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到这里,克丽丝蒂娜不由得低声叹息。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时代这一切可怕的事,她就会浑身无力。母亲折腾什么劲儿啊,全是胡来!现在离开这里,去找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姨妈,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处,这算什么呢?可是一转念,我的天,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母亲希望她去,这样能使老人家高兴,她总不好硬顶吧?而且,干吗要硬顶?人已经没有这个劲,顶不动了!女邮务助理慢吞吞地、万念俱灰地从写字台最上一格抽屉里抽出一张业务记事用纸,小心地将它对折起来,又垫上一张格子纸,然后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笔细楷给维也纳邮政管理局打报告,申请批准她因家事现在就开始她法定应该享受的休假,并恳请从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然后,她又写信给姐姐,请她在维也纳替自己办理瑞士签证,借她一只箱子,再来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亲的事。此后的几天,她就慢条斯理、耐心细致、一桩一件地为这次旅行做准备,既没有欢欣,也没有期待和热情,似乎这些事并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属于她现在成天做着的惟一的事情:上班、尽职。
准备工作进行整整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缝补浆洗家中的旧衣物,非常紧张。此外,她姐姐,这个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觉得用寄给她的美金买东西太可惜,最好还是把这笔钱存起来,于是她从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给妹妹:一件橘黄色的旅行大衣、一件绿色的衬衫、一枚母亲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买的精巧别针和一只小藤箱。她说,这些就足够了,山区人也不讲究什么穿戴,而克丽丝蒂娜如果真是缺点什么,在当地买岂不更好。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邻村的小学教师弗兰茨·富克斯塔勒帮她扛着那只扁平的藤箱到火车站,他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以尽朋友的责任。一听说她要走,这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来到霍夫莱纳家主动提出愿意帮助她们。他那一双蓝眼睛,总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镜后面,不敢正眼看人。霍夫莱纳家的人是他在这个种植葡萄的偏僻小村里惟一的朋友。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倒住进了国立阿兰德结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医生都摇头了。两个孩子分别由外地亲戚抚养;这样一来,他几乎每天晚上独自一人坐在他那两间冷冷清清的屋子里,不声不响地埋头摆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他把花草制成蜡叶标本,用娟秀的工笔美术字,将拉丁文名称(红墨水)和德文名称(黑墨水)整整齐齐写在风干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动手把他心爱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橘红色封面平装书用绘有彩色图案的硬纸装订起来,并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细的绘图鹅毛笔,极为精细地在书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书名,逼真得让人真伪难辨。晚上,当他知道邻居都已入睡,便对着自己复制的乐谱拉奏一阵小提琴,虽然弓法有些生硬,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曲子;有时候,则是从借来的书中抄录最优美的诗句和最精辟的妙语,把它们抄在白色的四开细布纹纸上,每抄足一百张,就用有光纸包装,订成一册,又贴上一张彩色小纸签。他像一个抄写可兰经的阿拉伯人那样,喜欢那些纤巧秀丽、时而刚劲质朴、时而龙飞凤舞的字体,因为他能体验那默默无言的欢欣,这种无声无息的喜悦能把自己内心的激情和心血活生生地显现出来。对于这个谦卑、沉默、清心寡欲,在自己居住的简陋住宅前没有花园的人,书就是他家里的鲜花,他喜欢把它们在书架上排成色彩斑斓的林荫路,他带着老花农爱花那样的喜悦,珍爱每一本书,像拿贵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贫血的手中。他从不跨进村里酒店的门,像虔诚的教徒害怕邪恶那样厌恶啤酒和香烟,每当在屋外听到窗内有人吵架和醉汉们粗鄙的喧闹,就立即愤愤地疾步走开。自从妻子病倒以后,他就只同霍夫莱纳家有来往。他经常晚饭后到她们那儿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并不圆润、却在激越中富有音乐性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给她们朗诵文学作品,他最喜欢读的是本国作家阿达贝特·施蒂弗特[20]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每当在朗诵中抬眼看到低头侧耳细听的少女那金色的头发时,他那羞怯、有些拘谨的心胸,便总是蓦地开阔起来,看到她那凝神谛听的神态,他感到有了知音。母亲觉察到他心中的爱慕之情在不断增长,一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运降临之后,他定会向女儿投来新的、更大胆的追求的目光。然而女儿呢,已经变得倦怠异常,对此毫无反应:她早已不再会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这位小学教师把箱子扛在稍低的右肩上,根本不理会那群小学生的哄笑。箱子并不很重,但他一路上还是得憋足全身的劲,才能跟上心烦意乱地匆匆赶路的克丽丝蒂娜。她没有料到和母亲的告别会使她如此揪心。