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介绍
《神曲》写的到底是什么?
《神曲》写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或者说是我们有些人的经历。他们在人生的某些时刻遇到了深层的精神危机。但丁把这种危机安排在“人生的中途”,也就是说,三十五岁的时候。但丁按照《圣经》(《诗篇》,第89章,10)里的描述,认为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岁。
然而,但丁所描述的危机,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也可能发生在任何年龄。
那是深层的危机,会侵袭人生命的各个方面,会搅动他生活中最糟糕的部分,会让人“崇拜”物质和世俗的浮华:肉体、自我、权力、贪婪和虚荣,占有那些虚幻的东西。
这就是一直以来,人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会遇到的“崇拜物”,为了他们,人们总是愿意牺牲一切。
最后,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追求这些颠倒的梦想:
追求福的种种假象,这些假象绝不完全遵守其任何诺言。
《炼狱篇》,第30章,第131-132行
人们变得盲目,无法辨别善与恶,真实和虚假,最后彻底迷失了自己。那真是让人绝望的境地:“它的苦和死相差无几。”(《地狱篇》,第1章,第7行)
但是,对于但丁来说,人来自上帝,注定要归于上帝。
他事先透露了《神曲》的核心内容,就像他在《飨宴》中写到的:
“我最渴望的事情是自然赋予我们的东西,也就是回到最初。因为上帝是我们灵魂的创造者,他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灵魂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本原。就像一位朝拜者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远远看到的每栋房子似乎都是可以居留的地方。如果没有找到寻觅的东西,就会向另一栋房子出发。就这样,经过了一栋又一栋房子,直到找到归宿。我们的灵魂也一样,忽然进入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用眼睛寻找至善,这时候看到的任何事情,都以为是好的,都以为是至善。”(《飨宴》第4篇,第12章)
面对迷失,人们还有救赎的可能。人都了解自己的局限,总是求助于理性和信仰。
就这样,但丁开始了艰难的旅程,反思罪恶的恐怖(地狱),接着一步步净化(炼狱),最后享见天主(天堂)。
但丁给他自己,也给我们开辟了一条道路,请我们随他开始朝圣之旅,让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旅程中获得教益,和他一样得到升华。
这场救赎之旅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吗?这场净化之旅的“附记”是写给自己,也是写给他人的吗?
《神曲》当然涉及这些,但假如这部作品仅限于此,那它也只是一个个人的故事,或者是个人的伦理和宗教体验。
实际上,这只是作品的框架。在这个基本构架之上,会展示出各种人物、形象、情景、场面、时间、会面、矛盾、回忆、比喻、隐喻。整个作品结构恢宏,像哥特式大教堂一样高大宽敞,有些内容光辉四射,可以绘制在西斯廷教堂的墙壁上,还可以通过贝多芬的交响曲来表现。
这就是但丁诗歌的奇迹:他有能力把人类的各种体验加工成艺术,中间穿插历史事件、神话人物、人世冲突、圣经典故、哲学反思、神秘主义、宗教分析、政治辩护、道德审判等。
这个奇迹来自但丁神奇的想象力。他创造一切,改变一切,让人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创造了一种语言,在他之后,人们用这种语言几乎可以表达一切思想和概念,包括那些最抽象、最微妙和高深的东西。
但丁诗歌有很强的“画面感”,能让我们相信《神曲》不是虚构的,是真实可信的。
但丁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引人入胜的能力,让我们能真实感受到虚构的神奇故事。除了叙述真实可信,他还能非常高明地把事实和想象,历史和艺术创作,个人情感和宇宙情怀,每个人的渴望和痛苦结合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读者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诗歌里,会带着一种信任,顺从地跟随作者的脚步,就像但丁追随导师一样,开始这场想象中的旅行。待游戏结束时,寓言变成了现实,梦境成了实景,诗歌的魔法把梦想变成了生活体验。
“阅读但丁的作品时,一般人都是无意识的,他们会不由自主地读下去,很少注意到另一个世界或者关注作品的道德因素,基本上不会关注隐喻,他们尽情地享受诗意的语言。这部作品提炼了各种形式的激情,把它们转化成准确而有力的文字。”(Croce)
怎样才能达到这种神奇的艺术效果?
