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康巴
北京市援藏干部
拉萨市公安局副局长高新军
我是2013年7月来援藏的,8月就赶上了雪顿节。别的援友都特别高兴,雪顿节可是藏族节日里除了藏历新年之外最盛大的节日了。在藏语中,“雪”是酸奶子的意思,“顿”是“宴”“吃”的意思,雪顿节就是吃酸奶子的节日。节日期间,哲蚌寺要晒佛,还要在罗布林卡连着唱几天藏戏。周边地区各县老百姓都要来拉萨过这个节,可热闹了。可我一听要来这么多人,安全这根弦儿一下子就绷紧了。
雪顿节起源于公元11世纪中叶。那时的雪顿节是一种纯宗教活动。民间相传,佛教的戒律有三百多条,最忌讳的是杀生害命。由于夏季天气变暖,草木滋长,万物复苏,小虫子们也出来活动了。其间僧人外出活动难免踩杀生命,容易违背“不杀生”之戒律。因此戒律中规定,藏历四月至六月期间,喇嘛们只能在寺院待着,关门静静地修炼,直到六月底方可开禁。待到开禁之日,僧人纷纷出寺下山。世俗老百姓为了犒劳僧人,就自己酿了酸奶,为他们举行郊游野宴,并在欢庆会上演出藏戏。所以,在雪顿节期间有大量的庆祝活动,老百姓都欢天喜地地过节。而我作为援藏的公安干部、拉萨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这几天的心肯定要提到嗓子眼。
哲蚌寺是拉萨的著名寺院,也是拉萨最大的寺庙。它依山而建,大得令人无法想象。从山门到主殿,步行需要四十分钟;想把哲蚌寺走一圈,得一整天,那还是走马观花。雪顿节最早就是从这里起源的。过节第一天,寺里有个盛大的展佛仪式,每年都有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展佛。
雪顿节到来之前,我就带队驻扎到了哲蚌寺。对于哲蚌寺,我之前听说过可没来过,到了地方看了第一眼这寺庙就把我吓了一跳:这么大的寺庙,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都要来看展佛,上下山全是蜿蜒的小道,不由得我不担心:这要是万一出个踩踏可怎么办?路的两边没遮没挡,下面就是悬崖,不要说大规模的踩踏,就是掉下去一个人也不行啊!
我也没多想,赶紧连夜带队制定安保方案。哲蚌寺建在山上,上下山的路没有护栏,平时汽车可以开到大门口的售票处。我是北京交警出身,援藏之前是丰台交通支队的副队长。在北京的时候,每逢节假日我都要上岗执勤,对于车辆和人员的疏导很有心得。一看见这个路况,我就赶紧请示领导,建议在距离哲蚌寺一千米左右的距离就开始限制车辆通行,一律改为步行;在山边的道路上,紧急安置防护栏,防止万一,有个拥挤也不至于把人挤下山。
援藏嘛,就是要把内地先进的做法、经验和思路带到西藏。我就琢磨着,这样的大规模节日活动如果在北京举行,一定会有好几套应急方案。赶在节日开始前,我就和当地干警一起制定了好几套应急预案。节日当天,抽调警力,在凌晨两点、距哲蚌寺开门还有六个小时的时候我就站在了哲蚌寺的门口。虽然是盛夏,可是天不亮的时候还是够冷的。我在寺庙门口前来回巡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聚集的信众和游客越来越多,我粗粗算了一下,天还没亮,人已经过万了。我赶紧将安保人员组织起来,除一部分守在寺门前为安检做准备外,另一部分由我带着维持着现场秩序。为了避免出现人员踩踏事故,我一个劲地劝导游客有秩序地排成长队。队伍里什么民族都有,为了当天能顺利上岗执勤,我还提前现学了几句藏语,什么“小心”“请排队”、“慢慢走”“不要挤”……别看就这几句,让我一喊出来还真挺管用。也不知道一口气喊了几个小时,反正天还没亮呢,嗓子就已经哑了。
距离寺门开放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游客的数量瞬间增多了。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在哲蚌寺前形成了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长龙”。我执勤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如此密集地在一个地方活动。人流乌泱乌泱地在蠕动,大多数人都手拿佛珠或者转经筒,半闭着眼一边念经一边挤着往前走,没有人会注意脚底下。按照计划,我是每隔200米就安置一名安保人员维持秩序,嘱咐每个人都得盯住了人群,可别有一个倒下的。我自己神经高度紧绷地往返于“长龙”的首尾,生怕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从凌晨两点到晚上六点,我在哲蚌寺迎来了日出又送走了夕阳,还迎接了9万多前来拜佛的僧众。拉萨最大的展佛台就在我头顶上,最大的唐卡也在我头顶上的山坡上展示。可这唐卡什么样,我压根没看见,两只眼睛尽盯着人了。这一天下来,我在哲蚌寺的山路上来来回回走了30公里。等哲蚌寺闭寺、僧众们散去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大口喘气,说不清是累的还是高原反应了。
在哲蚌寺执勤完,我又去了布达拉宫,那儿也是人山人海,从布达拉宫出来又赶到罗布林卡。雪顿节期间,这里要结结实实地唱好几天藏戏。还是一样,我又带着干警们跑到罗布林卡维持秩序,还是那几句藏语:“慢一点”“不要挤”“排好队”……您还别说,就这几句话,说了一天越说越流利,游客们还真挺配合。
从雪顿节上执勤回来,还没休息两天,上级领导来找到我说,北京的援藏干部干得不错,现在有个艰巨的任务你能不能完成?
