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时期“岭北”地望综论
提要:“岭北”是十六国时期西北地区重要的地理概念,其大致范围在陇山以东、子午岭以西关中西北的黄土高原上。东汉以降,大量羌胡迁入泾河上游岭北之地。于是该地既有连通秦凉、朔方与关中之地利,又有丰厚的人力资源。十六国诸政权重视岭北之得失进而对其着力建设。如汉赵国于高平置朔州,至后秦时原魏晋安定郡已分出五个新郡。“岭北”地名正是在西北诸政治势力尤其是后秦与苻登、赫连夏连年征战之中应运而生的。
关键词:岭北 后秦 安定
《晋书》诸载记多见“岭北”一词,十六国时期后秦、大夏等政权非常注重“岭北”地区之控制权。但因这一时期史料缺乏,关于“岭北”具体地望,学界至今意见尚未统一。如马长寿先生从胡三省之说,认为岭北即九嵕山(今陕西礼泉县)以北。谭其骧先生认为岭北在甘肃庆城县西北,侯甬坚先生进一步指出岭北是以甘肃庆城县与环县之间的马岭为地理坐标,此二说可视为岭北偏西说;史念海先生则认为岭北是就陕北横山而言,可视为岭北偏东说。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诸位学者并未就“岭北”问题充分搜集史料做专门探讨,“岭北”问题专论是由吴宏岐先生来完成的。吴氏经过详细考辨指出,岭北泛指关中以北、河东以西广大地区,甚至泛及陇山(今六盘山)东西。近期吴洪琳又提出岭北是一个比较大的地理范畴,“应是在九嵕山向西一直延伸至庆阳一线以北的地区”,更近偏西说。落实“岭北”地望有利于推进对十六国时期西北政权的研究,故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通过微观史料辨析与宏观历史背景分析,重新考察“岭北”地望并试图阐发“岭北”的历史地理及民族史意义。
一 “岭北”地望辨析
《晋书》载记部分言及“岭北”者凡十七处,下面对关涉“岭北”地望的重要史料逐次展开分析。
1.“岭北”四至考
先看几则有助于判断“岭北”四至的记载。其一,384~385年姚苌据北地郡反前秦,他决定先不下关中而欲“移兵岭北”,于是“苌遣诸将攻新平,克之,因略地至安定,岭北诸城尽降之”。《通鉴》记此事更详:
(姚苌)乃留其长子兴守北地,使宁北将军姚穆守同官川,自将其众攻新平……后秦王苌留诸将攻新平,自引兵击安定,擒秦安西将军勃海公珍,岭北诸城悉降之。
西晋十六国之北地郡大部分处在渭北山系之北,如同官川即在今铜川市王益区一带,其东南有将军山。北地郡之西隔子午岭南端余脉即新平郡(治今陕西彬县),而岭北重镇安定(治今甘肃泾川县北)又在新平西北泾水北岸,后来姚秦于此置雍州。北地郡虽在关中北缘山系之北,但不得谓“岭北”,姚苌为得“岭北”而逾山攻新平,此知岭北之东界应为子午岭(见图1)。其二,姚兴时,“遣姚绍与姚弼率禁卫诸军镇抚岭北。辽东侯弥姐亭地率其部人南居阴密,劫掠百姓。弼收亭地送之,杀其众七百余人,徙二千余户于郑城。”此知阴密(今甘肃灵台县西)所在泾河以南诸地在岭北范围内(见图1)。416年赫连勃勃攻陷后秦阴密,进兵侵雍(今陕西凤翔县南),“岭北杂户悉奔五将山”。阴密在安定南约五十公里,五将山在今陕西麟游县南,与东面的九嵕山相连,同属关中平原北缘山系。因赫连夏占据阴密导致“岭北杂户”南迁至五将山,由此可视五将山为岭北之南限,这与胡三省所言“岭北谓九嵕岭北”契合。