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种史法
本书的写作,缘于友人进言,可写些文辞浅显的短文,为初学后进提示读书治学的门径。其实此类书前贤早已具备,毋庸置喙,而且要想深入浅出而不逾矩,实为难上加难之事,并非如一般所以为的那样可以信手拈来。深入则难解,浅出则乱来,不易兼而有之。不过当时也心有所动,并拟就数十则条目,从求师谈起,逐层递进,显示读书与治学的取径途辙。只是动起手来,犹豫再三,还是改变初衷,不欲刻意追求浅显易懂,雅俗共赏。因为学术研究,必须取法乎上,才不至于等而下之。而良法必然高深,不可专为小夫下士乃至坊间流俗道。此非故标高的,但凡针对一般时趋立论的,立意本来不高,结局势必陷入对立面的窠臼。而基本的途辙门径,看似简单易行,实则暗藏玄机,听授者程度悟性不同,领略各异。从者众与和者寡,高下立判,少有例外。
王国维谈哲学,有可信则不可爱,可爱则不可信之说,这样的两难也可以放大到各类学问。就清代以来学术的取径表现看,大概都有可爱与可信的难以兼得。沟通之道,是将可信之学做到可爱。所谓可爱,并非人见人爱的万人迷,而是情有独钟的生死恋,是潜心向学者心仪的挚爱,不是一般读者兼具的泛爱。讲座之类的耳学,对于听授者而言,大抵为可爱之学,图个热闹,刺激一下感官,振奋一下精神是可以的。循此要想登堂入室,则很可能是缘木求鱼为多。固然,讲者也可以不顾听众感受,径直宣讲其可信之学。其结果势必听者藐藐,门可罗雀。要使从学者能够领悟可信之学的可爱,绝非讲座之类可以成就。
历来讲治学方法大体有两种,一是读书治学有成,述其心得,所言不是空谈方法,而有应用的成功范例,皆有裨于治学的实际,可以助长功力;一是专讲方法,犹如纸上谈兵,花拳绣腿,说得天花乱坠,打得刀光剑影,临阵却不切实用,反而可能误导。近代新进学人颇为尊奉的章学诚,在乾嘉学术系统中便属于专讲史法一类。其所讲古代学术,谬误甚多,而其侈谈如何治史修志,下手却鲜有成功实例。如此还一心想以金针度人,难免招来无数的物议。若非近代学人比附西学,误解科学,以为章氏所言符合西洋的科学化准则(其实西洋不存在公认的科学标准,也没有不言而喻的普适科学方法),遂被再发现重认识,其学术地位更加可议。
专讲史法与治学心得不同,前者不仅有凿空逞臆之嫌,而且不无以讹传讹之处。教条般的高头讲章,看似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实则于治史百无一用。解读材料研治问题,必须讲究有效实用,避免夸夸其谈。凡不能以所讲方法做出高明具体研究者,充其量无非章学诚的翻版再世。而读书得间的领悟,哪怕只是一孔之见,也有助于解读材料,研究史事。前贤好以序跋的形式言说其心中推许的理念方法,这些序跋,作为对相关著述的评介,未必完全适当,或是不免有所隐曲,而作为心中期许的标的,却往往能够体现高远意境。尤其是那些出类拔萃的高人雅士,所言大都经验之谈兼高妙之论,品味隽永,收效显著。相比之下,专门论述治学方法的著述,虽然不乏常识通则,反倒显得浮泛疏廓,或以域外之陈言,为华夏之新知,夹杂各种横通之论,只能蒙骗小夫下士。若是应用于实际的读书治学,则非但无济于事,还可能使人误入歧途,以致不可救药。
有鉴于此,不必侈谈史学理论和方法,而要依照前贤所指示的途辙,根据治学所悟,提供一些使用材料、研究问题的取径做法。这些行之有效的取径和做法,或者本来不过读书治学的基础门径,且经前贤反复论道,卑之无甚高论;或者为近代学术大家治学的良法美意,贯穿体现于其代表性著述之中,必须反复揣摩,以求心领神会。二者看似高下有别,但治学方法的基本与高明其实相辅相成,基本所在往往也是高明所由。即使技术层面以下的规则,如果理解到位,拿捏精当,也可能成为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本。当然,在专讲史法的人看来,前贤的经验心得反倒有不像乃至不是方法之嫌。
听授者大体也有两类,一是读过书,有过治学的实践,一是只读过教科书,充满耳学,却从未或很少眼学。按照钱穆的说法,方法是对读过书的人说才有用,向没有读过书的人谈方法,往往有害无益。受清季以来推行的国民教育的制约,无论学习多么系统,读完书再做学问已是奢求。而有效实用的方法,是治学者的心得,没有读书的经验,则无法判断深浅优劣高下,很难体会其中奥妙,甚至越是浮泛,越有共鸣,反之,则无动于衷,无所适从。倘若新进以为先学会了方法再读书治学,可以事半功倍,则犹如试图在岸上学习游泳的各种姿势要领,然后期待下水就会劈波斩浪一样,不仅奢望,而且无稽。尽管诸如此类的误人子弟如今在大学里已经并非异态,毕竟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中国历史文化悠久,史学尤为发达,治史方法极其讲究。近代以来,虽然社会整体发展相对滞后,文史之学依然可观。本书所讲方法,大体是学习历代读书法的要旨,揣摩近代学人治学的苦心,移植来研治史料极大丰富的近代中国的历史。治学必须先因而后创,能够将前贤已知承接下来,才有可能发展创新。而前贤所用的方法,已经其实践证明行之有效,揣摩领悟,善加运用,功力可以大进。当然,前提之一,应当切实准确地把握,若良莠不分,也会南辕北辙;前提之二,应恰当合理地运用,否则良法未必当然成就美意。若是接不住而试图超越,只好破字当头,抹杀前人,以彰显自己。
近代学术大家卓有成效的治史方法,是在宋代史家方法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而宋人治史,尤以长编考异之法最为精当。此法在近代的运用,概括者如沈曾植以俱舍宗治俱舍学之说,稍详者如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