我一想,我到拉萨干吗来了?不就是完成援藏任务来了吗?任务哪有不艰巨的?肯定能完成!这事不能跟组织讲条件。
然后任务就来了,拉萨市公安局要由领导带队去那曲支援。这担子就交给我了。说拉萨海拔高,那是因为没去过那曲。那个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常年积雪、没有无霜期。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身体棒棒的,一开始还真没把这海拔高度当回事。结果,一到了那曲就开始生病。感冒发烧都是小事,头疼、恶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要命。来之前,拉萨公安局的领导交代过,说那曲条件艰苦。那还能怎么艰苦?我都想好了:无非是住板房、吃方便面呗!不就是吃不好、睡不香吗?没去过,我还真没把“艰苦”俩字放在心上。结果,到了那曲才知道,还“板房”“方便面”哪?这两样东西都没有;要有,就不能叫“条件艰苦”啦!我们住的地方,是一点遮挡都没有的大草地,就睡在自己搭的帐篷里。方圆百里,连一棵树都没有,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这算是给我们解决了水源问题,不过就是得跟附近的牦牛分享——人家先来的,人家也得喝水啊。
来都来了,什么困难环境下的工作都得干不是?我每天就在这条河水里洗脸漱口洗衣服,用河水做饭。不下雨的时候,这条河的水还算清亮,打回来就能用了;一下雨这条河就浑了,拿洗脸盆舀了水且得澄呢。有时候这水实在太浑浊了,跟泥汤子似的,我就带着人开车去七八公里外,找点干净水带回来给干警们喝。
这还算是好的。那曲太冷,我们没待几天就赶上冬天了。这条小河也跟着冻上了,得!这回连泥汤子都没得用了。好在还有牦牛,牛粪有的是!我就和当地干警一起,捡牛粪、生火,凿冰、烧水,洗脸做饭……
要是平时就是守着帐篷也还好,白天还得出去工作呢!我在那曲生活了120天,把这个地区的所有县城、乡镇都跑了一个遍。那曲地区属于藏北,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平均两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跑一个县城恨不得要翻两座山,每座山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即使在一个县,乡和乡的距离也得有上百公里。有一次我们要去乡里调研,那个乡在山上。山路蜿蜒、极其险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连个掉头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看见乡政府了,门口居然是条河,河上是个铁索桥。桥对面的工作人员冲我们招手、喊话,让我们把车开过来!长这么大,我是头一次开车横过铁索桥。那滋味儿,就跟第一次做过山车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俩眼直勾勾地只敢看着前面,挂着一挡慢慢蹭,脚底下的油门不敢往大了给,车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翻!一去一回,我后背上出了两遍冷汗。等工作完了开回驻地的时候,我乐着跟同事们说,还是在帐篷里踏实!
工作的确很艰苦。可我天生是个乐天派,什么环境咱们也得学会苦中作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和当地干警吃住工作24小时在一起。晚上在大草地上,我挨着帐篷串门,跟藏族干警学藏语,跟着他们一块吃糌粑、啃生牛肉。别看好多在藏工作的人到临走了也喝不了酥油茶、吃不了生牛肉,可我就跟长了藏族基因似的,带着血丝的生牦牛肉干塞进嘴里就嚼,吃的那叫一个香!那曲的干警一看,说我,你这个北京来的公安局长不含糊啊!青稞酒喝得、生牛肉吃得。我们在一起工作,一点障碍都没有,大家处得就越来越交心。共事了没多久,有干警就叫我“北京康巴”。我问啥意思?他们说,就是“北京来的藏族汉子”;还有人送给我一个藏族名字,叫“加措”,意思是“大海”,说我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我听了,心里这个美啊!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啊!
在那曲工作了小半年,我又接到命令回到了拉萨。冷不丁一出现在援藏公寓里,跟我一起来的援友们看见我都说不认识了。我照照镜子,看见里面那张脸,自己都乐了。这脸色比拉萨本地的群众还黑、还红!脸上的皮都褪过好几层了,头发掉了得有一多半,连眉毛都稀疏了。援友说,看脸已经认不出来了,不过你声音还是像以前那么洪亮,走起路来还是风风火火。
大半年没见,看见我的变化大家都感慨不已。有人开玩笑,说,看见老高的脸,才知道什么叫“饱经风霜”!援友们嚷嚷着要跟我吃一顿饭,说这半年没少受苦,知道我尽拿河水煮方便面了,还煮不熟。可我哪有时间跟大家吃饭!那次回拉萨是因为马上要有“羊年转湖”的风俗活动,笃信藏传佛教的信众们要在羊年围着纳木错湖走一圈,还要磕长头,到时候又会有大批的群众聚集在纳木错。我这次回来是常驻湖边、维持秩序的。
又是一个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又得住帐篷、又是吃不上喝不上的。有的女援友忍不住眼圈都红了。我乐呵呵地跟大家说,咱们到西藏干吗来了?不就是对口援建来了吗?咱们的专业、知识、技术能在拉萨有地方施展,那就是咱们最得意的地方。我是一个公安干警,穿上警服那天起我就宣过誓,只要人民需要,我甘愿燃烧自己。在西藏,我也是这句话,能为西藏人民做一点自己的贡献,我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