首先要提到但丁高超的技艺。薄伽丘在深刻理解了但丁的作品后,充满崇拜地说:但丁的艺术水准如此之高,哪怕他的缺陷都会转化成诗歌的一部分。一方面,缺点会让作者充满人性,因为作者常常会被神化;另一方面,这些“缺陷”有时候会变得非常重要,甚至起决定性作用。这会让《神曲》的情节更加丰富复杂,作品中的自传成分也一样——这些自传性描写在《神曲》中多处出现。
提到自传,情况也很复杂。我们几乎分不清作者但丁和旅行者但丁,很难把作者的经历和诗歌表述区分开来:虚构和现实,想象和自传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想象的和真实的部分混合为一。
但丁诗歌创作的感染力来自于各个方面,包括性格因素、历史事件、道德反思、宗教信仰、哲学观点、古典作品、《圣经》、神话人物、爱的激情、政治抱负、对正义和秩序的渴望、对于完美的追求、对于上帝的召唤等。
“《神曲》作为一个道德和宗教的世界,是对永生的思索,对于有罪的人是痛苦,对于高尚的人是快乐;就像政治世界,这是一个发展过程,是各个帮派勾心斗角之后,走向统一和专制的过程。但丁个人生活迷失,社会的宗教和政治彻底迷途之后,重新找到正途是唯一的目标。”(Flora)
因此,薄伽丘提出来的观点并不夸张:“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敏于学习,更擅长获得知识;他想获得的知识,总能获得。”
谈到细节问题,薄伽丘补充说:“但丁才气很高,文笔精妙,是一位具有超人记忆力和敏锐洞察力的诗人。”关于但丁,我们只要沿袭薄伽丘,以及其他古代和现代评论者的说法就可以了,否则容易言过其实。
但丁高傲自负,一定不喜欢别人盲目吹捧。他一直要求读者像他在那个想象的旅途中一样保持头脑清晰,时刻警惕。
但是,我们要强调的是但丁的性格和诗歌的特点。
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作品,我们不要忘记他是富有激情的人,比较容易陷入极端的情感,以至于在爱和恨上都变得没有节制。
他对贝雅特丽齐的爱就没有节制;他对其他女人的激情也没有节制;他对佛罗伦萨的攻击也没有节制;他对朋友和敌人的感情也没有节制。他高傲自负,在这个世界上的自我存在感、使命感都很强烈,但他的性格特点还不止这些。
但丁还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远离人群,寻求孤独,但是也追求掌声和荣耀。他对一个女人怀有无上的爱——这个女人被提升为天神,坐在上帝的旁边,但他同时也沉迷于放荡和肉欲。他颂扬谦卑,呼吁上天的正义,却一直在主观和专横地审判别人。他想写一部大家都能读懂的长诗,可最后以《天国篇》结尾,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篇是写给少数人的,也就是上帝选中的人。
虽然如此,正是这些充满人性的特点,放荡、高傲、过激、寻求荣誉、言行不一,让但丁充满人性,离我们很近。
他曾经被奉为神灵,现在我们让他从神坛上下来,跟随他的脚步,就像他跟随向导维吉尔的一样,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敬意。
我们专注地阅读《神曲》,沉浸在这部像大海一样浩瀚的作品里,然后用更好的方法来反思,理解和热爱这个充满美和智慧的海洋,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在阅读《神曲》的时候,不要一段一段地读,也不要跳着读,要完整读下来,不要管是不是马上全读懂。
“没有一定的文化积累和语文素养,是没办法读但丁的,这种语文素养应该使读者能理解但丁,让读者和但丁面对面,或者是直接接触他的诗歌。”(Croce)
对《神曲》有各个层次的解读。要想达到深层次的阅读,就要像但丁在谈及维吉尔的作品时说的那样,“长时间的学习”和“热爱”。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像他的导师告诉他那样告诉你,“你熟悉全诗,肯定熟悉这一点。”(《地狱篇》,第20章,第114行)
当然,《神曲》里并非一切都好。
我们会对诗歌提出各种不同的问题,但首先有必要理解并欣赏文本,更重要的是:要跟随三韵句神奇的音乐性,还有韵律,让我们的耳朵享受诗句的“声音”,让我们的心灵产生震颤。
我们要听从博尔赫斯的建议,对于他来说:“直接接触这部作品,直接阅读《神曲》,是文学最能激起人无穷幸福感的事情。”
但是,《神曲》从头到尾都一样美吗?
