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求学之路
一 无锡工业专科学校
1943年的下半年我就去考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这是个工科学校。我根本不想读工科,我是喜欢文科、喜欢艺术的,但是当时要谋生,我二哥说这个学校毕业出来,找工作好找,所以叫我去考这个学校。
我估计我考不取,家庭又很穷困,交不起那么多学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的,结果一考就考取了。由于亲戚朋友都爱护我,觉得我能读书,都帮助我,再加上我大哥极力主张我读书,想办法交了学费,我就上了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这就相当于是高中了。
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是在无锡城里,离我家有15公里,我只能到学校住,做寄宿生。
从1943年的下半年到1944年的上半年,整整一年,在无锡城里,我受到的教育非常的深。这个学校是省级学校,规模大,国文老师就有很多位。我知道的至少有四位专教语文的,而且都是当时非常有名的老师。
我们在初中都学英语,我初中时候的英语学得还是比较好的。我是很用功的,天不亮就起来在操场上背单词。没想到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日本鬼子一律规定不准读英语,只准读日语。当时因为我的三舅舅、我的姑妈,都被日本鬼子害死了。我对日本鬼子仇恨至极,所以我就坚决不读日语。每到上日语课我就在最后一排低着头看我自己的书。日语是日本人教的,大家都叫他田中先生,这个老师对学生倒也没有什么横暴,但是他在课堂上只准读日语。我反正混过去了,日语课考试什么都是马马虎虎混过去,其实我一句也没有学会。我有一个同学叫薛欲达,他日语学得很好。他告诉我,抗日也需要日语。我说,不会日语照样抗日,我们这么多抗日将士都会日语吗?我坚决不读日语。
在无锡老家门口1943年
给我们讲国文课的老师叫张潮象。张潮象先生是有名的词人,别号叫雪巅词客,词做得很好,名望很高的。有一次他给我们讲《圆圆传》,后来《圆圆曲》也给我们讲了。讲到吴三桂开了山海关投降满清,迎满清的官兵进关这一段,老先生在课堂上放声大哭,同学们也都掉眼泪了。当时都觉得民族沦亡了,国家沦亡了,人民前途非常渺茫了,所以张先生一讲到《圆圆传》,就号啕痛哭了。还痛骂吴三桂开门迎敌,实际上骂的是日本人和汪精卫。同学们都很害怕,因为我们课堂上经常有日本人穿着中国服装来听课的,听你在讲什么,那天刚好没有。张先生讲《圆圆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我们美术课还有一位沙白先生,他是画油画的,他重点教图案。无锡工业专科学校的业务主要是纺织和印染,我学的是印染,印染需要有很多图案,需要我们设计,这个沙白先生教我们设计图案。
还有一位教印染学的范光铸先生,他的文化修养很高,书法特别好,尤其写的一手《麓山寺碑》,就像原碑一样漂亮。范光铸先生的书法一直给我印象特别深。我的书里印了他当时送给我的两幅字。
当时他就告诉我,他说你喜欢写诗,你去看《红楼梦》吧,《红楼梦》里都是讲诗的。那时候我不知道《红楼梦》是什么样的书,以为就是讲怎么写诗的,我就高兴地借来看,一看发现是讲故事,而且是女孩子的故事。那时候我特别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那种战斗的、英雄豪侠的题材。我一看,看了多少回,都是女孩子的故事,里面不是讲做诗,是他们自己做诗。我要的是怎么做诗。我看看没兴趣就没有读下去。
范光铸先生和我是同乡,他是无锡堰桥人,我们相隔5公里。后来我高中一年级以后上不起学了,就回家种地,范光铸先生有时候假日还特地步行到我的前洲镇,来看望我。那个时候,他比我年龄当然大好多岁,但是还是个年轻教师,我们很投合,他知道我贫困交不起学费,上不起学,所以一放假就来看我了。
但是这位范先生非常不幸,后来在上海一家印染公司工作时得了病,在家里被人谋杀了,把他的保险柜里放的戒指啊什么的财产全部拿走了。范先生去世以后,家里就是他夫人和女儿,没有什么人做主了。告了几次状,打了几次官司都没有办法,因为没有证据。我每想到这件事情都为范先生非常难受。他之前还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我马上搬家了,搬好新家以后我再给你写信,再告诉你地址。没有想到,搬到新家以后就被谋杀了。
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这一年间,还认识了无锡其他的画家。无锡那时候书画风气很盛,当时像孙葆羲、陈旧村、陈负苍、钱松喦,都是很有名气的。他们都是大画家,我都跟他们接触了,而且都受到他们的启示。但是一场“文化大革命”,孙葆羲失踪了,不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家都找不到他。当时名气很大的,我在公园饭店经常看他的画展。秦古柳先生,“文革”中间把他整得特别厉害,把他整得精神失常了,我回家去看他,他跟我号啕痛哭,他对我说,你是冯其庸,我知道,我们是好朋友,本来你回来我应该给你画画,但是我都不知道怎么拿笔了。说完了又大哭,后来没有多久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