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与“造作”——由马一浮先生《赠丰子恺》所引出的问题
【摘要】 本文对马一浮先生《蠲戏斋诗话》《赠丰子恺》中的“画是色,法无色界,作么生画?答曰:空处着笔”,通过中国哲学儒释道三家的相关理论来做更进一步的诠释,分析了“空处着笔”的两种含义。同时借用佛教哲学中“造作”和“增长”这一对概念,来讨论中国古典哲学美学中的创造问题。同时,这也是任何时代和地域的画家们都面临的问题之一:如何自由创造,并创造自由。
【关键词】 创造 造作 增长 道艺论
一 道艺论体系下的“空处着笔”
画家丰子恺曾多次向被称为儒家“现代三圣”之一的马一浮先生书信求教。1938年,马一浮先生在他的《蠲戏斋诗话》中写了一首《赠丰子恺》: “……若知缘起都无性,始悟名言离四病。如江印月鸟飞空,幻报何妨论依正。画师示现无边身(《华严》偈云:‘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相。’予每谓君三界唯心亦即三界唯画。若问:画是色,法无色界,作么生画?答曰:空处着笔),痴与无疵共一真。……。(……使大地众生转烦恼为菩提,则君之画境必一变至道矣)! ”
“空处着笔”“转烦恼为菩提”“必一变至道”,三者之间存在着逻辑关系:“空处着笔”的画能够净化人的心灵,这样便能使画境甄至于道境了。马一浮先生谈艺术用的是道艺论的思路,故实则这是一段“老生常谈”。
中国传统哲学始终强调要“以道统艺,由艺臻道”。有形的、物质的、可操作的“艺”(形而下)与精神的、无形的“道”(形而上),两者统一不可分。中国传统哲学的任务是以明道、行道、悟道、证道为人生的旨归。各种技艺也都以“载道”为核心,以达到“道”的境界作为艺术的究竟。宋代陆九渊说“艺即是道,道即是艺”,认为“主于道则欲消,而艺亦可进;主于艺则欲炽而道亡,艺亦不进”。朱熹曾批判苏轼“文自文,道自道”,又批判韩愈“裂道与文以为两物”(当然这其中有一些问题需要辨析)。总之,如果抛开了道的生命真谛,艺不是自然由道流出,而专意去志局于文章和各种技艺,无异于舍本逐末。
唐宋以降,中国哲学的主流儒释道的思想和精神愈渐趋一,马一浮先生在此便用了佛学词汇。他还曾就丰子恺准备创作《无常画集》时说:“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这里用了老庄的词汇“常”和佛学的常用词“无常”,大意和《赠丰子恺》中的精神是一致的:有形的、物质的画是“无常”(形而下),随时代、文化、个人才性等因素而变化不居,易于画;而无形的、精神的道是“常”(形而上),却不容易画。在道家,这个“常”就是“一”——万物各自得一以为一,即“无常就是常”的意思。常存在于每一个无常之中,万殊尽管纷纭,却各自得一,同时“曲则全”而为一。万有包括物质和精神,以各自的特性存在的同时又都分享了“道”的统一本体。生命在“道”的核心上收拢,又在这一核心上散开,再收摄回这个核心,这是中国哲学的特征,是道艺论的依据。
道艺论在现当代受到了批评和质疑,原因之一是它导致了一个逻辑上的结论:感情越纯粹越少世俗利害得失计算的,就越被认为接近于心灵的本体,此时发出的感情是性情之真,这才能叫抒写性情,于是画品如人品这样的说法就出现了。画得好必然说明了心灵的美好,画面的悠远清淡必然说明了人格的高洁,如果一位画家在德行上犯了错误必然会使我们对他的艺术质疑。如元代画家赵孟頫,除了在元朝做官遭人诟病,还有记载说他爱钱,为了赚钱还能和自己鄙视的人“欢笑逾时”。高居翰在《隔江山色——元代绘画》里说:“以为艺术家秉持自身的学养以及人格,应勘破利字这一关。这其实是陈义过高,易流于空言。”很多人“简直无法理解‘人品’的高贵怎么必然会带来画面的 ‘气韵生动’”。潘天寿也说:“然画有气韵,不一定其人品高、思想好、学问优也。”等等。这些说法的确反映了现实存在的情形。
那么马一浮先生道艺论体系下的“空处着笔”到底有没有意义?当然是有的。但是由于道艺论的核心是心性论,其实现存在于绘画行为之前,心物交接之时,不必须和具体画面发生关系,也不负责指导画面落笔运笔以及如何经营。宋代董遒说:“无心于画者,求于造物之先。”钱穆先生点评这段话时说:“求于造物之先。此语更具深意。张璪曰:外师造化。不知造化有成物之先者。此乃一种哲理,非徒观于物而可知也。”“成物之先”的是什么?用老子的“象帝之先”来说便是“道”, “无心于画者”的时候道艺关系便已经存在了。我们明白了道艺论的本质,便可以理解人品画品这种合乎逻辑但于现实中又不合理的说法了。