其三,410~411年西秦攻克后秦略阳、南安、陇西诸郡,有逾陇山东进之势,后秦迫于压力署乞伏乾归为“都督陇西、岭北匈奴杂胡诸军事”,此官职将陇西地区与岭北并列,是知岭北范围西不过陇山。其四,407~408年赫连勃勃因陇山东北之高平川建国,其时部下建议定都高平(今宁夏固原),勃勃拒之而提出游击战略:“吾以云骑风驰,出其不意,救前则击其后,救后则击其前,使彼疲于奔命,我则游食自若,不及十年,岭北、河东尽我有也。”此处“河东”并非指今山西之河东,而是指今甘肃、宁夏段黄河以东,这点可由勃勃建国后便渡河西征南凉得到印证;此后夏国更是频频从高平南下攻击后秦泾河上游岭北之地。是知勃勃所制定游击战略主要是就其所据高平川而言,据高平东可威胁后秦岭北地区,西可与南凉、西秦等争夺“河东”。407年夏国大败南凉后,史称勃勃“还于岭北”,如此则“岭北”可北及较北的高平川。
图1 岭北示意
结合地形图可发现,南北走向的子午岭与西方的陇山平行,二山南端与关中北缘山系相连,形状近似一只斜置水杯,“岭北”即在其中(见图1)。作为一个政治地理单元,岭北北界不太明确,从高平可称“岭北”来看,岭北或北及今甘肃庆阳市甚至北包整个陇东高原。
2.“岭北”相关疑难史料辨析
其实判断岭北大致区域并非难事,胡三省所说岭北在九嵕山北并无不妥。后来“岭北”产生歧义多归因于其他几则史料,现对这些疑难史料一一剖析。
首先看史念海先生所说岭北即横山之北。其主要依据是《赫连勃勃载记》所言:
(姚)兴遣将齐难率众二万来伐,勃勃退如河曲。难以去勃勃既远,纵兵掠野,勃勃潜军覆之,俘获七千余人,收其戎马兵杖。难引军而退,勃勃复追击于木城,拔之,擒难,俘其将士万有三千,戎马万匹。岭北夷夏降附者数万计,勃勃于是拜置守宰以抚之。
史先生据胡注“河曲在朔方东北,黄河千里一曲”,认为“河曲”在今内蒙古鄂尔多斯东北,联系杨守敬《夏疆域图》置“木城”于陕西榆林市东南,故而推断横山(今陕西横山县内)为“岭北”之岭。但比对相关史料,可知此役并非发生在横山之北的鄂尔多斯高原上。据《姚兴载记》,408年后秦向西派出两支军队扬言攻击夏国,更大目标则是盘踞姑臧的南凉。当时铁弗匈奴主要活跃在高平川,故后秦能以讨夏国为借口伐南凉;面对后秦兵锋,勃勃只得“退保河曲”,于是后秦军得以顺利从金城渡河。由此可知,所谓河曲、木城之役应发生在甘肃河东与陇山北部一带。史书言“河曲”者不一定都指内蒙古之河曲,如《晋书》记刘裕灭后秦时“薛帛据河曲以叛”,此处“河曲”即指晋南河曲。综上可以判断勃勃退守之“河曲”并非内蒙古之河曲,它与上文所论“河东”一样,是甘肃东部之河曲,“木城”也不应在榆林,而是地近笔者所论之岭北。此役勃勃向西退至甘肃河曲,向东反击至木城获胜,由此得岭北夷夏归附,这正符合其所定靠游击战术而奄有“岭北”、“河东”之战略。
其次,397年“鲜卑薛勃叛奔岭北,上郡、贰川杂胡皆应之,遂围安远将军姚详于金城。(姚兴)遣姚崇、尹纬讨之”。此处涉及地名颇多,若简单将“上郡”与“岭北”联系,据《中国历史地图集》,前后两秦上郡郡治依然在秦、西汉上郡所在之肤施县(今陕西榆林市榆阳区),则岭北似应包括陕北高原。但汉代以降“上郡”变迁颇为复杂,《图集》所示两秦“上郡”仍值得商榷;此外,解读此处“岭北”还需结合贰川、金城两地。下面从“上郡”开始分析。
