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48年—1957年(2)
舰队来访
从舰艇内舱里爬出,
水手们上了岸,
典型的中产阶级男孩,
读连环漫画,长相和善;
五十个特洛伊[24]算不得什么
他们更喜欢一场棒球赛。
在这个非美国的地方落座,
他们看着有些怅然若失,
走过身边的本地人
自有另一套法律和未来;
他们并不在这里,只因
抱着到此一游的心态。
妓女和一无所长的蠢材
连哄带骗地纠缠着他们,
虽然可鄙,至少还在
服务所谓的社会人士;
他们不事生产也不售卖——
难怪他们已烂醉如泥。
但在这座海水湛蓝的港口,
他们的舰艇确实因为
无所事事而有所获益;
并没有一种人类的意志
会告诉它们要杀死谁,
它们的构造合乎人道
而外表毫无迷惘感,
出自图样与线条大师之手
看上去就像是
纯粹的抽象设计,
它们必定所费不赀,
也确实是物有所值。
1951年
岛上墓地
这个栽种着伞松的墓地
位势上比葡萄园低,
即便新到的客人还在拥入,
也定会保持它恒常的尺度。
人多地少,颇受限制,
死者交出的骨殖
恰如农田里的种子,
也必须要小心培植。
死去之人,十八个月后
才会成形为一具骷髅,
经过清洗,盘拢,会被塞进
墓地墙上挖出的一个小壁龛。
好奇心令我止步,
当教堂司事翻掘着庄稼;
诗人们觉得这不太正常:
亚历山大们[25]竟是这样的下场。
无论我们的一众名人去往何处
(说实话,我们确实也不清楚),
他们留下的可靠实体
倒并非我们人类的羞耻。
哀悼者会想念某个面容,的确如此,
但他们对以下事实毫无知觉:
鱼一般的欲念、哺乳动物的发情期
提示了我们肉胎凡躯的粗粝本质。
人们将引以为耻,只因
默认了一种形同木石的耐心,
我们心里这隐晦之物
任何时候都能应付裕如?
考虑到我们动机的性质,
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好运气:
爱一骑绝尘必会抵达它的终点,
一座孤峰并不需要什么友伴。
或于1956年
旅行指南补遗[26]
罗马征服以前这里曾有过铅矿
(是否还有尚未消失的“遗址”?),
于是矿藏就让大宗地产成为婚礼嫁妆
和遗嘱纠纷里挥之不去的一个词
(曾经它在纸牌游戏里变换了所有者),
随后是蒸汽机的时代,它们的全盛期
已到来(一个维多利亚王朝早期的旅行者,
上帝保佑他,为我们留下了一段描述文字,
他写道:矿石的搬移,留下了
一个可怕的深坑。那荒凉景致
惟有萨尔瓦多·罗萨[27]的画笔才堪描绘。
目光会充满敬畏,当看到
异常丰富的矿藏和作业面的
超大尺度),之后,到了某一天
(无论对时间还是矿石来说,
所谓储量丰富也就只有那么多,命该结束的
总会在某个确切时刻结束),它们的末日、
最后咽气的一日、真实的一日
终于来临,距今大约六十年[28]以前,
引擎和所有附属设备停止了运转。今天,
你得有地理学家般的眼光,才能猜出
这些山丘曾为某些大教堂提供了穹顶[29]
(其中一座已被炸弹无可挽回地摧毁),
还曾为政治家和女演员们(都已
换了角色)的棺柩提供了防水衬垫,
也没人有可能发现
比此地更好的财运现在转向了
何处或是何人(因为金钱
自有其古怪的滋生习性
和更古怪的游移癖好)。
某个地方业已退回到无名乡村的状态
(大地之形貌多由时间塑造而成)。
不管如何,人类仍在这些山地
勉力维持着生计(为阻止
不切实际的想法令天地万物
或任何劳作与爱的结合蒙上阴影),
现在也并非令人沮丧:凑合着养些绵羊,
采集泥炭苔藓(在拉丁国家
它们仍然被用于治疗枪伤);
甚至过往的传统也并未就此消失
而会在每年一度的节日得以复生
(这发生于柳树抽枝的月份),
圣钴伯特[30]表情阴郁的画像,笔法粗糙,
但确属中世纪风格,会被抬着
出现在绕行教区的欢庆队伍中,
在如今已被填埋的每座机井前稍作停留,
穿白衣裳的小女孩尖着嗓子唱着赞美诗,
而本地巴士司机在冷嘲热讽
(他头发上抹了发油,梦想着
停车时能载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神秘客,
而那人立刻会提议带他去美国)。