相反的,道艺论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画家普遍面临的一个疑惑,最起码我们可以通过道艺论来理解这个问题为何会存在:画家在画纸上或者其他介质上表达自己最深刻的感受时,有一种深深的冲突。本来作为一个画家,充分表达和表现自己,就像母亲用语言和行为表达她对自己孩子的爱那样自然。可事实上,深刻的感受与对它的表达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很多画家从不曾满意自己的表达。
这个疑惑正好对应了马一浮先生的这段话:“若问:画是色,法无色界,作么生画?”佛学把众生轮回的世界分成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绘画属于色界,即是属于有形、有色相的事物。“法”在佛学里有多种解释,一般情况下有两种意思:第一,佛学经典中常见的“一切法” “诸法”,指的是“一切事物”和“宇宙万有”;第二,佛根据自己对宇宙万有的如实了解而宣示出来的道理叫作“法”。这里的“法无色界”我们可以理解为“事物的法则和性质属于无色界”。因为无色界没有形象和实体,所以说“法无色界”。佛学虽然区分了三界,但同时《华严经》三十七卷十地品中说得很清楚:“了达三界依心有。”就是说,宇宙万有、世间万象都是心的投射和意象,根、境、识三者都是一心的变现,能观和所观并无区别,所以“三界唯心”也是“三界唯画”, “三界唯画”也是“三界唯心”。这又回到了心的问题上来。故而马一浮先生对“无色”与“色”的矛盾中“作么生画”的答案是:“空处着笔”。无形如何诉诸有形,抽象的感受和具象表达之间的矛盾怎么解决?答案“空处着笔”的“空处”,要放在心灵上来讲。
笔者认为,“空处着笔”之“空处”有两种意义:第一,从人的内在来看,“空处”指的是心灵的空寂;第二,从心物交融之际来看,“空处”指的是心灵的体用关系——即体即用,能观所观一体。
二 “空处着笔”之“空处”的第一种含义
“空处着笔”的前提是心物一元论,心物一元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观点之一,心空才能法空,“空处”的第一种意义指的是心灵空寂。如果我们把心物二分,把“空”完全对象化,就会如清代笪重光在《画筌》中所说的“空本难图”。或者如《杂阿含经》中所说:“佛告比丘:‘……譬如,比丘!画师、画师弟子集种种彩色,欲妆画虚空,宁能画否?’比丘白佛:‘不能,世尊!所以者何?彼虚空者,非色、无对、不可见。'”“佛告比丘:‘……比丘!譬如画师。画师弟子集种种色彩,欲离于色有所妆画,做种种像,宁能画不?’比丘白佛:‘不能,世尊!'”。
画家并不是要画一无所有的虚空,而是要在心灵空寂的状态中作画。唐代高僧德山宣鉴说:“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此处的“空”和佛学无关,仍是老庄“虚”和“无”的意思。当心灵没有丝毫意欲,也没有任何固着的端点——如明代王畿所言:“人心虚明湛然,其体原是活泼,岂容执得定。”心没有限制,时刻鲜活,随感而发,应机而生,显现为万事万物,才有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创造和自由——这是道艺论创生的思路。正如明代李日华说:“点墨落纸,大非细事,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在这个角度上来说:创造即自由。同时,心灵空寂才能有创造和自由。钱穆先生说过唐代以后,中国文学艺术中一切活泼自然空灵洒脱的境界,全与禅学的精神发生内在深微的关系。这其实也是老庄的精神在禅宗上的复苏,再与禅宗结合,借助禅宗对艺术产生了影响。