老太太不顾医生的斩钉截铁的禁令,连续三次跌跌撞撞地跟在女儿后面跑下楼,一直送到门厅,似乎她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想紧紧拉住女儿,这样一来,女儿也顾不得时间紧迫,三次把浮肿的、声泪俱下的老母亲扶上楼去。接着,最近几周里经常发生的事又发生了:老太太由于过分激动,又是哭泣又是诉说,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她不得不呼哧呼哧地将她抱到床上躺好。克丽丝蒂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母亲的呀。现在,焦虑、负疚的感情猛烈地刺痛着她的心。“天哪,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激动过呀,到那时我不在怎么办呢,”她忧心如焚地自言自语,“另外,要是她夜里需要点什么谁拿给她?姐姐要到星期日才能从维也纳赶来。面包店那个姑娘,虽说满口答应每天晚上过来陪伴母亲,可这个人根本靠不住;碰上舞会,她会连自己的妈妈都扔下跑掉的。唉,我真不应该走,不应该那么听妈妈一说就轻易动心啊。旅游,这只是那些家里没有病人的人家的事,同我们这样的人是无缘的,何况又那么远,不可能随时回来;东游西逛到底能给我些什么好处?心里总惦记着事情,每时每刻都想着母亲的病体,哪里还有心思玩乐?夜里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她按铃楼下又听不见,或者人家听见也装没听见,这怎么能行?房东夫妇并不高兴我们住在那里,要照他们的意思,老早就赶我们搬走了。那个女职员呢,那个林茨人,虽然我也求了她,请她中午、晚上过来瞧一眼,可人家只‘嗯’了一声,这个冷冰冰的干瘪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她这个‘嗯’究竟是表示来呢还是不来。我是不是干脆回个电报谢绝姨妈更好些?我去与不去,究竟对姨妈有什么要紧?说人家是为我们好,这不过是妈妈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如果真的想着我们,早就会时不时从美国写封信来,或者像成百成千的人做过的那样,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寄一包食品来。——我经手的邮包简直数不清了,但这位亲姨妈却从没寄过一件东西给她的姐姐呀。唉,我真后悔不该当时心肠一软听从妈妈,要是我能作主,现在我还可以回绝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怕得慌。现在我真是不该走呀,真不该离开家呀。”
走在她身旁的这个头发金黄、举止腼腆的矮小男子,一边匆匆赶路,一边不断鼓起勇气,喘吁吁地安慰她。他说,她完全不必担心,他一定每天来看望她母亲。没有谁比她更有理由安心享受休假了,这么多年她可没有清闲过一天呀。如果现在去度假是玩忽职守,他早就会头一个出来劝阻她。放一百个宽心好了,他会每天告知她家里情况的,每天给她个信儿。他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一个劲安慰她,而这样的苦口婆心也确实使她心里感到舒坦。其实她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讲些什么,她只是感觉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她可以信赖的人。
在火车站,开车的信号已经发出了,这个谦和的送行者很不自然地、窘态毕露地清着喉咙。她早觉察到他局促不安、想说什么又没有勇气的神情了。终于,他抓住了一个时机,讪讪地从上衣兜里抽出一件叠好的、白生生的东西。请她包涵,这点东西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赠品,不过是一点小意思,也许会对她有点用处吧。她惊喜地摊开这张长条手工纸,原来竟是一张她这次旅行经过的从林茨到蓬特雷西纳的狭长地图,可以像手风琴风箱那样叠起来和伸展开。铁路沿线的河流、山峦和城市用黑墨精心地绘出,山脉按高度浓淡不同,其海拔米数用极为纤细的数字标出,河流用蓝色彩笔、城镇用红色彩笔画在图上,各城市间的距离则在地图右下方单独列表注明。这一切同地图绘制部门出的教学挂图毫无二致,但却出自一个小小的代课小学教师之手,而且是花费了多少工夫,倾注了多少心血,一笔一画精心仿制出来的啊。惊喜中,克丽丝蒂娜不由得涨红了脸。看到她高兴,这个羞怯的男子便悄悄胆壮起来。他又取出另一张精致的地图,这一张是长方形的,周围印着烫金花边:这是恩加丁全图,是从联邦政府审定的瑞士大挂图上临摹绘制的,每条哪怕是最细小的路径都精确地描画出来了;只有一处地方,即图的正中,有一座楼房周围用红墨水画了个小圆圈,从而突出地强调了它的特殊重要性。他解释说,这就是她将要下榻的宾馆,是他在一本旧游览手册中查到的,有了这个,她每次外出都可以认识路径,不必担心迷路了。她深为感动,对他充满感激之情。看来这个热心肠的人多日来一定不声不响地花费了不少精力,从林茨或维也纳图书馆弄来各种资料,十分耐心细致地整夜整夜用特意购买的画笔和削了又削的铅笔,悉心描绘和着色,而做这一切,惟一的目的是以自己这点微薄的力量使她得到一点真正的愉快和实惠。她尚未登程,他就预先在心里替她把路上每一公里都盘算一遍,陪伴她先走了一遭,她将要踏上的路程和她的命运,肯定在他脑海中不知萦绕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了。当她此时感动地向这位由于自己今天居然有这样大的勇气而余悸未消的男人伸出感激的手时,仿佛是初次看到他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它们具有一种柔和、善良、天真无邪的蓝色,当她现在注视着他时,这种色调突然由于深沉的感情而显得异常深邃了。于是她立时感到一种从他身上发出的、自己还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一种她从来没有对任何男子产生过的好感和信任。在这一瞬间,一种在她心中迄今一直是矇矇眬眬的感情突然变成了决心;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热烈地、充满感激地久久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觉出她态度的变化,因而脸上发烧,手足无措,呼吸急促,吭哧吭哧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正在这时,火车已像一头黑色怪兽喘着粗气来到他们旁边,它猛烈掀动两旁的空气,差点把她手中的那两张纸吹跑。只剩下一分钟了。克丽丝蒂娜匆匆上了车。车开了,她从窗口只能看到一块随风飘拂的白色手帕,迅速地消失在雾霭迷茫的远方。这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许多年来第一次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