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48年—1957年(4)
谣曲五首
Ⅰ
轻巧地,将军,将你的蝇饵投向
缓缓流动的深水处,悬停,
直到聪明的老鳟鱼出错上当;
咸腥味的海渊已吞噬你统领的
那支耀眼的舰队,
岁月已染白你的发眉。
往下读,大使先生,全神贯注于
你最钟爱的司汤达;
外省一个接一个已丢去,
城堡里的马夫们胡髭拉碴
正痛饮着美酒甘露,
多年前你在那里跳过舞。
不要抬眼观瞧,也不要转身,
有一座桥连通了你们各自的领地,
桥上静静站着的一对恋人
对你们的思虑毫不在意:
沉浸于喜悦的力量,
这是专属他们的时光。
你们的膂力和机巧统统失去效能,
无法改变他们拥抱的姿势
也不能劝阻复仇三女神,
在那个命定之地
她们的利爪和可怕的面容
此刻正等待着他们。
1948年6月
Ⅱ
帝王最宠爱的嫔妃,
由阉人出钱雇用,
看管示威者的卫兵们
掉转了枪矛的方向;
花瓶碎裂,贵妇们死去,
祭司所言皆虚妄:
我们吮手指或睡觉;演出
有伤风化且太过冗长。
可最后——嗬!——音乐响起,
开始变换场景:
一个外表有些邋遢的神祇
坐在一台机器里驾临,
匆匆念起土气的押韵诗,
弄错了一两个地方,
命令囚犯们绕圈散步,
还让死对头挤在一处。
1948年5月
Ⅲ
河堤旁的山楂树上
一只欧椋鸟和一只柳鹪鹩
看见他们会面,且听他言道:
“我最亲爱的,
你比跳过水坝的欢唱的水流
更轻快活泼,
你是漂亮的鸭子,可爱的鹅,
也是我诱人的白羔羊。”
她面带微笑听他表白,
这边厢也在对她说话:
他想要什么?柳鹪鹩开口问。
很多很多。欧椋鸟这么答。
“原谅我心中这些可爱玩意,
贪心又胆小的淘气鬼,
夹紧屁股、聒噪叫唤的小丑,
爱哭鼻子的小诗人,
即便如此,这些声音直到死去
仍会盘桓在我们之间,
它们如山楂花转瞬即萎落,
亲爱的,但仍是一个信号。”
她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说的是真心话么?柳鹪鹩开口问。
有些是。欧椋鸟这么答。
“听!野知更鸟吹响了号角,
如它的音调所要求,
现在我们爱说笑的灵魂
应该满怀敬畏地避退,
且让它们更为友善的伙伴
对欲望缄口不言,
进入它们神圣的自闭状态,
对激情再无幽默感。”
她不作声笑着,将手臂
朝他那边伸去:
就这个结果?柳鹪鹩开口问。
这样也不错。欧椋鸟这么答。
在她臂弯里醒来,他叫出了声,
非常满足的样子:
“我听到高亢又好听的声音,
突然就响了起来,
站在阳光明媚的城郊
心中充满喜乐,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的狗和每个好心人。”
青草蔓生的河岸边
她笑着,他笑着,他们一起笑着,
接着开始吃吃喝喝: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柳鹪鹩开口问。
天晓得。欧椋鸟这么答。
Ⅳ
“当仪式和乐曲
开始改换调式和拍子,
胆小的酒吧常客
大肆吹嘘着未遂的罪行,
而显赫家族为能与族中败类
一同进餐而得意洋洋,
什么诺言,什么纪律,
爱还会遵守哪一样?”——
他们身旁的火焰如此喊道。
可塔米诺和帕蜜娜[105]
不理会它的愤怒,
哦,哦,他们叹息着,
在无尽延长的敬畏与欢乐中
(天真?是的。无知?不。)
开始了严酷的旅程。
“当可恶的卡俄斯[106]抬起门闩,
岩洞向后旋转,
当海伦的鼻子变成了鸟喙,
猫猫狗狗开始闲聊天,
当雏菊长出指爪,卵石开始尖叫
而形状和颜色开始分离,
之后,汇聚的恨意会从爱的撕裂的
内心里孵化出什么来?”——
潮水退去时如此低声呵斥。
可是,塔米诺用他的敬慕,
帕蜜娜用她的温柔,
抵御了那些咒怨;
哦,现在看哪!看他们如何摆脱困境
(害怕么?不。快乐么?是的。)
来到了阳光普照的外面。[107]
1953年8月
Ⅴ
让今晚变得可亲起来,
月亮,用你唯一的眼眸
自高空俯瞰下界,
祝福我,祝福挚爱的那个人,
也祝福四面八方的朋友。
晴朗无云,你的辉光
围绕着外部的虚空;
我们的睡眠如此无邪,