如“静坐”是儒释道共有的修养方法一样,“空”这个字,在儒释道中都用,其中属佛学最彰显“空”这一概念。类似于“空”的概念,道家一般说“虚”“无”。儒学到了宋明理学之际,中国佛学从经典和理论上都已发展到了很完备的地步,理学和佛学中的不少义理已趋一致,尤其在阐发“心之本体”和心的体用之上,儒学尤其心学几乎和佛学是一致的。因此,明代儒家诸如陈献章等人就被当时人质疑为“近禅”,这种批评一直存在。儒家到了清代,反对宋明理学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宋明理学和佛学实在相似度太高,以至于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就直白的说:“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
当然再“近禅”的儒家自己也绝不这么认为,宋明儒家常常对佛老的“空”和“虚无”进行严厉批判,例如宋代朱熹说:“‘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天下之学,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近思录集释》中这一段的集注有几条是这么说的:“今之害,佛老是也。”“学者不入于浅陋固滞,则必入于佛老之虚无。”明代胡居仁说:“禅家存心有两三样,一是要无心,空其心,一是羁制其心,一是照观其心;儒家则內存诚敬,外尽义理,而心存。故儒者心存万理,森然具备,禅家心存而寂灭无理;儒者心存而有主。禅家心存而无主;儒家心存而活,异教心存而死。然则禅家非是能存其心,乃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作弄其心也。”黄宗羲在《白沙学案》开篇说:“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陈献章(白沙先生)自己也说:“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儱侗,与吾儒似同而异。”明代王阳明在《传习录》 《答顾东桥书》中反驳“闻者”认为自己的学问是“佛氏”那一套时,说自己讲的内容其实“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他还说过:“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
不过,有的儒家也说“空”“无”,但他们认为自己的“空”“无”和佛学的“空”及老庄的“无”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这从上面的引文便可看出。王阳明说“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他的弟子王畿也是在这个“无体”的意义上说“空”,他说“当体本空,从何处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著力处也”。中国哲学中的概念与范畴,都是有多种含义的。以上几段儒学文献中的“空”“无”义,也不尽相同。
佛学之“空”,也被称为“法性”“真如”“实相”等,相较于老庄和儒家的“空”“无”,含义要复杂一些。魏晋时代的王弼、何晏解《老子》时说“以无为本”,又说“以空为德”。在王弼时代,佛学尚没有影响中国思想界,所以在佛学传入之前,中国人用“空”和“无”的意思大抵是差不多的。佛学翻译成中国文字之初,借用了道家和玄学的概念,此时“空”和“无”的概念仍是相类似的。东汉末年支娄迦谶和竺佛朔翻译的《般若道行经》便把“本无”作为至高概念,卷五《照明品》说,“怛萨阿竭(“如来”的音译)亦本无……世间亦是本无……一切诸法亦本无……般若波罗蜜即是本无”,这个“本无”和西晋竺叔兰等人翻译的《放光般若经》“一切有为法无为法亦与空合……是为应般若波罗蜜”的“空”是一个意思。托名僧肇的《宗本义》也明确的说过“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
但是随着传入经典地丰富,辨析义理地深入,后世的佛学越来越排除了用“无”来解“空”的提法。宋代无门慧开针对“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这一公案时说:“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个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其后的颂说“才涉有无,丧身失命”。在道家,“虚”“有”“无”这一类概念很重要的意义之一便是作为宇宙论和本体论存在,但“空”在佛学中只是对万物实存的一种描述罢了,很难称为本体论,更没有宇宙论的意义。儒家也看出这一点,故而明代胡居仁曾批评佛学说:“老、佛以为空无,则本体已绝矣。”