东汉后期上郡曾南迁至冯翊衙县(今陕西白水县北)、夏阳(今陕西韩城市南),曹魏弃置;西晋太康初年郭钦提议复上郡,不果。一般认为,上郡正式复置是在隋大业三年(607),郡治洛交(今陕西富县)。但此前上郡仍有复置历史。如315年刘曜从平阳再趋长安,“进攻上郡,太守张禹与冯翊太守梁肃奔于允吾。”次年刘曜又寇上郡,“太守籍韦率其众奔于南郑。”此知虽然太康年间未复置上郡,但西晋末年已有上郡。由上郡太守与冯翊太守同奔,可大致判断,西晋所置上郡或在冯翊,此是西晋复置之上郡。据《魏书·地形志》,北魏所置东夏州有“上郡”,领石城(地点不详)、因城(今陕西延安西南)二县,此是北魏所置之上郡。又据《地形志》,豳州赵兴郡有阳周、独乐、高望三县,襄乐郡有襄乐、肤施二县,此五县中阳周、独乐、襄乐三县下言“前汉属上郡,后汉、晋罢,后复属”,肤施下言“二汉属上郡,晋罢,后复属”,高望下言“真君二年(441)置”。需要指出的是,阳周等地名虽始自西汉,但北魏时此五县地点皆已南迁,赵兴、襄乐二郡地处子午岭与马莲河之间,集中在今甘肃宁县、正宁县一带,西渡马莲河百余里便可至安定(见图1)。从《地形志》记述体例来看,五县之中除高望县乃北魏灭赫连夏后新置,阳周等县在平赫连夏之前就已存在。十六国时期原属西汉上郡之县名集中出现在子午岭以西,这暗示着当时关陇政权或曾在此侨置上郡。《后汉书》记建武二年(公元26年)“铜马、青犊、尤来余贼共立孙登为天子于上郡”。李贤注:“上郡故城在今泾州上县东南。”唐初泾州即原安定郡,史念海先生指出关陇地区的“上县”、“上州”地名多是由秦汉上郡演变而来,由此判断唐前安定郡附近应置有上郡。而隋代上郡在子午岭以东,此更知李贤所言泾州上郡乃是十六国北朝之上郡,《魏书·地形志》中南迁阳周诸县应是其属县,此是安定之东、子午岭以西之上郡,后来北魏东夏州之上郡或与之有某种联系。综上,就子午岭以西之上郡言之,《姚兴载记》所说薛勃奔岭北,“上郡”杂胡应之,便可理解。
《晋书》载记多见“贰城”、“贰县”,胡三省云:“贰城,贰县城也,在杏城西北、平凉东南”。《姚兴载记》言“兴如贰城,因救平凉”,此知贰城距平凉不远,贰川应是贰城所在。鲜卑薛勃原本在贰城一带活动,“于贰城为魏军所伐”,故而降姚兴,此后才有“叛奔岭北”之事。关于贰城地理位置,结合《姚兴载记》及胡注不难判断其地近平凉,但自清代以来另一种说法影响极大,即认为贰城在中部县(今陕西黄陵县)西北,如此贰城便近秦汉上郡。贰城中部西北说以《读史方舆纪要》为代表,顾祖禹在陕西鄜州“中部县”条言“贰城在县西北,苻秦时贰县城也”。雍正《陕西通志》记:“贰县,太元十一年苻纂据杏城、贰县(《晋书载记》)……贰城当在杏城西北(《通鉴注》)。按,贰城当在今中部西北)。”杏城在中部县治西南五里,以上二书仅取胡注贰城“在杏城西北”而忽视“平凉东南”,故生出贰城在中部西北之说。据《中国历史地图集》,后秦杏城较之平凉更偏北,两地隔子午岭,直线距离近五百里,此知所谓“杏城西北、平凉东南”旨在说明贰城在两地之间,胡三省不过只给出了贰城所在的大致范围而已,顾祖禹等只就杏城(中部县)而言之,不妥。需要指出的是,《读史方舆纪要》、雍正《陕西通志》主贰城在中部西北或另有渊源。据《赫连勃勃载记》,411年,“姚兴将姚详弃三城,南奔大苏。勃勃遣其将平东鹿奕于要击之,执详,尽俘其众。”明万历年间屠乔孙等在《十六国春秋》中改编为:“秦安北将军姚详弃贰城,屯杏川,勃勃逼之,粮尽,委守,南奔大苏。”即明人将“三城”误改为“贰城”,于是“贰城”便近“杏川”(杏城)。《读史方舆纪要》、雍正《陕西通志》皆作于乾嘉之前,是时学界尚未疑屠本《十六国春秋》为伪作,故顾祖禹等皆将其作为重要参考,明人误作之“贰城”极有可能影响到顾氏等人的判断。此外,雍正《陕西通志》言“苻纂据杏城、贰县”,亦是曲解《晋书》,据苻丕、苻登载记,苻纂据杏城后,贰县、新平羌胡应之,不能由此认为苻纂据有贰县。当然,并不是所有清代学者都认为贰县在中部县西北,洪亮吉就将贰县归入后秦平凉郡。市来弘志认为贰城在今甘肃宁县,其说较为妥当。