的确,这个地方以它自己平静的方式,
几乎能奏出所有可能的历史音符,
甚至包括了临时记号(何种地方不能?):
某个九月的星期四,两个英格兰人骑着自行车[31]
为了喝酒找乐子曾在此处停下,之后,
沿着不再污浊的溪流漫步
一直走到了铸铅塔[32](它对自己时代
美德的死亡间接地负有责任,也知道
有多少只松鸡、野鸭和勇健的雄鹿),
在那儿,更年轻的那个(他允诺的事
你也许已猜中,即便随后不了了之)
把朽败摇晃的楼座
当作教堂的读经台来用,
为逗乐他的朋友,模仿过
一个豁嘴牧师的模样。
1949年
盖娅颂[33]
拜航空新文化所赐,最终我们领略了[34]
如此突出的成就,我们的母亲、
卡俄斯最出色的女儿,
若她能透过望远镜观看,也会赞叹,
她眼中所见,是蒙昧自然:而我们视之为
一种古老而高贵的姿态,当她北方的海洋
裹挟起充满寒意的波涛
开始了春天的冒险,
突然,她的荒芜水面如鲜血般发咸,
绵绵无尽又快速,已被大片
迷人的浮游生物所覆盖,
此时,在她的固态领域,
点滴的美味养分活跃地散播扩展,
伴生关系变成一种不稳定的激情,
而遮蔽了远近无数杂色卵石的
树叶很快也会遮蔽鸟类。
现在我们知道了她的样貌,她看上去
比过往更神秘,那时在她的不信教地区,
我们曾描绘狂怒的龙,
巫师们颠三倒四地诵读,
却令人费解:是她画出了铅蓝色的蜿蜒曲线
将人耳状的湖泊、鸟足状的三角洲连结起来,
当然,这意味着一种价值判断,
“纯净之物,水为最佳”,
但她如何安排造车匠?人们会怀疑,她是否知道
有些蠢笨的亚种生物特别擅长
制造出那些漂亮小玩意,
而在那个巴掌大小的平原上
句法规则已改变:睡意朦胧地凝视着下方
那个锯齿状海岸,疲倦的老外交家
变得有些窘迫——他该为
“我们的大好人联盟”面带微笑?
而对“那个可恶的庞大帝国”,是皱起眉头还是
选择讥讽?——这种语气本为某些南方国度保留:
“先生,我们对当地的状况和道德风气
压根没有要去仿效的想法。”
我们在山地驱车旅行时会觉得被人忽视,在森林里
也不受欢迎,个中原因很明白;老一辈的人
不想乖乖听命站成一排
或是立在墙角:下方,
它笔直的铁道,斜穿过一个实证主义者的
共和国,两条沼泽提示了魔鬼堤道[35],以前,
正是经由这里,为朝圣者们
招来了十三个神祇[36],
而在第九次大灾难[37]降临前,在这个充斥了
耳语和电话窃听的前夜,方形柱石
仍然使高贵列王的城堡
与荒蛮山岩判然有别。
诱引凡界的人类,是天庭诸神三心二意的爱好,
其中一位无聊的雷神[38],刚还为特洛伊
心痛不已,一会儿便又转去观看
斯基泰人[39]喝他们的马奶,
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合理:有朝一日当我们
面对此番奇景,可能只会晃动一只无力的拳头,
我们的短途旅行如命定般很快就返回了
坚实的地面,而多年之后天空的魔力
仍将萦绕心头。地面上六英尺就算很高,
好脾气的人会给出简单的谜题,诸如:
“为什么所有最喧闹的进行曲
和最恶毒的抑扬格诗都是那些瘸腿牧师
创作的?”醉酒的诗人[40]会诅咒一个婴儿,
过后又为之叹息,相比之下,他们从不搬弄口舌,
不会引发更严重的灾祸。
于是我们被如此教导:
在更强大的引擎和与它们匹配的警察
到来之前,当蜿蜒长河平静地流过,
甚而恶语相向的人们
仍然敬畏言辞的神圣律,
那么,对地面世界而言,礼仪或许就比
康德的良知对我们更有裨益。从高空看去,
大规模破坏清楚可辨,
露天农场和港口设施已在第二波攻击中
被摧毁;丰沃的大地依然率直地注视着
表情漠然的天空,因为曾被施暴者
玩弄于股掌而深陷恐惧,
少数地方还保有
几间小杂货店,而主顾都是同一类人,
虔诚农夫的独子,很多都过度肥胖,
他们将皱巴巴的脸望向了腐蚀天真的
路头尽处,对城市仍抱有幻想,
希望围在身边的不是奶牛而是妓女。当智者
在幽灵的瞪视下变得畏缩,信念坚定者建议
献上颂词,心胸宽广者
已开始胡言乱语,
而在瓦尔哈拉殿堂[41]过道里站到最后时刻的
那些人,兴许会听到普雷德的诗歌
或罗西尼的咏叹调,
在卡雷姆呈上的两道主菜之间。[42]
我们如此希望着。可丘比特一到场,谁还愿意去打赌?