由宁静浩空、白色山冈
和闪亮的大海守护。
因命运的捉弄而分离,
默认了你每次的放纵,
如此我们或会在梦中遇上,
可以在温暖火炉边谈话,
可以在清凉溪涧旁嬉戏。
继续照映吧,如此,
今晚孤枕难眠的人才不会
在暗头里突然惊醒过来,
听着自己愤怒的呼吸,
还诅咒他的爱人死去。
1953年10月
即兴诗三首
Ⅰ
为T.S.艾略特六十岁生日而作
(1948)
当形势开始波及我们挚爱的乡土,
钥匙丢了,图书馆的半身雕像被污损了。
之后某天上午,在网球场,
骇人之极,那血污的尸体,总是会这样,
日复一日的茫然,闻所未闻的干旱,而你
并没有因震惊而失语,正在为饥渴和恐惧
寻找恰当的语言,竭尽全力阻止
恐慌的蔓延。惟有罪恶才值得考虑,
你会这么说。我们知道,但会充满感激地加上一句,
今天,当我们等待法律走完它的既定程序
(我们中哪个会逃脱鞭笞的惩罚?),
你六十年的岁月并没有白费虚掷。
1948年5月
Ⅱ
《魔笛》的幕间演讲[108]
(为纪念莫扎特诞辰二百周年而作,1956年。
由扮演萨拉斯特罗的演员朗诵。)
放轻松,音乐大师,搁下你的指挥棒:
只有最顽固的老古董才会皱眉相向,
倘若你延后了王子的磨难,试图让
萨拉斯特罗来完成这段幕间演讲,[109]
我们可以接受这种方式,虽然
亚里士多德或布瓦洛[110]未曾如此归类。
当代的观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当,
因为这样的中断正是我们所期望,
既然新的神祇——有偿播音员,声势已很大,
他用近乎夸张的无聊话
打断恋人的告白,让乐队中途停下来,
还会指定一家赞助商或称赞某个品牌。
并不是说我有一个产品要来描述,
你能穿它、用来烹调或可以喝下肚;
你没法去囤积或浪费一部艺术作品:
我是要赞颂莫扎特,而非促销发行,
他降生于萨尔茨堡,在两个世纪前,
那时这个世界充满了战乱与苦难,
机器很稀罕,有很多的国王君主,
公开的无神论还是某种新鲜事物。
(这会让自食其力的纽约人感到气愤,
想想看,一个绝顶天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站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光头大主教[111]跟前:
虽说莫扎特从来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音乐史恰如人类的历史
不会逆向而行,没有一个人的耳朵能记起
在弗朗西斯大公[112]当政期间
曾听到了什么,而在王室贮藏的珍宝里边
迄今为止已有一支笛子而不是一枚戒指;
每个时代都会有它自己的听觉模式。
莫扎特的音乐代表了我们父辈的时代,我们知道
他是欢快的,洛可可式的,悦耳,但并不崇高,
一个维也纳的意大利人;自从音乐批评家们
学会了去体认“疏离感”,改变才得以发生;
这个灵魂,其音乐创作来源于焦虑,
现在,他被归入了日耳曼人的族域,
在国际音乐节,他乐于以一个平等身份
去支持十二音体系[113]的年轻歌唱家们;
他敬畏动人而华美的曲式,
他写的那些嬉游曲[114],演奏时
甚至不断有人拔去酒瓶的塞子,
老爷们大声咀嚼,夫人们聒噪不已,
听众们肃静无声地听着,乐谱搁在了膝头,
如同正聆听B调最低音写成的四重奏。
接下来是什么?你不再能想象,
那时的音乐厅里,距今有两百年时光,
当莫扎特的声波在空气中传送,
乐迷行家们是如何被深深地打动,
他们绝不敢预言管弦乐队的音会升到多高,
构成一个连续音列的乐音又有多少,
依此节拍可以调控人的步子
在月面上齐步走,而在一个后核爆时代,
钢琴的组曲形式还是某位
名叫凯奇[115]的现代音乐家的标配。
一个歌剧作曲家或会因为剧本文稿
此后被发现的缺憾而心生烦恼:
今天,甚至麦考利的学童[116]也知道
罗伯特·格雷夫斯[117]或玛格丽特·米德[118]
会对这出戏里面的性别状况说些什么,
它写成于新派母亲和青铜时代女族长之间的
那个半开化的黑暗纪元。
此刻,罗马先辈和他们的信念在哪里?
