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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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48年—1957年(2)

舰队来访

从舰艇内舱里爬出,

水手们上了岸,

典型的中产阶级男孩,

读连环漫画,长相和善;

五十个特洛伊[24]算不得什么

他们更喜欢一场棒球赛。

在这个非美国的地方落座,

他们看着有些怅然若失,

走过身边的本地人

自有另一套法律和未来;

他们并不在这里,只因

抱着到此一游的心态。

妓女和一无所长的蠢材

连哄带骗地纠缠着他们,

虽然可鄙,至少还在

服务所谓的社会人士;

他们不事生产也不售卖——

难怪他们已烂醉如泥。

但在这座海水湛蓝的港口,

他们的舰艇确实因为

无所事事而有所获益;

并没有一种人类的意志

会告诉它们要杀死谁,

它们的构造合乎人道

而外表毫无迷惘感,

出自图样与线条大师之手

看上去就像是

纯粹的抽象设计,

它们必定所费不赀,

也确实是物有所值。

1951年

岛上墓地

这个栽种着伞松的墓地

位势上比葡萄园低,

即便新到的客人还在拥入,

也定会保持它恒常的尺度。

人多地少,颇受限制,

死者交出的骨殖

恰如农田里的种子,

也必须要小心培植。

死去之人,十八个月后

才会成形为一具骷髅,

经过清洗,盘拢,会被塞进

墓地墙上挖出的一个小壁龛。

好奇心令我止步,

当教堂司事翻掘着庄稼;

诗人们觉得这不太正常:

亚历山大们[25]竟是这样的下场。

无论我们的一众名人去往何处

(说实话,我们确实也不清楚),

他们留下的可靠实体

倒并非我们人类的羞耻。

哀悼者会想念某个面容,的确如此,

但他们对以下事实毫无知觉:

鱼一般的欲念、哺乳动物的发情期

提示了我们肉胎凡躯的粗粝本质。

人们将引以为耻,只因

默认了一种形同木石的耐心,

我们心里这隐晦之物

任何时候都能应付裕如?

考虑到我们动机的性质,

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好运气:

爱一骑绝尘必会抵达它的终点,

一座孤峰并不需要什么友伴。

或于1956年

旅行指南补遗[26]

罗马征服以前这里曾有过铅矿

(是否还有尚未消失的“遗址”?),

于是矿藏就让大宗地产成为婚礼嫁妆

和遗嘱纠纷里挥之不去的一个词

(曾经它在纸牌游戏里变换了所有者),

随后是蒸汽机的时代,它们的全盛期

已到来(一个维多利亚王朝早期的旅行者,

上帝保佑他,为我们留下了一段描述文字,

他写道:矿石的搬移,留下了

一个可怕的深坑。那荒凉景致

惟有萨尔瓦多·罗萨[27]的画笔才堪描绘。

目光会充满敬畏,当看到

异常丰富的矿藏和作业面的

超大尺度),之后,到了某一天

(无论对时间还是矿石来说,

所谓储量丰富也就只有那么多,命该结束的

总会在某个确切时刻结束),它们的末日、

最后咽气的一日、真实的一日

终于来临,距今大约六十年[28]以前,

引擎和所有附属设备停止了运转。今天,

你得有地理学家般的眼光,才能猜出

这些山丘曾为某些大教堂提供了穹顶[29]

(其中一座已被炸弹无可挽回地摧毁),

还曾为政治家和女演员们(都已

换了角色)的棺柩提供了防水衬垫,

也没人有可能发现

比此地更好的财运现在转向了

何处或是何人(因为金钱

自有其古怪的滋生习性

和更古怪的游移癖好)。

某个地方业已退回到无名乡村的状态

(大地之形貌多由时间塑造而成)。

不管如何,人类仍在这些山地

勉力维持着生计(为阻止

不切实际的想法令天地万物

或任何劳作与爱的结合蒙上阴影),

现在也并非令人沮丧:凑合着养些绵羊,

采集泥炭苔藓(在拉丁国家

它们仍然被用于治疗枪伤);

甚至过往的传统也并未就此消失

而会在每年一度的节日得以复生

(这发生于柳树抽枝的月份),

圣钴伯特[30]表情阴郁的画像,笔法粗糙,

但确属中世纪风格,会被抬着

出现在绕行教区的欢庆队伍中,

在如今已被填埋的每座机井前稍作停留,

穿白衣裳的小女孩尖着嗓子唱着赞美诗,

而本地巴士司机在冷嘲热讽

(他头发上抹了发油,梦想着

停车时能载到一位衣着考究的神秘客,

而那人立刻会提议带他去美国)。

的确,这个地方以它自己平静的方式,

几乎能奏出所有可能的历史音符,

甚至包括了临时记号(何种地方不能?):