如无门慧开所言,佛性,或者说“缘起性空”的“空”性,并不是空无所有,也不是虚无。“缘起”的“起”是“生起”之义,“缘起”有“事物的起始”和“事物待缘而起”两个意思。“起”与“生”的含义基本相同,也叫作“缘生”,事物皆由缘而生。“缘起”是从原因上来讲,“缘生”是从结果上来讲,意义稍有差别。缘起和性空是两个既分离又统一的概念。缘起的事物一定是性空的,但不是性空引发了缘起。缘起是中性义,它的“生”,不一定意味着正面意义的生发和创造。而空性最核心的含义有二:从个人来讲,“空”是能观所观的合一;从外在来讲,是非二元对立中事物的真相。但同时,正因为“空”是能所不二的,又不存在一个真正所谓的“外在”,故而“空”不存在于心灵与心行之外的任何事物上,与时空的范畴和产物无涉。所以宋代苏轼的“空故纳万境”和前文的“胸中廓然无一物”,其含义和佛学的空性意义是不同的——前者的“空”仍然是道家意义的“虚”“无”。美学和诗论画论这一类的文艺评论中的“空”“空灵”等用法,核心绝大部分仍然是“无”“虚无”的意思,有些则只是艺术化的象征,并无佛学“性空”之义。
谈到心灵的空寂,必须提“忘”这一概念,画论中常提到“忘”。“忘”本身出自道家,忘的最高层面是忘言、忘相、忘物、忘我,是老子“太上”的“相忘”(吴澄说,太上,犹言最上,最上谓大道之世,相忘于无为)。从绘画来说,“忘”的过程正是排除心灵的冗杂造作,达到心灵的空寂(创造、自由)的过程。方东美先生说过:“艺术的胸襟是移情于对象与之冥合无间,忘我于物,即我即物的胸襟。艺术的意境之构成恒在一瞬,灵感之来稍纵即逝,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中国哲学方法上之体验在对此宇宙人生静观默识,意念与大化同流,于山峙川流鸟啼花笑中见宇宙生生不已之机,见我心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这正是艺术胸襟之极致。”清代画家沈宗骞也说过“忘”和自由的关系,他说作画的时候“必欲如何,便是阻碍灵趣”。
苏轼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诗中描述文与可的创作情景时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这是典型“忘”的状态,先是见物不见人,继之物我皆失于画,达到了一种创造的自由。
元代画家吴镇在《画竹自题》中说:“始由笔研成,渐次忘笔墨,心手两相忘,融化同造物。”这也是物我融合的自由创造体验。
清代画家王石谷的弟弟王吉武谈兄长的画道是:“夫志用不分,乃凝于神。庖丁治牛。纪昌治射。宜僚之弄丸。张旭之善草书。胥是道也。”“志用不分,乃凝于神”也一样具有“忘”的含义。
清代张庚《浦山论画》中说“气韵……发于无意者为上”的“无意”也是“忘”。明末周亮工在《读画录》“方邵村”一段中认为,绘画的神品该在逸品之上,“盖神也者心手两忘笔墨俱化气晕规矩皆不可端倪。……。所谓一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也。……。如天马行空不事羁络也”。“忘”则内外界限俱泯,“化”则无束缚,画家获得天马行空般的自由。
心灵空寂在绘画中主要便是体现在“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的“忘”的境界上,或者是清代王昱所说的:“胸中空空洞洞,无一点尘埃,丘壑从性灵发出,……”这种“忘”和“空”在佛学践行中也存在——作为会退转的境界存在。依据我们的日常经验:我们在被美景或被某种事物吸引之时,或其他一些特别的时候,会出现短暂的忘我状态。彼时精神高度集中,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能拥有物我浑然一体的经验,但是很快我们便出离这种状态,甚至这个经验对我们日后的生活也没有多少影响。这种状态接近佛教禅定活动中的“奢摩他”——寂静止息,在欲界止观里,它也许能达到“无所有处”或“非想非非想处”的状态,不过根据佛经所言,这两种状态仍是心造、心生、因缘所成,与“空”性无关。这种经验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中。
