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泪水决堤般奔涌,模糊了车窗外的树影,也模糊了司故渊近在咫尺的、轮廓分明的脸。莫池鱼像是被那道精准无比的闪电再次击中,灵魂都在震颤。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汹涌的泪水和急促到窒息的抽气。
止痛药……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那个雨夜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湿气和绝望的恐惧,再次疯狂翻涌。父亲狰狞的追打,冰冷的雨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头顶。但在那灭顶的绝望深处,确实还死死攥着一丝微弱的、滚烫的念头——爷爷!爷爷的老寒腿在这样潮湿阴冷的天气里,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便利店的玻璃窗里,那盒熟悉的止痛药包装,是她拼命奔跑时,视线唯一死死锁定的目标!
那是她在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冰冷中,唯一想要抓住的、属于“家”的温暖和责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买到了那盒药,只记得在把伞塞给那个沉默少年后,冲进雨幕时,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盒子……
这个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在记忆角落、被巨大的恐惧掩盖的微小细节,这个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的行为动机——在生死逃亡的关头,还想着给爷爷买止痛药——竟然被他看见了?还被他在十年后,如此清晰地、一针见血地戳破了?!
这比被他看到父亲的追打,更让她感到一种灵魂被彻底洞穿的震撼。他看见的,不仅仅是她的狼狈和不堪,更是她在那片绝望泥沼中,拼命想要守护的、最柔软也最笨拙的真心。
“你……”她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你……都看见了……”这不是疑问,而是被彻底看透后的无力陈述。在他面前,她仿佛透明。
司故渊的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似乎在她汹涌的泪水和巨大的震撼中,微微融化了一丝冰封的棱角。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近乎审视地看着她崩溃流泪的样子,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车厢内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他沉稳到近乎冷酷的呼吸。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司故渊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十年时光的沙哑:
“那把粉蓝色的伞,伞面上有只傻乎乎的兔子。”他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可怕,“你把它塞给我的时候,浑身都在抖,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但你的眼睛……”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此刻同样盈满泪水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一直死死盯着便利店的柜台。你的右手,在雨衣口袋里,攥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里面,”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光,落在她当年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上,“就是那盒止痛药。”
莫池鱼彻底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不仅看见了,他记得如此清晰!每一个细节!她的颤抖,她的眼泪,她死死攥紧药盒的手……他像一个站在时间之外的冷酷观察者,将她生命中最狼狈也最柔软的时刻,巨细靡遗地刻录了下来。
“为什么……”她几乎是无声地呢喃,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淹没了她,“为什么……要记得这些?”一把伞,一盒药,一个陌生女孩的窘迫和笨拙的坚持……这值得他记十年,甚至去寻找?
司故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前方静谧的街心公园,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似乎也沉淀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因为,”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天晚上,那个被雨淋透、攥着一盒止痛药、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还想着把伞塞给一个陌生人的小女孩……是唯一一个,在算计和背叛的烂泥里,没有对我伸出手,却给了我一把伞的人。”
他的话语里透出的信息让莫池鱼心头再次一震。算计?背叛?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沉默得如同石头的少年,他经历了什么?
“那盒药,”司故渊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最后也没能带回家吧?”他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冲进雨里没多久,你就摔倒了,药盒掉进了水洼里。你想捡,但你父亲追得太近了,你只能爬起来继续跑。”
莫池鱼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是的!她想起来了!她摔倒了,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那盒白色的药盒掉进了浑浊的水坑里,她想捡,可父亲那恐怖的叫骂声就在身后!她只能连滚爬爬地继续逃命……那份没能完成的、给爷爷买药的微小愿望,成了那个绝望雨夜里,另一道细小的、却同样深刻的伤痕。
原来,连这个失败,他也看见了。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彻底理解的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她不再试图压抑,蜷缩在宽大的副驾驶座椅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哭声不再压抑,充满了十年积压的恐惧、委屈、无助,以及此刻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复杂情感。
司故渊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安慰她。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她宣泄般的痛哭。车厢内,只有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白,眼神却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深邃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莫池鱼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
司故渊这才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悲伤。他没有再看她,只是目视前方,将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街心公园,汇入傍晚的车流。
“地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简洁,仿佛刚才那段剖开十年伤疤的沉重对话从未发生过。
莫池鱼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冷峻的侧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爷爷住的医院,地址。”司故渊重复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过去。”
莫池鱼这才猛地想起他刚才那个电话——安排最好的医疗资源,封锁信息,严防她父亲……那些雷霆手段,在她被巨大情感冲击淹没时,暂时被她忽略了。
“市…市一院…心内科三病区……”她下意识地报出地址,声音沙哑得厉害。
司故渊在车载导航上快速输入地址,没有再说话。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与之前的死寂和压迫不同,这一次的沉默里,沉淀着太多刚刚被翻搅出来的、沉重而滚烫的东西。
窗外的霓虹灯开始亮起,将城市染上迷离的色彩。莫池鱼看着飞速倒退的光影,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她闭上红肿刺痛的眼睛,脑子里混乱一片:父亲的威胁,爷爷的病痛,从天而降的三十万,被彻底揭开的童年伤疤,还有身边这个掌控一切、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
司故渊专注地开着车,冷硬的侧脸在变幻的光影中明灭不定。他的目光扫过导航屏幕上的医院地址,又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个蜷缩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十年前,那把劣质塑料伞柄上,被雨水冲刷后,依旧模糊可辨的、歪歪扭扭的“莫小鱼”三个字的触感。
那冰冷的塑料触感,和此刻车厢内弥漫的、属于她的、温热而咸涩的泪水气息,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底最深处,碰撞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陌生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