在此之前一整个世界的烦恼已被消除,当他吟诵起
感恩赞美诗,正义却悲叹着,
悄悄离开了英雄的座席,
而大地,自始至终都习惯独处,除了安菲翁[43],
她从未被任何人打动,至于那些演说家,
自从误入歧途的雅典在坚如磐石的西西里
遭遇毁灭[44],就一直毫无进步:
老虎与鹿和谐共处、树根永不枯死的那些树林,
孩子们在金色岸滩上扮主教玩的那个平静海湾,
哦,对她这个唯一的真神来说,
我们的这些美景会不会只是个谎言?
1954年8月
田园组诗[45]
1.风
(致阿莱克西斯·莱热[46])
我们的天父、他的侍卫
和众多妙龄侍女,如此安静地
深藏在我们的暴行的底面,
可是,法院和寺庙周围
刮起的无精打采的风
令这个中心人物[47]回想起了
上新世[48]的那个礼拜五[49],
当他呼出神圣的气息时[50]
(倘若他捞起一条真骨鱼
或一个节肢动物为之赋予灵神,
我们会不会早就灭绝了?)
一个愚蠢的生灵曾说,
“我已受爱,故我存在”;
倘若他遵循了那个逻辑,
如今陪护在孩子身边的
很可能就是狮子。
风造成了天气;对于天气
恶毒之人会恶毒地诅咒,
而善良之人
普遍都会乐于观察:
当我为我们真实的城市
寻找一个意象,
(走过怎样的恐怖窄桥[51],
跌入怎样的幽暗地坑,
我们定会趔趄或是爬行
直到大叫一声:“哦,瞧”?)
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老人们在廊道里敲打着气压计,
而某个心急的家伙
吃过早饭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去草坪上
检查他的雨量计。
风与智慧的女神,
当某个无风的忧郁白天,
你的诗人既无法
拟定篇名也无法构思,
浑身抽搐着,
牙齿咯咯打战,
抓耳又挠腮,
下意识地祈求于你,
请表现出你的好脾性,允许
公鸡或吹笛的侍女
去为他请来“船头的亚瑟王[52]”;
之后,假如那个圆脸的话痨、
博学的造假者,大摇大摆地
走过七个王国,
请让你的白杨树晃动一下
以提醒你的雇佣文士,
免得他像旧礼仪派教徒[53]那样
因某个错误释读而死去:
不管他在八面来风中会听到
你的十二门徒中谁的声音,
是午夜里掠过海滨野草的
强劲季风的哀号声,
还是仲夏时节
一个无云的午后
松林发出的低弱的沙沙声,
请让他感觉到你的在场,
如此,在对往昔荣光的
追忆中,
每一个语言的仪式
或许才能恰当地完成,
大地、天空、几个珍爱的名字
也依然有形可见。
1953年9月
2.树林
(致尼古拉斯·纳博科夫[54])
西尔文[55]这个词意指原始丛林里的凶猛生物,
皮耶罗·迪·科西莫[56]很喜欢此类创作,
赤裸的野兽,熊、狮子、长着女人头的母猪,
交媾,谋杀,还彼此生吞活剥,
也不曾想到去降伏烧着了的灌木丛,
只会惊恐地逃离,却不知火焰的功用。
被捕获后,沦为了乡绅的猎物,
村子里有烤炉,也有枷锁,
它们仍会对不起眼的火苗小声嘀咕,
虽然君王和主教已告诫他们的蠢喽罗:
要认可牧场单调乏味的作息方式,
还要远离恣意蔓生的野林子。
犯罪意图一直在寻找落脚地,
无需任何细节,不放过任何目标;
一棵树,也可以用来增添魔力,
而很多并非无辜的失败者已在指责
树上的夜莺懒于行动只会唱歌,
甜美歌声里充溢了贪心的快乐[57]。
当然,那些鸟儿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至于自然林木,如果你在野餐时
拍张照片,哦,这群人看上去如此
矮小又低等,与之恰成对比,
那些巨型生命从不结伴外出,
也不害怕神灵、鬼魂或者继母。
进入这片不久会变成棺材的树林
(海滩上则不行),公众可以控制自己
回避闪躲、讨价还价、追名逐利的眼睛,
在它的荫凉世界里,
一个严肃的语言学者可以放松休憩,
他探究的领域就生成于此。
当潘神的啄木鸟[58]突然敲出
一连串难以破解的莫尔斯码,