就像任何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神曲》也有它的两面性:世界情怀和个人情怀,或者可以说客观性和主观性。
就像其他音乐、图像艺术、小说和戏剧作品,有些作品或片段,所有人都会喜欢,但有时因时代变迁,或个人品味不同,作品的阅读就会受影响。
但丁的作品也遭遇了这样的毁誉。
彼得拉克的作品广泛流传之后——对于但丁,彼得拉克本身态度就暧昧不明,而且很矛盾。在15世纪末期,开始兴起了对但丁的膜拜,学者们用新柏拉图主义的理论阐释《神曲》中的象征和隐喻。
雕塑家安德烈亚·德尔·卡斯坦诺(Andrea Del Castagno)创作了一座站立着的,正在读《神曲》的但丁雕像(1450年)。在诗人诞辰两百年纪念时(1465年),多梅尼科·迪·米凯利诺(Domenico di Michelino)受人委托,在圣母马利亚鲜花教堂绘制了一幅巨大的壁画,颂扬但丁和他的《神曲》。
后来,出现了评论家兰迪诺(Cristoforo Landino)1481年对于但丁的评论。画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酝酿了十五年,完成了一系列绘画来展示《神曲》中的场景(1482-1497年)。
画家路加·西诺雷利(Luca Signorelli)从《神曲》中汲取灵感,绘制了奥尔维耶托大教堂(Duomo di Orvieto)的系列壁画;同样,米开朗琪罗也通过《神曲》中的描述,绘制了西斯廷教堂里的《最后的审判》(Giudizio Universale)。
文艺复兴时期的很多艺术家都把但丁当作导师,通过他来了解这个世界上的知识。在梵蒂冈的壁画上,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把但丁放在几位伟大神学家旁边,在《圣礼的辩论》(Santissimo Sacramento)这幅画里,但丁出现在圣托马斯·阿奎那斯(San Tommaso d’Aquino)的身边。在帕纳塞斯山壁画(Parnaso)中,但丁站在伟大的诗人荷马(Omero)和维吉尔(Virgilio)旁边。
瓦萨里让但丁出现在《佛罗伦萨的诗人》(I poeti di Firenze)这幅巨大绘画的中间,画面上还有彼得拉克、薄伽丘、圭多·卡瓦尔堪提、奇诺·达·皮斯托亚和圭托内·达·阿雷佐等诗人。
从16世纪开始,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在写给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i Medici)和索代里尼(Soderini)的信中,公开引用但丁和《神曲》的文字来描述他在南半球的旅行。
关于但丁,也存在不赞同的声音,尤其是文人中间。
16世纪中叶,在本博(Pietro Bembo,1470-1547年)这类权威文人的批判声音中,但丁热潮开始消退。尽管批评家都承认《神曲》“主题宏大宽广”,但是在写作上有非常明显的缺陷:作品中采用了“粗俗、不体面”的语言。
这些负面评价集中在17、18世纪,在这两个世纪里,除了很少几个例外〔康帕内拉(Campanella)、维柯(Vico)〕,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但丁的伟大之处。一些平庸的作家对但丁提出非难,说他是“没有天分,没有判断力的诗人”——这是保罗·本尼(Paolo Beni)对但丁的评价。同时,弗朗切斯科·福维尔·弗鲁戈尼(Francesco Fulvio Frugoni)宣称,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所有平庸诗句,都要比但丁的《神曲》好——但现在没人能记住他提到的那些诗人的名字(维达利、桑蒂尼利、泰斯蒂和鲁比利)。
文学批评家贝蒂内利(Bettinelli,1718-1808年)甚至说,《神曲》是“可怕的”,说但丁缺乏“品味和艺术鉴赏力”。