夫圣人之言,必有为而发,若不取事实以证之,则成无的之矢矣。圣言简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则为不解之谜矣。既广搜群籍,以参证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订解释,折衷一是,则圣人之言行,终不可明矣。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楷模也。
中国历史文化,特重政治伦理,所谓思想学说,多有具体的时空人事因素,少有形而上的抽象,研究此类对象,不能简单地直面文本,望文生义。要想全面认识蛋的外观内里,来龙去脉,还必须追究下蛋的那只鸡。只有了解下蛋的鸡,才能对其所生之蛋认识透彻。
更为详尽的发挥,则见于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比较不同的史料以求近真并得其头绪的论述。三说详略各异,要旨则一,认真揣摩这一治史最根本也是最紧要的方法,并且根据具体研究对象的千差万别而灵活运用,不仅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而且有望臻于化境。
在具体研究领域,各学术大家通过其代表性成果从不同层面展现了治学良法的成效,诸如顾颉刚的《孟姜女的传说》,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辨证》,梁方仲的《一条鞭法》,严耕望的《唐代交通图考》等,问题有别,而主旨一致。陈寅恪将中国固有的长编考异、合本子注与域外比较研究的事实联系各法参合运用,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其变态的关系;傅斯年用语学与史学的方法探讨事物的发生及演化;钱穆注意历史意见与时代意见的联系和分别;顾颉刚注重史事的时空推演关系等,均可视为体现长编考异比较之法的本旨及其变相。
更为重要的是,以长编考异之法研治历史,既是基本所在,也是高明所由,既有助于矫正时下的种种学风流弊,又能够上探领悟前贤治学的精妙,实为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本所在。其主要准则有二,其一,解读史料史事,必须遵循时空人等具体要素,凡是脱离具体时空人的事实联系依照外来后出的各种观念架构拼凑而成的解读连缀,都是徒劳无功地试图增减历史。其二,历史的内在关联并非罗列史事即可呈现,而是深藏于无限延伸的史事错综复杂的联系背后,必须透过纷繁的表象寻绎联系的头绪才能逐渐认知。
史学要在讲究事实,历史已经过去,无论怎样认为,均不可能增减分毫。因此,治史所重不在如何认为,而在恰如其分地解读史料,适得其所地呈现史事,从各种层面角度显现前人本意和史事本相以及相互联系,并且表明依据什么说是如此这般,所用论据是否经过前后左右上下内外的反复验证。呈现事实及揭示内在联系本身就包含认识,如何述说同时也就是展现学人的见识。不能重现史事本相和前人本意的所谓认识,至多只能说是从阅读历史获得灵感的自我表现。在此类主体的眼中,历史无非和文学作品一样,一旦形成,就离开作者而独立,可以从中获取种种连作者也意想不到的灵感。至于历史本身究竟如何,反而无关紧要。
历来学界争鸣,好以“我认为”扬己抑人,耸动观听,一般学术综述以及各种论著所提及的前人先行研究,每每好称引各自提出的论点,而不深究这些论点的依据以及所凭据的是否经过验证,即为重视“认为”的显例。其实各式各样的认为,并不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学问虽然可以见仁见智,却不能随心所欲,检验的标准在于本事,以及借由何种依据如何接近本相。历史已经发生,不会因为后人的意识而改变,凡是符合事实的,都不取决于个人如何认为,而形形色色的认为无论怎样高谈阔论,若与事实不符,则都是错误而不会影响历史事实,只能干扰淆乱对于历史的认识。也就是说,于史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会作用于如何呈现历史。由于学人的述说各自呈现来的史事常常因人而异,如何还原历史似乎成为无法验证之事。实则这些后人的看法五花八门固然令人无所适从,众口一词也未必就是事实俱在。善读者透过罗生门似的各种记录说法,可以逐渐近真并得其头绪。若是主观过甚,就只能快刀斩乱麻,剁碎了再来任意牵连。无论如何,史事本相与前人本意才是衡量检验后人认识当否高下的准则尺度,而不能本末倒置。
一般而言,学问之事,越是高明则懂的人越少,如果用多数取决的办法,被否定的很可能恰是远见卓识。而多数认定的观点即使未必正确,一定时期内仍然具有影响力。这与各式各样学术评价的道理大抵相通,抛开一切利害牵扯,也有见识高下之别。在高深的层面,真正的权威只是少数。权威的意见固然难免错误,但几率较低。所以学术研究只能自由,不能民主。民主式的学术容易导致平庸。
人们求知,存在相反相成的两面,一方面将既有知识当成裁量的尺度,一方面则作为吸收新知和开发智慧的工具,这是出现事实与认识反差的要因之一。盲从既有知识就是成见,以之为评判的规矩尺度,很容易自我禁锢,做了自身知识缺陷的奴隶,无数的论断,都不免流于自以为是的放大与泛滥,见仁见智成了分不清是非正误的遁词,从而失去进步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