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与《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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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向导、主人和老师

在阅读但丁时,我们常常被他对老师的爱和崇敬打动。

从第一次见面起,但丁就说维吉尔是自己的精神导师:


你是我的老师,我的权威作家:只是从你那里我才学来了使我成名的优美风格。

《地狱篇》,第1章,第85-87行


更让人感动的是但丁在维吉尔面前的谦卑:


帮助我逃脱它吧,著名的圣哲,因为它吓得我胆战心惊。

《地狱篇》,第1章,第89-90行


但丁把近代心理学所说的“治愈的先决条件”提前了几个世纪,即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向能给他提供帮助的人求助。

为什么他觉得维吉尔具有这种能力呢?

对于但丁来说,这位曼图阿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代表了智慧。

那些像维吉尔一样伟大的一流诗人,会用一种“悲剧”的风格。他们是“神的儿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只有少数人才享有这种殊荣。但丁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美好群体”中的一位,这个群体包括像荷马、贺拉斯、奥维德等著名的诗人,当然也包括维吉尔。然而,在这些偶像诗人之中,但丁还是选择了这位曼图阿人,但丁非常熟悉他的作品,维吉尔本人也说:“你熟悉全诗,肯定熟悉这一点。”

但丁能够完全吸收维吉尔的作品,是因为他意识到,在古典文学世界里,这位曼图阿诗人不仅仅诗作优秀,智慧和道德水平也非常高。

在中世纪,人们认为维吉尔不仅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而且是耶稣出现之前,一位最能体现慈悲、孝顺、父爱、荣誉、尊严和对祖先崇拜的诗人。这些美德在但丁的眼里,都是古代经典作品精神的最好概括。

但是,要解释但丁对维吉尔的这种偏爱,还需要有所补充。

《埃涅阿斯纪》(Eneide)是古罗马帝国最有影响力的史诗,对于但丁来说,它具有神谕般的价值;讲述的是埃涅阿斯下到地狱,并预言了耶稣的到来;维吉尔的其他作品,也预示了新时代基督教会的出现。

在《炼狱篇》中,维吉尔被描述成一个基督降临的先行者。但丁提到的另外一个诗人——斯塔提乌斯,也认为维吉尔是自己的精神导师。斯塔提乌斯解释了维吉尔诗歌的典范作用,并把自己的归信归功于导师,“因为你的缘故,我才成为诗人,才成为基督徒”。

在中世纪时得到普遍认为维吉尔有预言能力。斯塔提乌斯提到了他的《牧歌集》(Egloga)第四章:


时代更新了;正义和人类的原始时代重新到来,一个新的后裔从天上降临。

《炼狱篇》,第22章,第70-72行


但是,但丁在赞美导师的丰功伟绩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他的“客观局限性”。

对于其他人来说,维吉尔像一盏明灯,却不能照亮自己:他激励斯塔提乌斯信仰和归顺,他自己却没有归信。斯塔提乌斯的话是对维吉尔最高的赞美,也是一种惩罚:


你这样说,就像夜间行路的人,背后提着灯,对自己无用,却使自己后面的人看清了道路。

《炼狱篇》,第22章,第67-69行


因此,这个“一切智慧之海”和其他伟大灵魂一起,在精神上生活在一种“不喜不忧”的状况中。

这些“不上不下”的、悬空的灵魂,会一直反思自己的命运,渴望见到上帝,但又痛苦地意识到这个梦想无法实现。这是一个深层的、永恒的悲剧,令他们感到沉重和忧伤。维吉尔内心的伤痛逃不过学生的眼睛,但丁从他的语言和行为中捕捉到了痛苦的痕迹。

维吉尔总结了自己的痛苦,建议人们不要跨越神秘的门槛,不能期望理智能带给他们答案,因为理性是有限的。

假如那些最终答案,通过人的智力可以得到解答,那古代的伟人们应该早已经找到了,他们应该已经得到了绝对完美的答案,应该心满意足,但实际上他们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还一直在忍受着这种渴望的折磨。


“我所说的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还有许多别的人。”他说到这里,就垂头不语,一直面带烦恼的表情。

《炼狱篇》,第3章,第43-45行


这就是人类理性的局限,是一个永恒的悲剧。

维吉尔体现了人类的理性,除了客观局限性外,但丁还向我们揭示了这位“温柔的向导”的弱点。

旅途中有几处维吉尔无法抵御魔鬼。这些魔鬼阻止两位旅人通过狄斯城,只有在天使的干预下,他们才通过了障碍。这位天使对二人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地狱篇》,第9章,第100-103行)

