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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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文化与身体:Aloha,夏威夷给我抱抱!

马腾岳(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中国的文化特色之一,是性别(gender)角色清楚,与身体(body)和性(sex)的距离严格。老祖先流传下来的一些道德话语,即便是在今日,也仍深深地烙印在当代人的生活之中,成为习惯和规范,时时制约着我们的生活。举例来说,就性别而言:“男女有别,夫妇有分”;就身体与性而言:“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还有“瓜田李下,不欺暗室”等。这种种的礼教名言,千百年来捆绑了中国人的身体,也压抑着中国人的性。在这种文化传统下,凡君子也必温良恭俭让,而女子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缺一不可。今日虽然民智大开,女权高涨,但是中国人公开场所男女两性的礼貌交流,最高也仅限于四眼对望,握手寒暄,而且不宜超过三秒钟。至于give me a hug,即来个公开、热情的拥抱,小则流言闲语,多则上法院吃官司,被告性骚扰大罪一条。

2008年笔者从中国台湾地区来到夏威夷进行当地政治活动与民族认同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并在当地大学任访问学者数年。早期人类学的奠基是缘于西方殖民主义的扩张,当代的人类学则被视为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学科,举凡人类社会的各种活动与现象,都可以被纳入人类学的研究范畴之中。而在人类学大家庭中,笔者认为研究难度比较高的次学门——政治人类学是其中之一。原因是政治运动涉及了参与者的客观实际利益与主观认同情感,两者纠葛缠绕、无法分割。任何政治运动,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既有政治结构与权力关系进行的挑战与再建构,都涉及两方或是多方权力与利益损益。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进入到田野之后,常必须面对被研究者的多方面质疑,包括:“你是谁?代表谁?”“为何研究我们的政治要求和运动?”“你是否支持我们的政治主张?”“你会不会是某个利益团体派来的间谍?”“你的研究会不会伤害我们的团体和个人?”总而言之,做人类学的政治运动研究,最大的困难是必须取得被研究团体的信任,这种信任常不是短期可以达成的,研究者要经过许多努力才能变成“自己人”,才能进入权力的核心(至少是次核心),观察到深层的事物与情感。特别是历史上西方人类学与殖民主义间的密切关联,使人类学者常被视为是殖民主义的马前卒,是殖民者的同谋。虽然全世界的去殖民工作已经进行了大半个世纪了,但是历经西方殖民统治的土著民族对于人类学者,特别是白人人类学者的猜疑,仍是十分严重的。

夏威夷在1893年前曾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夏威夷王国,1893年被白人推翻后,1898年被美国强行占领。这使得夏威夷今日各种以自主或是独立为目的的政治要求复杂而多样,不同程度地挑战着美国的统治权威。在笔者之前曾有许多的白人学者尝试以此为研究对象,但是大都铩羽而归,主要因素是无法被当地的政治组织接纳,最终被迫放弃。原因无他,推翻夏威夷王国的是白人,这使得今日夏威夷人无法接受白人来参与或是研究他们反对美国统治的政治运动,这是白人学者身份上的原罪。

作为一个华人学者,笔者幸运地避免了这个包袱,在来到夏威夷半年之后,我顺利地接触了大部分的政治运动组织,甚至还常被邀请参加各种活动,包括会议、抗议、选举等的摄影与录像,负责活动记录工作,这使得我有机会以最近的距离进行研究。

夏威夷的文化核心是aloha,它的意思包括爱、疼惜、尊重等多个意思,aloha是名词也是动词。夏威夷人见面的问候语aloha aina,原意是“疼爱乡土”。在aloha的文化中,夏威夷人友好而善良,即使最强烈的政治要求,也坚持以aloha的方式来进来,坚持手段和平,绝不使用暴力。任何形式的暴力,就算是爆粗口也会被视为是不适当的。而在美国宪法保障言论自由的环境下,政府对于各式的抗议活动,只要不违法、非暴力,也都包容处理,不愿激化反对者。

在夏威夷的田野调查过程中,我真实地感受到许多来自夏威夷人的aloha,这其中,最直接与最深刻的,就是身体的亲密接触——拥抱与亲吻。

传统夏威夷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是honi(贴鼻礼),两人彼此用手拥抱对方,互相以鼻子接触对方的鼻子,并且用力地吸气。honi的意义是彼此共同分享对方的气息与生命,表达真诚的信任与友谊。honi不仅存在于夏威夷,也存在同属于波利尼西亚文化区的其他岛屿区,可以说是波利尼西亚共同的传统文化。接触西方之后,kiss(亲吻贴面礼)传入夏威夷,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传统的honi,成为夏威夷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礼节。现在凡是在团体活动中聚会见面,不论彼此认识与否,所有的人必须彼此kiss,亲吻对方的脸颊。一个20人规模的活动,相互的亲吻就高达数百个,每个吻都还必须听到“波”的清脆响声,才符合标准。

