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使人类自身成为神秘的存在
在早已被今天的人们遗忘的旧石器时代漫长的几千年里,人类最近的邻居是各种各样的野兽,这在那时是非常普遍的情况。那些动物正是人类的老师,它们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向人类说明自然的力量和自然形态的形成。原始部落的人们给野兽起了不同的名字,还在仪式上戴动物的面具。但在热带丛林里,大自然奇特的壮观景象主要来自植物,所以那里人们的活动很大程度上是对植物世界的模仿,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最基本的神话故事都是关于自我牺牲的神的故事。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将自己的身体砍成碎块,埋在地下,于是地上长出了维持人类生命所需的各种可食用的植物。在所有种植文化的祭祀仪式里,人类的确非常残酷地模仿了这种原始神话的情景。因为,在植物的世界里,生命被看成是可以死而再生的,新发出的嫩芽来自腐烂的叶子。所以,人类也一定如此。死去的人被埋葬是为了再生。植物世界的各种循环成为人类神话和仪式的模型。
公元前3500年左右是最早的城邦文明在美索不达米亚形成的关键时期,负责观察天象的神职人员发现了天上的七大能量——太阳、月亮和五个能用肉眼观察到的星球,以精确到可以用公式计算出来的速度,穿过固定的星系,这样,魔力的中心和社会的模型从地球上的动、植物王国转移到了天上。当然,神话和仪式的魅力核心也随之转变。这样,关于新的世界景观的新的认识在宇宙秩序的概念里体现出来,这种宇宙秩序立刻成为地球上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在天上的模型。例如,登基加冕的国王被看作太阳和月亮之神,而王后则被看作金星女神,王宫里的达官贵人则扮演着天上各种发光体的角色。
公元5~13世纪,在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帝国的华丽宫廷里,帝王的宝座被各种令人惊叹的、人间天堂般的景象包围着,如摇着尾巴、吼声震天的金狮,用奇珍异宝装扮的鸟儿们在镶满珠宝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某个原始部落的大使穿过光彩夺目的大理石长廊,长廊两旁站着王宫侍卫和衣着华丽的将军与主教。当他来到君主面前时,这位君主一言不发,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光芒四射的宝座上,他拥有的太阳般的王权令人印象深刻。这位大使在众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向君主叩拜,说明自己的来意。当他面朝地还未起身时,一个机器会将整个宝座升到高空中。瞧这气势!最后,当这位大吃一惊的来使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穿着礼服的君主变了,就像来自闪闪星空上的神一样俯视着他。东罗马帝国传教士圣西里尔(Saint Cyril)曾经在写给国王的信中称,他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或许这样说有点过了,但是这与宗教的弥撒或是帝国宫殿里的童话剧并没什么不同。
这类恶作剧至今仍有一定的影响。借助于人的肉体、仪式上的装束和建筑使用的石料的形式,人类进入了梦幻般的神话意象中的光明世界。这些意象并不是从白天的现实生活经历中获得的,而是从我们今天称为无意识的深层含义中获得的。正因如此,它们激发了沉浸在梦幻中的人们非理性的回应。这些转化成仪式的神话主题和母题所特有的影响就是:它们将个人与超个人的目的与力量联系在了一起。
研究动物行为的学者们已经观察到,在生物圈中,对整个物种的关切居于主导地位,比如在动物求偶或为了争夺异性而进行争斗时,固定的、仪式化的行为指引着生物个体根据该物种共有的、程序化的行为秩序展开活动。同样,在所有人类的社会交往中,仪式化的过程使参与者不受个人感情影响,而是随着仪式表现出低落或高涨的情绪,所以他们的行为并不受自己掌控,而是受到职业、社会阶层、社会甚至物种的支配。例如,在法官或是国家官员们的授权仪式中,那些就职上任的官员们在仪式上并不代表自己,而是作为共同的准则和法律的代理人。甚至在私人的交易中,契约和合同的模式、谈判以及诉诸法律的威胁,构成了一套公认的游戏的仪式规则,这些仪式规则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针对个人的冲突。如果没有这些规则,社会就不可能存在,人们也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只有凭借当地社会群体游戏规则的力量,人性才会展现出来,并在仅此一次的生命中得以实现(这种实现由时空和秉性所界定)。
仪式的参与者不受个人感情影响,
