突的因素,红军独力打破“围剿”的难度应可想见。从第三次反“围剿”的经过可以看出,其成败常在一线之间,内线的根据地内的作战虽然有地利人和的优势,但在国民党军日益增强的军事力量压迫下,充分发挥的可能性已经受到相当制约,单纯依靠大胆、灵活的指挥其实也隐含着失手的巨大风险。所以,毛泽东后来说:“在三次战争以后,我们的军事战略,大规模上决不应再采取防御式的内线作战战略,相反要采取进攻的外线作战战略。”“在现时的敌我形势下,在我军的给养条件下,均必须跳出敌人的圆围之外,采取进攻的外线作战,才能达到目的。”《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第374页。这既是针对第三次反“围剿”后国民党内部整合加强,红军作战环境更为艰难而言,同时也应是大战之后的有感而发、经验之谈,论史者切切不可等闲视之。

苏区地域有限,资源不足,面对国民党军的压迫,可主动选择余地不大。国民党方面如利用其整体优势,对苏区采取封锁政策有一矢中的之效。第三次反“围剿”结束后不久,国民党方面从中共被俘人员口供中获悉:“匪区内除瑞金一县有少数货物买卖外,在他各县荒凉万分,若我中央能以此时一面给予政治上之宣传打击一面施坚壁清野封锁外物运入,则不出一年,不打自灭。”李一之:《剿共随军日记》,第二军政治训练处,1932,第131页。这确非危言耸听。准备第三次“围剿”时,蒋介石已经针对红军这一弱点,指示派出的宣传人员:“调查敌人所需要的东西,如同盐的来源等。现在匪区都给我们包围了,如果过一两个月不许使他们和外面交通,那他就没有盐吃了。”蒋介石:《剿匪铲共宣传的种类及方法》,《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0册,台北,“国史馆”,2004,第107页。随着战争的进行,蒋这一想法不断强化,围困红军的设想在其日记中时常出现,虽然这其中不无拖延“剿共”的政治用心,但并不妨碍其在蒋思想中留下印迹。国民党、蒋介石所作的如上诸种转变和思考,为其第五次“围剿”期间实行对苏区的持久消耗战略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