福斯科洛(Foscolo)反驳了这类指责。除了从文学批判的角度对但丁的作品进行分析,他还写了一篇充满激情的赞歌。在赞歌里,他把但丁称为“父亲和伟大的诗人”,并发出呼语:“噢!我的父亲,无上的、写出无与伦比诗歌的前辈。”在福斯科洛之后,19世纪是这位伟大诗人和他的作品彻底翻身的时代,这也是历史和政治的需求,莱奥帕尔迪(Leopardi)、马志尼(Mazzini)、乔白第(Gioberti)和巴尔博(Balbo)等作家,都表现出对但丁的敬意。
从那时起,《神曲》出现了很多译本,而且同种语言的译本也有多个。随着译文的推广,但丁在全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
从艾略特到博尔赫斯,从曼德尔施塔姆(Mandel’stam)到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从弥尔顿(Milton)到乔伊斯(Joyce),许多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的文学家,都写了和但丁有关,或者涉及到《神曲》的作品。
更别说建筑师、雕刻师和画家了:从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创作的《但丁的船》(Barca di Dante)到罗丹(Rodin)的《地狱之门》(Porta dell’Inferno),再到巴罗洛宫(Palazzo Barolo)中马里奥·帕兰蒂(Mario Palanti)创作的《地狱》,从科赫(Koch)的壁画和雕塑,到画家祖卡里(Zuccari)、多雷(Dorè)、达利(Dalí)和阿隆索(Alonso)对《神曲》中场景的再现。
为什么全世界都在阅读《神曲》?
因为但丁谈论了人类生活从最低下到最高贵的方方面面。
但丁抵达了人的本质,也就是说,他超越了历史的偶然性。他的作品充满了回忆中的人物,有些人物因为他的作品而变得出名。
但丁揭示了这些事件和人物最核心的特征,赋予每样东西非常具体又非常普遍的内涵。
就这样,但丁世界中的情景、人物和事件,对所有人来说,都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那些人物事件栩栩如生,充满现实意义,可以引起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人们的共鸣。
“有一种不间断的创造激情贯穿全诗……无法想象可以用眼睛囊括,或者用形象展示出来这一万三千张面孔,这个多面体整齐,有规律,让人非常惊异。”(Osip Mandel’stam)
但丁有着较强的概括能力和描写的能力。他通常能在短短的三韵句中把一个事件、一个情景或是一个形象表述出来,像刻在大理石上一样逼真。
《神曲》因此就成了一个画廊,列满了各色人物,还有一系列不断变化的事件和场景,像“电影”一样在变化和移动。
但丁是位伟大的戏剧作家和导演,总能够创作出新颖、充满动感的场面:他把人物、历史片段、真实生活、《圣经》、古典作品、传说、神话以及自己的想象都放在这些背景里。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但丁式的”世界,一个异常丰富而细致的世界。在这里,历史和传说,科学和信仰,英雄气概和道德,现实和想象,纯洁的感情和应受谴责的行为,人的怜悯之心和道德戒律,理解和审判,愤怒和同情,痛斥和怀念,预言和痛苦,提升和堕落……所有的因素都混合在一起。
无论来自何种文化,无论说何种语言,只要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就不可能不在《神曲》中找到共鸣。
克罗齐是这样总结但丁诗歌的世界性:“《神曲》里没有任何形式的多愁善感,这里充满了生活的喜悦和痛苦,自豪和勇气,这些感情都受制于道德戒律,受极高的希望激励和支撑着……但丁不再是但丁,不再是作为人的但丁,而是这个永恒变动、不断革新的世界发出的声音,它传递给人的灵魂一种神奇的、激动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