布谷鸟操起威尔士语嘲笑挖苦,
而鸽子为了他们新式的两口之家
竭尽所能说着乡土英语,这些古老的
声响会再次驯化已变得粗鄙的听觉。
时而这里,时而那边,某个松脱的部分,
一枚茁壮果实或一片枯叶,落地之前
会说出私密的隐语,而后,当人们
为排遣近来的烦愁侧耳倾听,便会听见
自己早年的欢乐心声,或远或近,
喧嚷的水声一如往日。
一处原生态森林祈求圣母[59]的恩典;
某个人并未感到厌烦,至少也会
继续将赌注押在人类的这边
到死都要保住足够的颜面;
乡间漫步者与树木的偶然相逢
充分揭示了一个乡村的灵魂。
遭难的小树林成了余烬一堆,
一棵蛀空的橡树将秘密泄露:
这个伟大的社会正日渐破碎;
他们不能凭着他们的彼此估价、他们的速度,
也不能假借神的名义再来愚弄我们。
所谓的文化并不比它的树林更完美。
1952年8月
3.山脉
(致海德薇·佩佐尔德[60])
我认识一个退休牙医[61]他只画山脉,
大师们对此题材很少会这么上心,
他们在画圣徒头像或某个凶险大人物时
才会将它们补入远景;
而在常人眼中它们如同介于善恶之间的一堵墙,
譬如法国这边的一个孩子挨了骂,就会希望
自己正在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一侧号啕大哭:
当崇山峻岭让地图变得黑乎乎一片,
恺撒不会高兴,女士们
也是这样。为何会如此?一个严肃的人
迫切需要一个缺口。
真是奇怪,在地势陡峭处你常会碰到
某类家伙,矮小,皱着眉,
会用手杖不停打去雏菊的花冠:
小混混们在大城市里如鱼得水,
可悬崖上的城堡——请记住德拉库拉[62]——
才是驯养魔鬼的合宜地点。那些不苟言笑的人
带着神秘装备于黎明时出发,成群结伙
要登临高处,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他们有平衡能力,有胆量,
也有属灵的习性,可他们的修道会侍奉了
什么样的上帝?
文明人即公民。那么
我会在湖区[63],看到比如说
钢琴,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发明?
哦,我不会。怎么可以?
当你将在彭里斯、苏黎世或随便哪个
枢纽站点从快车转乘慢车,列车很快就要转弯
拐进一处路堑,此刻我只希望站在月台上。
很快就穿越隧道,红色的农庄退后不见,
树篱换作了石墙,
奶牛变成了绵羊,你闻到了泥炭或松木的味儿,
你第一次听到了瀑布声,
而看似巨墙的山体最终呈现出
一个自我度量的世界和
一种散漫风格。为实施控制,
冰与石的天使们
憎恶任何形式的生长,也不鼓励
遮遮掩掩的尝试,它们的日夜监视令肉体变得
如此平庸:在这里,路边的耶稣受难像
见证了施于人身的暴行,
而小夜曲只忠于基本事实:
“哦,我的女孩得了甲状腺肿胀,
我的鞋底有个破洞!”
阴郁。但仍是个绝佳避难所。那牧羊童
有个祖传的圆脑壳,之前他的家族
因畏惧武力更强大的敌人逃来此地,
还有个安静的老先生
在黑鹰[64]有一间廉价寓所,过去他名下
拥有三份报纸,但现在已经不被社会接纳:
而这些农庄总会看到某个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员光临;
我自认是个北欧人,
但即便如此
我也更愿意躲开邻居的纠缠
隔开几座山头自个儿待着。
终于可以独坐静处,如一只猫儿
待在阁楼的温暖屋顶上,
山中冰湖的某条支流欢快地直冲而下
流经了一片青翠农田,
花朵点缀其间,绚丽如一首中国诗,
此时,近在身侧,一个真实的爱人正在准备
一顿美味午餐,为何这些就能让我
如此快乐?只五分钟?我可不是猫,
对一个曾误入歧途的生灵来说,
即便在这座最美丽的山上,五分钟
也已经够长、够长。
或于195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