总而言之,鲜卑薛勃叛奔岭北后,史家言“上郡、贰川杂胡皆应之”,此处“上郡”不宜理解为是子午岭以东幅员辽阔之秦汉上郡。此外,公元400年之前姚氏尚未染指兰州金城,397年鲜卑薛勃所攻“金城”应是后秦在陇山附近所立之金城郡,其后西秦攻克此“金城”而以之为“东金城”。又,据《姚苌载记》:“贰城胡曹寅、王达献马三千匹。以寅为镇北将军、并州刺史,达镇远将军、金城太守。”此知贰城又与后秦金城郡相距不远。
综上所述,《姚兴载记》所言薛勃奔“岭北”,得“上郡”、“贰川”杂胡之助便攻后秦“金城”,“上郡”、“贰川”其实大体都在陇山与子午岭之间的岭北范围内,后秦“金城”也在陇山附近。
最后,《晋书·地理志》言姚兴“分司隶领北五郡,置雍州刺史镇安定”,胡三省认为此处“领北五郡”当是“岭北五郡”,其说是。清人洪亮吉不察“领北”乃“岭北”之讹,对此句割裂理解,分言司隶所领五郡与雍州所领诸郡。洪氏言后秦雍州“凡领汉郡四,新置郡三”,四旧郡是安定、北地、新平、平凉,新郡是长城、平原、赵兴三郡;吴宏岐从中排除长城、平原二郡,认为岭北五郡是安定、北地、新平、平凉、赵兴五郡,并以此五郡之地为狭义之岭北。洪亮吉言后秦雍州诸郡未必尽善10,吴氏据之而定岭北五郡亦值得商榷。下面笔者在前述所定陇山与子午岭之间的岭北范围内梳理后秦所设诸郡。首先,泾河一线自西向东设置了陇东、平原、安定、赵平、新平五郡(见图1)。陇东郡(姚苌曾为太守)在今甘肃平凉市西北,地近安定、高平而与秦州(治上邽)相隔陇山,洪亮吉系之秦州,不妥。据《魏书·地形志》,平原郡在陇东郡与安定郡之间,《十六国春秋》记“索棱,敦煌人,好学博闻,姚苌甚重之……后为平原太守”,此为后秦置平原郡之明证。据《地形志》,北魏赵平郡治鹑觚(今甘肃灵台县北),在安定与新平之间,《太平寰宇记》言后赵建武十年(344)于鹑觚置赵平郡,可以判断前后秦应承后赵设有赵平郡。陇东等五郡相距皆在百里左右,分布均匀,它们以安定为中心,构成岭北防线。其次,后秦在泾河防线以北,泾河支流马莲河之东设有赵兴郡(治今甘肃宁县)。《姚兴载记》有“赵兴太守姚穆”,洪亮吉云:“案,赵兴郡疑石氏所立、苻姚仍之。”此外,泾河防线以南还有平凉郡(治今甘肃华亭县西)。综上,后秦在岭北范围内至少设有七郡(见图1),其据安定立雍州,雍州所辖其他四郡当在此七郡范围内。一言以蔽之,后秦初设雍州时所辖五郡确实尽在岭北,但岭北不一定只有五郡。
二 诸民族汇聚之岭北
岭北地区位于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上,属黄土丘陵沟壑区,两汉之际该地区是“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其地北有陇东高原、西有陇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诸小水沿沟壑自西北向东南汇入泾河。此种地势有利于北方游牧民族南下泾河流域进而威胁关中,如《诗经·小雅》言西周时猃狁入侵,“至于泾阳。”东汉以降,随着汉朝军事力量收敛,岭北所在安定、北地成为羌胡杂处之地,安定属国遂承担起隔绝羌胡之重任。