想想看,这位“无所不知的智者”竟然这么天真,被魔鬼欺骗,被修士讥笑,最后变得“脸色由于愠怒而显得稍微有些阴沉”。(《地狱篇》,第23章,第146行)

再看一下这位“正直的向导”在面对严厉的卡托时的尴尬。维吉尔恳求让他的学生经过炼狱,遭到卡托的拒绝(《炼狱篇》,第1章,第91-93行)。除了尴尬之外,他还犯了“导师”不该犯的“错误”:因和但丁以及其他灵魂一起倾听卡塞拉的歌声而误了行程。(《炼狱篇》,第2章,第7-9行)

所有这些情景,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伟人”从神坛上走到我们身边,使得他的形象更人性,更细致。这并不影响他的伟大以及在整个诗歌中的地位,因为但丁丰富和点染了这个角色,使他作为人的一面更加突出。

实际上,但丁在尽一切可能来突出导师的美德和人性。

通常,他都是开门见山,用一种充满情感、颂扬的形容词来称呼他:“温和的父亲、我亲爱的向导、伟大的人、我的老师、忠实的伴侣,以及给我带来安慰的人。”

他有时也借助于以下的人物,让他们颂扬维吉尔。

荷马首先说维吉尔是“伟大的诗人”;索尔戴罗说他是“拉丁人的光荣”和“我出生地的永恒的荣耀”;贝雅特丽齐说他是“曼图阿的高贵灵魂,他的名声会永世流传”;斯塔提乌斯说他是《埃涅阿斯纪》的作者,这部作品是“所有诗歌的源泉和母亲”。

面对学生的敬意,维吉尔也表现出同样的热情。

就这样,这场旅行让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坚实的情谊,不仅仅是诗歌上和道德上的,而且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欣赏和信赖的私人情谊。

《神曲》有许多片段描写了导师对学生的关爱,尽管这位导师对学生有时会有点粗暴或者说严格。

实际上,训斥和激励都源自父爱般的情感,以及老师对学生的热切希望,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能走完这段旅途,尽管这段道路看起来非常艰难,充满波折。

学生能否获得救赎,是导师特别关心的事情,他尽一切努力让自己成为坚实可靠的向导。

他想方设法让学生突破一路的障碍:这些障碍有的源于旅行本身的辛苦,有的因为魔鬼的阻挠,有的因为但丁内心的恐惧。

在有些场景里,维吉尔甚至表现出了母亲般的慈爱。

尤其是在地狱第八层的火坑恶囊,即处罚买卖圣职者的地方。但丁面对买卖圣职的教皇尼古拉三世时,表现得异常坚决。这让导师非常高兴,他充满爱意地拥抱了但丁。


因此,他用双臂抱住我;当他完全把我抱在怀里以后,就顺着他下来时所走的路重新上去。他紧紧地抱着我也不嫌累,一直这样把我带到从第四道堤岸到第五道堤岸的拱桥的顶上。

《地狱篇》,第19章,第124-129行


导师更加慈爱的表现,是把学生从魔鬼的威胁中解救出来。那些魔鬼想抓住但丁,阻止他经过第五个恶囊去第六个恶囊。


我的向导立刻抱起我来,如同母亲被人声喧嚷惊醒,看到身边燃起的火焰,抱起儿子就逃走,对他比对自己更关心,甚至都顾不得停留一下穿上一件内衣。

《地狱篇》,第23章,第37-42行


在同样一个背景中,还有这样的描述:


我老师滑下沟沿那样快;他怀里抱着我,像他的儿子,不像他的同伴。

《地狱篇》,第23章,第49-51行


开始的时候,但丁对于老师满怀敬意,后来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坚实可靠的友谊,这种友谊的基础是相互关注和感情的倾注,以及彻底的认可和崇拜。

这里充分地赞美了上帝选中的灵魂之间的坚实的联系。学生的彻底的解放是最终的目的(“自由、正直和得救,都是你的意志”),而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也是情感的体现。(《炼狱篇》,第30章,第49-54行)

维吉尔的形象进一步突出,实际上,他在这部作品中起着核心的作用。


“维吉尔在文学上的影响,在文化上的激励,以及在宗教道德上的教诲,作为整个古典文化的代表和基督教时代的引入者,这位最伟大诗人的作品体现了深层理性,这对于但丁的思想认识影响非常深刻,维吉尔的存在是无法替代的。”(Conso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