某个九月的星期四,两个英格兰人骑着自行车[31]

为了喝酒找乐子曾在此处停下,之后,

沿着不再污浊的溪流漫步

一直走到了铸铅塔[32](它对自己时代

美德的死亡间接地负有责任,也知道

有多少只松鸡、野鸭和勇健的雄鹿),

在那儿,更年轻的那个(他允诺的事

你也许已猜中,即便随后不了了之)

把朽败摇晃的楼座

当作教堂的读经台来用,

为逗乐他的朋友,模仿过

一个豁嘴牧师的模样。

1949年

盖娅颂[33]

拜航空新文化所赐,最终我们领略了[34]

如此突出的成就,我们的母亲、

卡俄斯最出色的女儿,

若她能透过望远镜观看,也会赞叹,

她眼中所见,是蒙昧自然:而我们视之为

一种古老而高贵的姿态,当她北方的海洋

裹挟起充满寒意的波涛

开始了春天的冒险,

突然,她的荒芜水面如鲜血般发咸,

绵绵无尽又快速,已被大片

迷人的浮游生物所覆盖,

此时,在她的固态领域,

点滴的美味养分活跃地散播扩展,

伴生关系变成一种不稳定的激情,

而遮蔽了远近无数杂色卵石的

树叶很快也会遮蔽鸟类。

现在我们知道了她的样貌,她看上去

比过往更神秘,那时在她的不信教地区,

我们曾描绘狂怒的龙,

巫师们颠三倒四地诵读,

却令人费解:是她画出了铅蓝色的蜿蜒曲线

将人耳状的湖泊、鸟足状的三角洲连结起来,

当然,这意味着一种价值判断,

“纯净之物,水为最佳”,

但她如何安排造车匠?人们会怀疑,她是否知道

有些蠢笨的亚种生物特别擅长

制造出那些漂亮小玩意,

而在那个巴掌大小的平原上

句法规则已改变:睡意朦胧地凝视着下方

那个锯齿状海岸,疲倦的老外交家

变得有些窘迫——他该为

“我们的大好人联盟”面带微笑?

而对“那个可恶的庞大帝国”,是皱起眉头还是

选择讥讽?——这种语气本为某些南方国度保留:

“先生,我们对当地的状况和道德风气

压根没有要去仿效的想法。”

我们在山地驱车旅行时会觉得被人忽视,在森林里

也不受欢迎,个中原因很明白;老一辈的人

不想乖乖听命站成一排

或是立在墙角:下方,

它笔直的铁道,斜穿过一个实证主义者的

共和国,两条沼泽提示了魔鬼堤道[35],以前,

正是经由这里,为朝圣者们

招来了十三个神祇[36],

而在第九次大灾难[37]降临前,在这个充斥了

耳语和电话窃听的前夜,方形柱石

仍然使高贵列王的城堡

与荒蛮山岩判然有别。

诱引凡界的人类,是天庭诸神三心二意的爱好,

其中一位无聊的雷神[38],刚还为特洛伊

心痛不已,一会儿便又转去观看

斯基泰人[39]喝他们的马奶,

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合理:有朝一日当我们

面对此番奇景,可能只会晃动一只无力的拳头,

我们的短途旅行如命定般很快就返回了

坚实的地面,而多年之后天空的魔力

仍将萦绕心头。地面上六英尺就算很高,

好脾气的人会给出简单的谜题,诸如:

“为什么所有最喧闹的进行曲

和最恶毒的抑扬格诗都是那些瘸腿牧师

创作的?”醉酒的诗人[40]会诅咒一个婴儿,

过后又为之叹息,相比之下,他们从不搬弄口舌,

不会引发更严重的灾祸。

于是我们被如此教导:

在更强大的引擎和与它们匹配的警察

到来之前,当蜿蜒长河平静地流过,

甚而恶语相向的人们

仍然敬畏言辞的神圣律,

那么,对地面世界而言,礼仪或许就比

康德的良知对我们更有裨益。从高空看去,

大规模破坏清楚可辨,

露天农场和港口设施已在第二波攻击中

被摧毁;丰沃的大地依然率直地注视着

表情漠然的天空,因为曾被施暴者

玩弄于股掌而深陷恐惧,

少数地方还保有

几间小杂货店,而主顾都是同一类人,

虔诚农夫的独子,很多都过度肥胖,

他们将皱巴巴的脸望向了腐蚀天真的

路头尽处,对城市仍抱有幻想,

希望围在身边的不是奶牛而是妓女。当智者

在幽灵的瞪视下变得畏缩,信念坚定者建议

献上颂词,心胸宽广者

已开始胡言乱语,

而在瓦尔哈拉殿堂[41]过道里站到最后时刻的

那些人,兴许会听到普雷德的诗歌

或罗西尼的咏叹调,

在卡雷姆呈上的两道主菜之间。[42]

我们如此希望着。可丘比特一到场,谁还愿意去打赌?

