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从无名灾童到信息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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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I-5回 灾童生活似地狱九死一生听天命

灾童,社会生活的最底层,再低,孩子就无法生存下去了,稍高,当局就想方设法“抠门”。为了省粮食,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九点,晚四点,起得晚,睡得早,凑合着养着。早饭前,孩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一开饭,就像饿狼抢食。省粮食之招儿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早上稀,晚上干。稀的就是玉米糊,干的就是玉米窝窝头,总之就是和玉米打交道。菜,就是一盆青菜汤,本来说一个星期打一次牙祭,可是只见一点点肉星,连一点儿油星也不见漂。为了抢食,有的灾童学会了一些窍门,先盛半碗粥,很快吃完,马上盛一大碗,这样就可以吃一碗半,否则吃完一碗,去盛第二碗时就已经没了。平时,孩子们饿了,到处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吃,荠菜、柯达菜、猪毛菜、槐花、榆钱、椿树芽、榆树皮等,还有房顶上长的酸溜溜,甚至还有一种土,叫斑斑土。有些东西没一点儿营养,只是填充肠胃空间,去除饥饿感。在这种饮食条件下,孩子的身体都十分虚弱。孩子的体形都是头大、肚子大、个矮、胳膊细、腿细,三毛的形象就是从这些孩子的身上提炼的。

灾童们的衣着可说是褴褛至极。一年就发两款衣服,夏天是两套中式单衣,上着中式短褂,下穿中式大裆长裤,只要将裤裆一叠,再向下一卷,裤子就不会掉了,根本不用皮带。再热的天气也没有短装,只是把裤腿或袖子卷起来,更热了,干脆就脱去上衣,打赤膊。冬装就是一套空心棉袄。夏天太热,还可忍受,冬天挨冻,那才是凄惨难忍。只好两手互插进袖筒里,双臂捂着肚子,双脚不停地跺地。无奈肚子也饿,没有能量可以发出,只有全身打战,鼻涕滴流。有些孩子棉袄破了,自己不会补,棉花露出,甚至掉光,哪里挡得住寒冬凛冽的寒风。在这苦难中,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孩子们都会及时地抓住,缓解一下痛苦。偶尔,冬日有一缕阳光,孩子们一排坐在墙根晒太阳,敞开胸怀,在抓虱子。路人怀着怜悯的眼光看着他们,其实那是他们感觉最幸福的时刻和最舒服的情景。

灾童们住的是一个大的长长的平房,两边有两排长长的木板大通铺。靠着大通铺的是两排窗户,木格子,糊上纸,根本挡不住冬天的风和夏天的阳光。在寒冷的冬夜,孩子们很会适应环境生存,学会了抱团取暖,他们懂得互相挤着睡。长长的大床,一头挤满了人,另一头却是空着。为了挤得更紧,两个孩子睡进一个被窝筒,一个孩子的脚捅到另一个的胸口,两床被子重复盖上,相当于盖了两床被子。被子很久没洗,本身气味就很重,因而脚的臭味已经不是问题,他们并不在乎脚伸到同伴的嘴边,只要现在能缓解主要矛盾——寒冷。孩子的生命力很强,他们很能适应环境,适应以后,他们会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华成回想起自己小时受的苦,使他后来承受苦的能力超过了常人,他感激这段经历,有时坏事并非全坏,如果你能在坏的环境中吸收到好的东西,那么苦难会变成经验,华成甚至希望后人如有这种境遇,不要把它当成纯粹的坏事。

穷人的难关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教养院里闹起了传染病,麻疹流行。华成和四哥、两个妹妹均感染了麻疹。只有大哥和妈妈没感染。四个孩子都发烧昏迷,不吃饭。妈妈坐在身旁看着他们,一脸的无奈。当时灾童生病基本上都不看医生,因为没钱,只能让他们休养,自己慢慢地好起来。有时也请些小破中医,抓点儿中药喝喝,难怪死亡率很高,过不了两三个月就有孩子被抬走,处理也很简单,用张草席卷着,抬到郊区,找个空地埋了就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由于苦难太多,穷人区,尤其是教养院中,自适应地形成一种潜规则,饭菜中发现了蛆,扔掉就是,不要嚷嚷,免得影响别人吃饭。有人死了不要大张旗鼓地吊唁,以免让大家陷入沉痛。这些孩子走了,就让他们悄悄地走吧,只愿他们在对岸能比此岸更好。