如前文所言,创生是儒家最重视的问题之一,儒家从正面讲“生生不已”的天地之大德的创造性,例如朱熹对道体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仁体的讨论。纵然儒学心学一派说心体,也离不开生化流行的道体和万物生生的仁体,其指向也是要解决心灵随后而来的创造问题。佛学则着重讲“不生”,认为只要把握住不生,其他就不成问题。中国哲学的目的是解决现实出现的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而不是发明学说理论,所以它的方法论和本体论是一体的,要解决的问题不一样,说话的面向和方式就有区别,故而佛学的“空”和儒家的“空”的主要区别不在于本身义理之不同,而在于佛学的“空”解决的是人生的烦恼和痛苦的根源,是对心、物和心、物关系的描述;而儒家讲“空”则是强调“一念之几”,强调行为的起点和行为的性质,还是重在生发的效用,所以王畿一面说“当体本空”“静者,心之本体”,一面又说“乐是心之本体,本是活泼,本是脱洒”。而道家从反面讲不禁其源,不塞其性的“不生之生”,也和明儒相若,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释道三家关于创造的态度其实是高度一致的,也就是说,只有在心的本体上空寂,才能够没有“人意”地进行创生。
三 “空处着笔”之“空处”的第二种含义
明代董其昌曾仿照《华严经》说过“心如画师,想成国土”,既然世界万有出自我们心灵的勾画,所谓“三界唯画”,人在其中的位置就好像是一个“捏造者”。但“捏造者”有优劣之分,一个好的“捏造者”才是“创造者”,才能具有“心手两忘,斯为化境”的自如和“洋洋洒洒,其出也无滞,其成也无心”的自然和自由。
“生生不已”的创生能力是人天生的自然生命力,唯其自然,才谈得上自由。正如清代画家沈宗骞说:“……人有是心,……,苟能无所锢弊,将日引日生,无有穷尽。”他描述了“运思落笔”时的状态:“觉心手间有勃勃欲发之势,便是机神初到之侯,更能迎机而导,愈引愈长,……,恍若天工,触我毫端,无非妙绪。”“日引日生,无有穷尽”“勃勃欲发之势”之生发状态的同时也必然混合着“恍若天工”的“忘”的机缘。在物我泯然的“忘”的状态下着笔,腕底自然如天地于一片混沌空无中生发物气象般,是所谓“不可遏”“不可测”“前乎此者杳不知其所自起,后乎此者杳不知其所有终。不前不后,恰值其时,兴与机会,则可遇而不可求之杰作成焉”的自由状态。
这种创造的自由状态必然存在反面。心灵空寂其反面是什么?创造始终意味着重组和添加,就绘画来说,一幅画就是画家对现象世界的重组和添加,任何一幅绘画作品,哪怕对每一个物象细节做巨细靡遗的描绘,以假乱真,它也只是画家的“捏造”罢了。“‘心灵空寂’其反面是什么”这个问题就等同于问“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我们行为的性质”。“捏造”如何获得它的正面意义?“捏造者”如何才是创造者呢?
在此可以借用一个佛教哲学的概念:“造作”。佛学将人的一切行为称为“业”,并于其中区分了“造作”与“增长”的差别。《阿毗达磨俱舍论》卷十八卷中说:“如契经说。有二种业。一造作业。二增长业。”“增长”是增益的意思。“造作业”“增长业”二者并无差别,但同时也有差别:所有的“增长”都是“造作”,但不是所有的“造作”都是“增长”。简单说,一切能灭除诸如贪嗔痴等的心灵障碍,使本性自然明发的行为,都被称为“增长”业,而其余的行为便只能被称为“造作”业。王弼认为人们若要不为情所拖累,则最好是返回去守住“无”,因此他说“智慧自备,为则伪也”。有“为”都是“造作”,而这一“造作”能否有增长义成为“创造”,其间也许只有一线之隔。
明代李开先在《中麓画品》序中说:“物无巨细,各具妙理,是皆出乎玄化之自然,而非由矫揉造作焉者。”造作是自然的反面,中国哲学美学要求绘画表现的是宇宙万物的自然生意和生机,所以“矫揉造作”是最糟糕的事(画论里的“造作”和作为佛学名词的“造作”是有差别的)。