与此同时,大批羌胡或主动或被动内迁,安定、北地羌胡薮聚。如96年东汉徙南匈奴降胡“二万余人于安定、北地”。东汉中后期东羌数次叛乱,岭北是汉羌攻防要地。永初二年(108)先零羌滇零在北地起兵,遂南下泾河流域入侵三辅。此次羌叛规模宏大,东及河东(今山西南部),南及益州,但主战场仍在东羌据点丁奚城(今宁夏灵武南)至安定一线。以元初四年(117)汉伐东羌为例,是年冬,“任尚将诸郡兵与马贤并进北地击狼莫,贤先至安定青石岸,狼莫逆击败之。会尚兵到高平。因合执俱进,狼莫等引退,乃转营迫之,至北地,相持六十余日,战于富平上河,大破之”。由此可见,无论是羌人南下还是汉军北伐,岭北是必经、必争之地。
东汉时与岭北羌人杂居的胡人以内迁朔方的匈奴为主,魏晋之际岭北涌入了更多凉州胡。如曹魏时凉州休屠胡两千余家附雍州,郭淮“奏请使居安定之高平,为民保障,其后因置西州都尉”。与此同时,西北鲜卑各部亦多越过陇山进入岭北。如西晋初年乞伏鲜卑曾盘踞高平川。针对秃发树机能叛乱,晋人傅玄曾言:“惟恐胡虏适困于讨击,便能东入安定,西赴武威,外名为降,可动复动。此二郡非(胡)烈所制,则恶胡东西有窟穴浮游之地。”此见魏晋有识之士已意识到以安定为中心的岭北地区极易吸引北方游牧民族。
东汉魏晋以来迁入安定等地的羌胡数量庞大,而据《晋书·地理志》,西晋安定郡“统县七,户五千五百”,县均不到八百户;与之相对,关中西部的扶风郡“统县六,户二万三千”,两郡总户数与县均户数过于悬殊。可以判断,《晋书》所言安定户数应未将大量未编户之羌胡统计在内。296年与匈奴郝度元起兵于冯翊、北地相呼应,氐人齐万年率秦雍氐羌反晋,其起兵之初便围泾阳(今平凉西北),进而南下梁山(今乾县)。马长寿先生指出,魏晋关中氐人多居于京兆、扶风、始平三郡,而西近陇山的扶风郡为最多。据此可推测,已为西晋编户的齐万年应是率部先北上安定再沿泾河南下。傅畅《晋诸公赞》言:“北地卢水胡、马兰羌因此为乱,推齐万年为主。”而卢水胡、马兰羌又是郝度元在关中东部起兵之主力。傅畅之父傅袛曾参与镇压齐万年,其言可据。由此可知,齐万年起兵后未立即南下关中而是先北至安定,此举有联络、团结安定、北地羌胡之意。当然,从齐万年起兵路线亦可知内迁氐人活动不仅仅局限于关中三郡。前赵刘曜时巴酋句渠知反叛,“四山羌、氐、巴、羯应之者三十余万,关中大乱”,赵军平叛之际,“进军安定,氐羌悉下,惟句氏宗党五千余家保于阴密,进攻平之。”此知十六国前期岭北之地亦有巴人居住。
综上所述,东汉至魏晋内迁南北各民族或由于被动安置,或出于主动选择,他们都曾活跃在以安定为中心的岭北地区,此时关中西北的沟壑地带诸族杂处,已不再是土广人稀。
三 十六国诸政权对岭北之重视
西晋末年雍州刺史贾疋在安定招集司马氏残余势力,南下长安驱走汉赵军队,拥立愍帝,此役再次凸显出岭北控遏关中之军事战略地位。鉴于岭北泾河流域不仅有连通秦凉朔方与关中之地利,更有丰厚的人力资源,因此十六国西北诸政权对该地区倍加重视,这直观体现在岭北的军政建制上。
汉赵国徙都长安后,刘曜于原属安定郡的高平城置朔州,自此高平(朔州)与安定并立,成为岭北西部重镇。后赵承之,仍置朔州。不仅如此,后赵还在高平川一带设置牧监,石虎曾“发百姓牛二万余头配朔州牧官”。前秦仍设“高平牧官”。除分置朔州外,二赵还率先在安定之西泾河上游分置陇东郡,此郡后来亦成为重要军事据点。如352年前秦苻雄因平陇西王擢曾屯军陇东;翌年因平仇池杨氏失利,苻雄再次“率步骑四万屯于陇东”。在高平(朔州)地位提升的同时,安定并未被忽视,360年苻坚分司隶置雍州,“以河南公双为都督雍、河、凉三州诸军事、征西大将军、雍州刺史,改封赵公,镇安定。”