我刚到夏威夷的时候,对于在各种活动中见人必亲的亲密身体文化,实在承受不起。受到传统中国人文化中身体距离遥远的影响,对于与陌生人亲吻、拥抱这事,总是觉得不自然。然而相互亲吻是夏威夷人展现aloha的重要礼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仪式,通过这种仪式,才能在特定的活动中被视为是自己人。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亲吻上去,有多少人就得亲多少人。但是一开始,我只亲吻男性,对于女性,受儒家文化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没有办法克服心理障碍公开地对女性拥抱、亲吻。

我的文化限制,很快让我得到了教训。在某次的讨论会活动中,会开到一半,会场唯一的一位女士突然站起来,把在座的男士们一一数落了一顿,表达她对各种议题和个别人士的不满。我原想不关我的事,我算是个客人,躲在一旁便好。但没想到还是未逃过一劫,被“修理”了一顿。理由是我亲吻了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男人),却唯独没有亲吻她。这位女士高分贝地指责我对她歧视,说我看不起她是一位土著女性。我一时被骂得愣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注意到我亲吻了所有的人,却独漏了她。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她的指责十分严厉。在美国“歧视”(discrimination)不仅是一种道德问题,也是刑事犯罪。歧视女性土著,同时在性别上和种族上犯了两种歧视罪,可不是小事。特别是对于人类学者而言,职业道德要求尊重多元文化,完全不允许任何对于报导人的歧视。指责我歧视女性土著,一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二来担心从此被贴上标签,再无人敢接受我的访谈。

那真的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还好我在冷静片刻后,想到如何解释我的行为。我问她:“很抱歉我没有亲吻你,但是你曾经在檀香山市中心的中国城里,看过任何两个中国人相互亲吻吗?”她瞪着我,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说:“是的,因为亲吻不是中国人的礼貌文化。在中国的文化里,对女性保持一定的身体距离,才是尊重,这和夏威夷是完全不同的。”

从那次体验后,我知道我必须改变我的中国人的身体文化习惯。When in Roma,do as the Romans do!入境随俗,把公开亲吻、拥抱当成礼节,是对人的尊重。从此之后,只要在出席公开活动,不论是男女老幼,honi也好,kiss也罢,行礼如仪,主动积极,绝不退缩。有一次我在欧胡岛中央的Kukaniloko“皇家出生圣石”(the Royal Birthing Stones)参加仪式活动,会场来了两百多位夏威夷人,临别时大家彼此亲吻告别,花了近半个多小时所有的人才彼此亲完、抱完,也算是此生一大难忘体验。回家后仍觉得脸面摩擦之热,嘴变成了“O”形。

回到中国,我又面临另一次身体的文化“大革命”,即把人与人亲密身体接触的夏威夷习惯,调整回远远眉目传情、点头示意的中国人的习惯。说实在的,这还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相较华夏文明之邦身体距离的疏冷,真怀念夏威夷人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几次酒后失神,错把故乡当他乡,将旁人拥抱入怀,欲送aloha香吻一个,只见被抱者惊惶逃窜,仿佛见鬼。

人是有体温和气息的生命体,两个生命体的拥抱与亲吻,分享彼此的气息,生疏的关系很快熟稔,熟稔的关系更加友善。人从出生就是被父母亲抱着长大的,人有拥抱彼此的需求与能力,这是人的天性。儒家文化强调克己守礼,历经两千年来的熏陶,中国人的道德未必比洋人高,但在传统礼教观念的捆绑下,中国人的身体早被制约得僵硬死板,有手足不能舞蹈,有口舌不能歌唱,连拥抱这种天性都被扼杀。所幸近几年来,终见反弹,不论在大陆、台湾、香港,乃至海外,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发动“真情拥抱运动”,组织“抱抱团”在大街上提供拥抱服务。君不见日前网络报道,某些地方甚至由当地领导人带头参加,透过给我抱抱推动和谐社会。还拥抱于人性,在我看来,这才是体现文明的表征。

Aloha!不用去夏威夷也可以很夏威夷,多找些人抱抱,大声说出alo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