只过了一两个月,华成的四哥和两个妹妹相继离世。妈妈再次陷入沉痛的绝望中,五个孩子一下子少掉了三个,哪个妈妈也是受不了的,现在只剩下老大和老五了,老五还在重病昏迷中,看来十之八九也是要告别了。妈妈再次开始了对爸爸的埋怨,“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么早一走了之,留下我们经历这么多苦难”,“三个孩子又去了能怨我吗?我有什么办法呀?”,“娃娃(华成的小名)若再有什么不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妈妈只顾自己流泪,傻傻地坐在华成的病床边,呆呆地瞪着华成。几个穷大婶安慰她,陪着她,扯扯闲话,她们在剥着鸡蛋吃。突然华成抓住她们的鸡蛋,要吃。大家大为惊奇,妈妈不敢给他吃,大婶们说,反正也没办法了,要吃就给他吃吧,满足他临走的愿望吧。谁知道吃完了鸡蛋,华成说话了,说要喝粥。这下可惊喜了大家。赶紧给他熬粥,忙着给他擦手擦汗。哪知道华成就这样慢慢地好起来了。

长大以后华成说,也许是爸爸嫌他是多余的男孩,不给他起名,不愿带他到彼岸,也许阎王爷见到他后,查了半天生死簿,说没他名字,回去吧!反正他是奇迹般地再一次躲过了劫难。看来中国人的习俗,给男孩起个贱名,叫什么“屎蛋”啦,“狗娃”啦,也许有点儿道理。小时候还是“贱”点儿好。

好事不说多磨,至少也不会那么利落。大病好了以后,余震不断。陆续的疹毒发作纠缠了华成好几个月,浑身起包,尤其是前额起了个鸡蛋大小的包,里面似乎是充满了脓液。涂了好多土药一点儿用也没有。急得妈妈到处问人求医,也都无着。到了完全无助的时候,却来了个“柳暗花明又一村”。抗日战争中期,美国人来了。在抗日战争时期,美国人在中国总体上还是做了些好事的。他们在西安办了个医院,名叫广仁医院,它为穷人看病不要钱。妈妈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想去试试。她抱着或背着华成走了约一小时,累得气喘吁吁,来到了医院。没什么挂号,也没什么诊断,也没征求家长意见,医生将华成抱进手术室就动手术了,妈妈在外面等得提心吊胆,约莫半个多小时,医生抱着华成出来了,华成头上严严实实地包着白绷带,奄奄一息地,鼻子忽闪忽闪地,苦着脸。妈妈刚接过华成,一句话没说,医生扭头就进去了,也不用交费,也没什么手续,甚至连名字也没问,妈妈就把华成抱回家了。

以后每过两三天就要去换一次药,开始总是妈妈抱着、背着,后来觉得好了些,抱一段就让华成走一段,走走,华成就缠着妈妈要抱,妈妈不抱,他就坐在地上耍赖。

近一个月后,拆下绷带一看,脑门的前方有个十字架形的大疤,妈妈和华成都觉得很煞风景。华成认为是一种耻辱,都不好意思见人。脑门上的十字架,让华成铭记一辈子,一方面,他感恩美国人救他于危难之中;另一方面,他深刻领会了美国人的傲慢、不尊重他人的风俗。他一生牢记,学习美国,要学习其长处,摈弃其恶习。

过了一段,华成仍然显得个子矮,头大,肚子大,胸前肋骨裸露。有些穷大婶,也有些穷经验,说他得了疳积病,要用土办法治才行,不然将来会引起身体畸形。她们就用修脚刀将华成无名指根和中指根间的手蹼划了一厘米长的口子,从里面挤出了鱼子般的小白泡,直到挤出血印时停止,然后用锅底上刮下的灰糊上,再将破布洗净,缠紧包上。六七岁的孩子就知道,穷人就要能忍受疼痛,要学古人刮骨疗伤。华成在割手的过程中一声也没哼过。孩子天真不知痛,妈妈泪水肚里流。过了两个星期,华成的伤口长好了,又过了一两个月,华成的身体看来是好了些,肚子小了,想吃饭了。

病好以后,过了一段儿时间,教养院的条件也似乎得到了一些改善,办起了小学,华成就准备上小学了。


灾童生活似地狱,

九死一生听天欲。

天不绝人命必大,

地狱已过何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