在此之前一整个世界的烦恼已被消除,当他吟诵起

感恩赞美诗,正义却悲叹着,

悄悄离开了英雄的座席,

而大地,自始至终都习惯独处,除了安菲翁[43],

她从未被任何人打动,至于那些演说家,

自从误入歧途的雅典在坚如磐石的西西里

遭遇毁灭[44],就一直毫无进步:

老虎与鹿和谐共处、树根永不枯死的那些树林,

孩子们在金色岸滩上扮主教玩的那个平静海湾,

哦,对她这个唯一的真神来说,

我们的这些美景会不会只是个谎言?

1954年8月

田园组诗[45]

1.风

(致阿莱克西斯·莱热[46])

我们的天父、他的侍卫

和众多妙龄侍女,如此安静地

深藏在我们的暴行的底面,

可是,法院和寺庙周围

刮起的无精打采的风

令这个中心人物[47]回想起了

上新世[48]的那个礼拜五[49],

当他呼出神圣的气息时[50]

(倘若他捞起一条真骨鱼

或一个节肢动物为之赋予灵神,

我们会不会早就灭绝了?)

一个愚蠢的生灵曾说,

“我已受爱,故我存在”;

倘若他遵循了那个逻辑,

如今陪护在孩子身边的

很可能就是狮子。

风造成了天气;对于天气

恶毒之人会恶毒地诅咒,

而善良之人

普遍都会乐于观察:

当我为我们真实的城市

寻找一个意象,

(走过怎样的恐怖窄桥[51],

跌入怎样的幽暗地坑,

我们定会趔趄或是爬行

直到大叫一声:“哦,瞧”?)

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老人们在廊道里敲打着气压计,

而某个心急的家伙

吃过早饭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去草坪上

检查他的雨量计。

风与智慧的女神,

当某个无风的忧郁白天,

你的诗人既无法

拟定篇名也无法构思,

浑身抽搐着,

牙齿咯咯打战,

抓耳又挠腮,

下意识地祈求于你,

请表现出你的好脾性,允许

公鸡或吹笛的侍女

去为他请来“船头的亚瑟王[52]”;

之后,假如那个圆脸的话痨、

博学的造假者,大摇大摆地

走过七个王国,

请让你的白杨树晃动一下

以提醒你的雇佣文士,

免得他像旧礼仪派教徒[53]那样

因某个错误释读而死去:

不管他在八面来风中会听到

你的十二门徒中谁的声音,

是午夜里掠过海滨野草的

强劲季风的哀号声,

还是仲夏时节

一个无云的午后

松林发出的低弱的沙沙声,

请让他感觉到你的在场,

如此,在对往昔荣光的

追忆中,

每一个语言的仪式

或许才能恰当地完成,

大地、天空、几个珍爱的名字

也依然有形可见。

1953年9月

2.树林

(致尼古拉斯·纳博科夫[54])

西尔文[55]这个词意指原始丛林里的凶猛生物,

皮耶罗·迪·科西莫[56]很喜欢此类创作,

赤裸的野兽,熊、狮子、长着女人头的母猪,

交媾,谋杀,还彼此生吞活剥,

也不曾想到去降伏烧着了的灌木丛,

只会惊恐地逃离,却不知火焰的功用。

被捕获后,沦为了乡绅的猎物,

村子里有烤炉,也有枷锁,

它们仍会对不起眼的火苗小声嘀咕,

虽然君王和主教已告诫他们的蠢喽罗:

要认可牧场单调乏味的作息方式,

还要远离恣意蔓生的野林子。

犯罪意图一直在寻找落脚地,

无需任何细节,不放过任何目标;