而是随着仪式表现出低落或高涨的情绪。
所以,我们该思考一下当今人类产生敬畏之情的根源是什么。正如德国数学家弗罗贝尼乌斯指出的那样:首先,有各种物种出现的动物世界被人类看作一种神秘的事物,而受到敬仰。作为令人类羡慕、与人类近在咫尺的邻居,动物使人们有了通过模仿达到与之同一的冲动。其次,人类产生敬畏也源自植物世界和大地丰产的奇迹,在那里,死亡孕育着新的生命。最后,在远古时期的近东,随着最早的发达文明的出现,人类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七大发光的宇宙天体运行规律的运算上。正是因为这些,我们才会有复活和死亡之神车队中7匹灰色的战马。然而,历史学家已经指出,当今距我们最近的神秘邻居不是动物或植物,也不再是天上奇妙的移动天体。弗罗贝尼乌斯指出,我们已经通过科学去除了它们的神话色彩,现在神秘的中心是人类自身——一个人,作为“你”,成为另一个人的邻居,而不是“我”希望他能够成为的样子,我可以设想我了解他并与他有关系,但是人作为自身却是一个神秘和奇迹的存在。
我们已经通过科学去除了动植物的神话色彩,
现在神秘的中心是人类自身。
这种新生的、面对面的人作为敬畏的中心,是在希腊人的悲剧中最早得到承认并受到尊崇的。同年代所有其他民族的仪式都是借助动物、植物、宇宙和超自然的秩序完成,但是在古希腊诗人荷马时期,世界已经成为人类的世界,在5世纪时伟大诗人创作的悲剧中,他们一直在宣称和展示这种新的关注焦点的最本质的精神内涵。
詹姆斯•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中,言简意赅地定义了希腊悲剧的本质特征。这个定义为人们打开人文主义精神的神秘维度开辟了广阔的道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Poetics)中提醒我们关注两个公认的表达“悲剧性的情感”的经典词汇——怜悯和恐惧。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给出这两个词的定义。乔伊斯作品中的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Stephen Dedalus)宣称:“亚里士多德没有对‘怜悯’和‘恐惧’下定义,我却下了。”并说:“面对无涯的苦海,占据了人类的心灵并与那个受苦受难的人连接起来的情感,叫作怜悯;面对无涯的苦海,占据了人类的心灵并把这苦难与那神秘的原因连接起来的情感,叫作恐惧。”当然,所有苦难的神秘原因是死亡,这也是生命的先决条件,所以死亡的确是无边的。如果承认生命的存在,就必须承认死亡的存在。但在我们肯定这个先决条件时,必然会对受难者表示同情,在这种情况下,受难者事实上是一个人的另一个自我。
如果承认生命的存在,
就必须承认死亡的存在。
在我已经讲过的那些葬礼的仪式里,古典的和现代的西方人对人自身的重视,使得这些场合显得尤为独特。在同样规模的传统的东方葬礼中,就不会有这样的体会。在那里,葬礼会通过人来指向人们设想的宇宙环境。任何一个参加过这种东方仪式的人肯定会注意到,受难者作为一个个体在这样的仪式中已不复存在,然而在这个场景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清楚地显示了个人的价值。旧瓶装新酒,新酒即个体的人格。具体来讲,新酒当然是这位特殊的年轻人和他在当前的历史时期所代表的东西,而不是他在周期性反复出现的永恒循环中所代表的东西。在更古老的秩序中,某些象征符号仍然出现在拉着炮车的7匹发出清脆马蹄声的战马和旁边那匹无主的马儿身上,并仍发挥着作用。这个古老的神话现在被赋予了一首新的歌曲,它歌唱着那独一无二的受难者,歌唱着人类苦难的阴郁和无边,歌唱着神秘的神圣启示。没有了这些,仪式就失去了它的深层维度和治疗力量。
总之,现在让我引用一首短诗里传神的诗句来进入我最后的主题:所有的神话和仪式都指向关于高深莫测的奇迹的设想,它们以伟大的诗歌和艺术的形式向我们展现了这一设想,并将我们与之联系在一起。当我在大约40年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它就深深激励着我,使我的思想从那以后稳定下来。这首诗是加利福尼亚诗人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在太平洋海滨的瞭望塔上创作的。多年来,他一直在观察鹈鹕在海岸线上绝妙的飞行,他也一直在聆听湿漉漉的海豹友好的叫声,以及身后日益增多的无数机动车发出的令人烦扰的轰隆声。诗歌如下:
大自然的音乐
海洋苍老的声音,小河上鸟儿的喋喋不休,
(冬天为了给海水披上银装,给海岸线铺上棕色,早已给过它们金色和绿色)
不同的声音汇成一种语言。
所以我相信,
如果没有欲望和恐惧,
我们能坚强到足以聆听病态的国家的疾呼,和备受饥饿煎熬的许多城市发出的狂怒,
这些声音本应该是能被听到的。
而且清楚地就像一个孩子,或某个在海滨梦想着情人、独自跳舞的女孩发出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