自姚苌起兵,后秦先后与前秦余部及赫连勃勃逐鹿岭北数十年,期间安定成为决定后秦国运之重镇,其地位不亚于都城长安。前文已提到姚苌起兵之初先据北地,但当时前秦与西燕正争衡于关中东部,故姚苌为避锋芒决意西进占据岭北,以招纳该地羌胡。385年正月姚苌攻下安定,在一年多时间内他凭借安定之资攻克新平、南下长安。386年夏姚苌称帝于长安,此前安定是后秦政权之中心。如据《通鉴》,385年七月“后秦王苌自故县如新平”,胡三省言:“汉安定郡有安定县,后汉、晋省,故曰故县”。需要指出的是,后秦虽据有安定但岭北羌胡仍有托名前秦者,史载:“(前秦)平凉太守金熙、安定北部都尉鲜卑没奕于率鄯善王胡员吒、护羌中郎将梁苟奴等,与苌左将军姚方成、镇远强京战于孙丘谷,大败之。”孙丘谷在安定郡南,此知安定面临较大威胁,故姚苌在长安称帝后旋即回到安定防御,进而出兵陇西。《晋书》言姚苌自陇西回安定后:“修德政,布惠化,省非急之费,以救时弊,闾阎之士有豪介之善者,皆显异之。”安定俨然仍在发挥着政治中心之作用。此后前秦余部苻登在陇东(389年后以平凉为中心)崛起,成为后秦的最大威胁,姚苌不得不常年驻守在安定、阴密等地与之周旋,直到临死才从安定返回长安。姚苌定都长安后曾“徙安定五千余户于长安”,但次年便“徙秦州豪杰三万户于安定”。胡三省言:“去年苌徙安定民以实长安,今又徙秦州豪杰以实安定。盖苌起兵以安定为根本,而欲都长安,故因道里远近为次以渐徙之。”胡氏言安定为姚苌建立后秦之根本确为的论,但认为姚苌这两次徙民最终之目的在于充实长安则不尽合理。姚苌虽定都长安,但因受陇东苻登威胁不得不继续强化安定驻防,故徙出安定之民后立即大规模补充安定兵源。393年姚苌死后,姚兴布防“以其叔父绪镇安定,硕德镇阴密,弟崇守长安”,此时经过与苻登的数年厮杀,安定之南的阴密也上升为后秦军事重镇,成为保护关中的第二道防线。值得注意的是,与姚苌一样,姚兴在关中即位后也立即返回安定以应对苻登。
后秦强盛时,盘踞高平的陇西鲜卑没奕于向其称臣,高平、安定、阴密这些岭北重镇尽在秦域。但自407年赫连勃勃占据高平,后秦又与赫连夏争夺岭北,直至亡国。下面据《晋书》诸载记将双方岭北战事列成表1。
表1 赫连夏、后秦岭北战事简况
《姚兴载记》言是役“佛嵩果为勃勃所执,绝亢而死”。《通鉴》将青石原之战与杨佛嵩之死分为二事,不妥。
408年后秦借讨伐凉州秃发氏之机分兵伐夏国,是役实力尚弱的勃勃诱敌深入大败秦军,新生的夏国在高平川一带站稳脚跟。随后勃勃践行其确立的以运动战蚕食岭北之策略,连年南下侵犯平凉、安定。由表1可知,为协防平凉后秦曾派精兵驻守平凉附近的贰城,贰城俨然成为岭北新置军镇。411年青石原之战夏国大败后秦安定镇将,此役之后夏国定都统万城,国势日盛,在岭北争夺上渐处上风。415年夏军兵锋深入岭北东部的新平。416年夏军更是攻陷阴密镇进入关中平原;与此同时由于秦将弃守,安定一度落入赫连氏之手,史载“安定人胡俨、华韬率户五万据安定,降于勃勃。以俨为侍中,韬为尚书,留镇东羊苟儿镇之,配以鲜卑五千”。此役后秦虽收回安定,但因内忧外患频至,再无力与夏国争衡。