一棵树,也可以用来增添魔力,

而很多并非无辜的失败者已在指责

树上的夜莺懒于行动只会唱歌,

甜美歌声里充溢了贪心的快乐[57]。

当然,那些鸟儿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至于自然林木,如果你在野餐时

拍张照片,哦,这群人看上去如此

矮小又低等,与之恰成对比,

那些巨型生命从不结伴外出,

也不害怕神灵、鬼魂或者继母。

进入这片不久会变成棺材的树林

(海滩上则不行),公众可以控制自己

回避闪躲、讨价还价、追名逐利的眼睛,

在它的荫凉世界里,

一个严肃的语言学者可以放松休憩,

他探究的领域就生成于此。

当潘神的啄木鸟[58]突然敲出

一连串难以破解的莫尔斯码,

布谷鸟操起威尔士语嘲笑挖苦,

而鸽子为了他们新式的两口之家

竭尽所能说着乡土英语,这些古老的

声响会再次驯化已变得粗鄙的听觉。

时而这里,时而那边,某个松脱的部分,

一枚茁壮果实或一片枯叶,落地之前

会说出私密的隐语,而后,当人们

为排遣近来的烦愁侧耳倾听,便会听见

自己早年的欢乐心声,或远或近,

喧嚷的水声一如往日。

一处原生态森林祈求圣母[59]的恩典;

某个人并未感到厌烦,至少也会

继续将赌注押在人类的这边

到死都要保住足够的颜面;

乡间漫步者与树木的偶然相逢

充分揭示了一个乡村的灵魂。

遭难的小树林成了余烬一堆,

一棵蛀空的橡树将秘密泄露:

这个伟大的社会正日渐破碎;

他们不能凭着他们的彼此估价、他们的速度,

也不能假借神的名义再来愚弄我们。

所谓的文化并不比它的树林更完美。

1952年8月

3.山脉

(致海德薇·佩佐尔德[60])

我认识一个退休牙医[61]他只画山脉,

大师们对此题材很少会这么上心,

他们在画圣徒头像或某个凶险大人物时

才会将它们补入远景;

而在常人眼中它们如同介于善恶之间的一堵墙,

譬如法国这边的一个孩子挨了骂,就会希望

自己正在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一侧号啕大哭:

当崇山峻岭让地图变得黑乎乎一片,

恺撒不会高兴,女士们

也是这样。为何会如此?一个严肃的人

迫切需要一个缺口。

真是奇怪,在地势陡峭处你常会碰到

某类家伙,矮小,皱着眉,

会用手杖不停打去雏菊的花冠:

小混混们在大城市里如鱼得水,

可悬崖上的城堡——请记住德拉库拉[62]——

才是驯养魔鬼的合宜地点。那些不苟言笑的人

带着神秘装备于黎明时出发,成群结伙

要登临高处,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他们有平衡能力,有胆量,

也有属灵的习性,可他们的修道会侍奉了

什么样的上帝?

文明人即公民。那么

我会在湖区[63],看到比如说

钢琴,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发明?

哦,我不会。怎么可以?

当你将在彭里斯、苏黎世或随便哪个

枢纽站点从快车转乘慢车,列车很快就要转弯

拐进一处路堑,此刻我只希望站在月台上。

很快就穿越隧道,红色的农庄退后不见,

树篱换作了石墙,

奶牛变成了绵羊,你闻到了泥炭或松木的味儿,

你第一次听到了瀑布声,

而看似巨墙的山体最终呈现出

一个自我度量的世界和

一种散漫风格。为实施控制,

冰与石的天使们

憎恶任何形式的生长,也不鼓励

遮遮掩掩的尝试,它们的日夜监视令肉体变得

如此平庸:在这里,路边的耶稣受难像

见证了施于人身的暴行,

而小夜曲只忠于基本事实:

“哦,我的女孩得了甲状腺肿胀,

我的鞋底有个破洞!”

阴郁。但仍是个绝佳避难所。那牧羊童

有个祖传的圆脑壳,之前他的家族

因畏惧武力更强大的敌人逃来此地,

还有个安静的老先生

在黑鹰[64]有一间廉价寓所,过去他名下

拥有三份报纸,但现在已经不被社会接纳:

而这些农庄总会看到某个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员光临;

我自认是个北欧人,

但即便如此

我也更愿意躲开邻居的纠缠

隔开几座山头自个儿待着。

终于可以独坐静处,如一只猫儿

待在阁楼的温暖屋顶上,

山中冰湖的某条支流欢快地直冲而下

流经了一片青翠农田,

花朵点缀其间,绚丽如一首中国诗,

此时,近在身侧,一个真实的爱人正在准备

一顿美味午餐,为何这些就能让我

如此快乐?只五分钟?我可不是猫,

对一个曾误入歧途的生灵来说,

即便在这座最美丽的山上,五分钟

也已经够长、够长。

或于195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