中国哲学重视体用关系,就是心的本体和其效用的关系。创造是心灵本体的自然效用,本来不是一件需要绞尽脑汁的难事,而是一种自然自由的快乐,儒家经常描述这种体用豁然贯通时单纯而快乐的体验。王阳明《天泉证道记》讲过儒学的本体和工夫:“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就是说,要达到无善无恶的心体有两种功夫或说途径,一种悟性高的人,直接悟道,即本体即工夫。大部分可能都属于悟性不那么高的人,不能直接证悟心体,故需要随时在心物关系上下功夫,“从有归无,还复本体”,这样才能有体用一如的流畅。对于心之本体的“良知”,王畿说:“良知无分于已发未发,所谓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王畿甚至还说:“若忘得能所二见,自无前识,即内即外,即念即虚,当体平铺,一点沉滞化为光明普照,方为大超脱耳。”这和无门慧开“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何其相似。
阳明一派儒学的“无善无恶心体”和佛学“空”性确有重合的意义。王阳明所谓的“心体”和宋儒的仁体道体以及我们常说的本体论也有区别。心体的重点在于心和物、能观和所观是一非二,之所以分开说,只是语言表达的权宜之计。从这个角度上,王阳明才能说“即本体便是工夫”,王畿也才能说“即内即外,即念即虚”。作为心体的生发和未生发是一体的,没有前后之分的,所以心的体用不存在时空的因果关系,具有“即”的同时性,一有俱有,一无俱无,包括王畿提到的“忘得能所二见”都是佛学空性的重要含义。
再回到丰子恺的问题:在绘画行为中,属于色界的画和属于无色界的法如何沟通?现实的情形是,画家拥有强烈的感受,需要把这种感受用画面表达出来,于是不断完善自身的绘画表达,不断追逐它,发展它,同时始终在模仿历史、社会、他人和自己。当这种艺术表达变得越来越重要,变成了作画的习惯并程式化,最后会变得比感受本身更加重要。一旦感受衰退甚或消失,表达就变成了一个残存的空壳,进而连这表达也失去了吸引力,绘画成为一种空洞的姿态和语言模式。在这一过程中,画家始终感到当表达不足以响应感受的时候,他自身存在的痛苦的冲突感。这些情形皆源于心的造作。
马一浮先生的答案“空处着笔”第二种意义便在于此。正是由于心的感受和心的表达二者不在心灵体用的位置上,冲突才会产生。只有“即本体即工夫”“即内即外”——感受就是表达,表达就是感受时,冲突才不会出现。“冲突”对于心灵来说是一种异物,是对“空”性的破坏,对心灵天然和谐的体用关系的破坏,它违反了自然和创造的规律,浪费了生命的能量。《易经·文言》中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本体和其工夫效用在中国哲学本是充满纯美的太和境界,画家却常常人为地把体用二者分开,让自己困在了表达的热情里,而不是热情的感受里,心偏离了体用的自然关系,本来一体的感受和表达便形成了割裂和冲突,意味着人的行为就是“造作”。而绘画乃至整个艺术从来就不是需要思考的事情:它是生命自由的展现和挥洒,是和谐的大化流衍。这个意义上的“空处着笔”就不仅仅是在心灵空寂的状态下作画的含义,也具有了佛学“空性”中的能所一体的含义。
这便是“空处着笔”第二种意义所在。
四 结语
如今在我们的时代,任何领域都不缺少理论,但真实永远在这些名言概念的对面。牟宗三先生曾说过“思想观念的造作是现在这个世界的主要灾害”。所以尤其是当代人要找到一个生命最本质的原则,它被作为创造的根源,自由的依据,人们可以了解并在行动中表现它。冯友兰先生曾说,这个原则就是“自然的秩序”, “防止任意地进行创造”。“任意地创造”就是没有了“增长”意义的“造作”,而这个“造作”已在人类的文化、艺术乃至社会历史的方方面面中表现了出来。这个“自然的秩序”在中国哲学里就是道,道必落实在心的本体上。中国哲学的优势之一就在于道艺的体用一如,在无形之道的统摄下面,“空处着笔”,自然生发具体的行动,成为真正的自由和创造,一旦离开了能够“空处着笔”的心体和自然的心之体用,就失去了艺术的灵魂,更不用谈中国哲学对于艺术和生命的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