由于岭北兵患一直伴随后秦始终,故姚氏特别注重岭北之军政建设,除将安定视为岭北第一大镇外,在安定南百余里又置有阴密镇。由表1可知贰城亦为岭北重要据点,姚兴曾派重臣以禁兵驻防,贰城或亦置镇。贰城具体地望不详,但从表1后秦数次因其应对平凉战事来看,其应在平凉以东,地近安定、阴密,如此则在泾河上游方圆百余里内后秦可能密集设置了三大军镇。与军事建设相比,后秦在岭北的行政建制更为突出,除在安定设雍州外,它在前后赵、前秦基础上继续增设岭北郡县,上文提及的陇东、平原、赵平、赵兴、平凉五郡皆是从原魏晋安定郡分土所置。由于以安定为中心的岭北诸镇兵将云集,故与东晋南朝的荆州类似,后秦安定镇将多萌生不臣之心。如409年姚兴先遣姚冲领兵拒勃勃,但姚冲刚至岭北便“欲回师袭长安”;姚泓甫一即位便诛杀安定太守并猜疑镇将姚恢,417年趁东晋北伐关中之机姚恢起兵“率安定镇户三万八千”进军长安,阴密镇将避之奔回长安。姚恢此举加速了后秦灭亡,而赫连夏也因此轻易奄有岭北。
综上,可以说岭北之得失是后秦政治的晴雨表。而较少被史家提及的是,与后秦类似,赫连夏政权也是因岭北之高平立国,进而在与后秦争夺岭北的战争中逐渐由弱变强。还需指出的是,赫连氏于亡国之际竟在岭北暂获喘息之机。427年北魏攻陷统万城,南下陇西上邽,赫连昌只得退守岭北,史载:“昌留河内公费连乌提守高平,徙诸城民七万户于安定以都之。”不久夏、魏分别据平凉、安定对峙,后来赫连昌以平凉为中心大败魏军,一度收复关中,至430年底北魏太武帝亲征,赫连定才离开岭北。
四 余论
近年来学界对十六国时期的“岭北”地望仍莫衷一是。笔者通过综合史地文献、辨析疑难史料,认为岭北就是指陇山以东、关中西北的泾河上游地区。该地区自古便有连接关中与朔方、秦凉之地利,其地黄土沟壑间小水密布,生态环境较好,宜农宜牧。东汉以降,匈奴、羌、氐等民族纷纷迁徙至此。十六国时期泾河上游地区因地理条件及丰富的人力资源上升为军事战略要地,诸国颇注重该地之军政建设。如刘曜入主关中后,在高平置朔州,自此高平成为中古名副其实之重镇;同时二赵政权开始于原魏晋安定郡境内分置新郡,至后秦时已分出陇东、平原等五郡。在西北诸势力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中,作为这一地区的中心,安定防卫关中的作用日益显现,后秦将其建设为西北第一大镇。此外,因连年与苻登、赫连夏在陇山以东缠斗,后秦还在安定以南不远处设阴密镇。正是出于对泾河上游的重视,诸国才在争夺该地区的战争中使用“岭北”一词甚至视“岭北”为决定国运之要区。
长久以来,学界多重视汉唐诸一统王朝对古代边疆之开发,相对忽视乱世割据时期。其实割据政权对其周边地区的重视往往不亚于大一统王朝,因为这些地区的得失对与之相邻的地方政权来说可能关乎存亡,岭北之于十六国西北诸政权即是一例。从刘曜于高平立朔州到姚苌因岭北羌胡之力建立后秦,再到赫连勃勃据高平起兵称王,东汉中期以来近乎沦为边疆隙地的泾河上游地区逐步得到开发,原来安定一郡之地发展出州郡体系并且军镇云集。对于魏晋南北朝州郡数量的增加,前辈学人多从侨置、封赏军功等原因加以解释。但就本文所关注的岭北地区而言,十六国时期其地缘政治地位的提升才是诸政权相继在此分置新郡的直接原因。最后,值得注意的是,隋代时安定郡县均户数达一万有余,不仅较西晋提高了十几倍,甚至还超过了关中平原西部的扶风郡。除自然孳生外,十六国以来新设的州郡、军镇对岭北原来大量不入版籍的羌胡诸族加强了控制,使他们逐渐成为国家编户,这应是安定户口增长之政治原因。
(牛敬飞: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