“哦,究竟在哪里?”米蒂先生[119]在叹气,
斜眼瞥看他那个活力充沛的配偶,
僵硬的下颌线和皱缩的眉头
表明了她对罗马人妇女教育观的
鄙夷和极度嫌恶。
到一九五六年我们发现,女王其实是
一位薪水丰厚的学监,也最有能力
(如我们所知,她也的确管理着大学机关),
萨拉斯特罗,因其学识待遇从优,
在布林茅尔、瓦萨、史密斯、
或本宁顿[120]教授古代神话史;
帕蜜娜会是《时代》杂志的研究员,
以便塔米诺把他的博士学位读完,
他一如所愿获得了男子汉的学识,
与此同时也要换尿片和洗盘子;
可爱的芭芭吉娜,倘若时间宽裕
就会去听广播里的莫扎特歌剧,
而帕帕吉诺,我们很遗憾有此担心,
更喜欢自动点唱机而不是钟琴,
那么,该怎么去演一个民主政体下的
反派角色?(在过去这太容易不过了)
倘若莫诺斯塔托斯定要给人留下个坏印象,
就不能依附任何种族、职业或宗教信仰。[121]
一个延续了两百年的作品极难处理,
而歌剧,上帝知道,必须足够的原味原汁:
伟大的成就,会被小小的虚荣心滥用。
什么东西他们肯定不能包容?
愚钝的古典作曲家可从未写出
女主角的花音和高潮段的音符,
指挥家X,被过分地高估,
他改变了节奏,还删剪了乐谱,
导演Y,富有巧思,将可怜的歌唱家
安置在乐池里,而舞蹈演员连比带划
用哑剧动作饰演着各自角色,布景师Z
将整个舞台场景设置在一艘远洋客轮里,
男人头戴游艇帽,女孩们穿着热裤;
历经了所有波折,我们的天才仍须克服
比之前这些更大的一个障碍物,
要翻译成外语,动个手术,
(英国的女高音歌手注定会六神无主
因我们的男高音不得不隐藏他们的痛苦);
它抚慰了法兰克人,鼓舞了希腊人:
天才超越一切,甚至包括时髦跟风。
至于我们自己,对未来如何实无定见
——这也无所谓——至少,我们还能预判,
无论是生活在浮空的尼龙立方体里,
是实行群婚制[122],还是要通过导管来进食,
但凡是观众,迄今两百年来
(他们的服装很滑稽,发型很古怪)
都会挤着付现金,无论有多么怪异,
都会去听大胡子萨拉斯特罗朗声念出的台词,
倘若夜女王的高音F唱得很清亮,
敏锐的鉴赏家们定会称许认可,而某个
来自布朗克斯的粗人因为通晓克歇尔编号[123],
也能让公园大道的人吃惊不小。[124]
因此,庆祝一个对我们的可怜行星
完全无害的人的生日,是多么合理合情,
他,创作了如许多的杰出作品,
喜欢和堂妹开玩笑,言语荒诞不经[125],
死前穷苦潦倒,落葬那天还在下雨,
如他这般的人物我们再不会有幸相遇:
而原谅一切,也是多么地适当;
因为倘若莫扎特还活着,他当然会这样,
会亲切回忆起萨列里的阴影[126],
谴责谋杀和他未公演的作品,
而当我们赞颂已故者,我们也不该忘记
在我们身边还有一个斯特拉文斯基[127]
——祝福他!——够了!大师,让你的仆从登场!
在所有人的心中,如我们走至生命终点时那样,
理性和爱或会功德圆满,获得它们应有的影响。
1955年
Ⅲ
致克劳德·詹金斯博士[128],
牛津大学基督学院教士,
适逢他的八十岁寿辰
(1957年5月26日)
让我们公共休息室的同僚们携起手来
在今天为你的八十喜寿欢呼喝彩,
爱思考的部落和好运动的氏族
都认可你的为人、赞赏你的学术,
此时,在冰冷的墨丘利池[129],自鸣得意的鱼
从饱胀的肚腹里吐出了生日祝福语。
长久以来,你看到教职人员们齐集一室
为你的虔敬和才智心醉神迷。
很多次的午餐会,你的渊博令我们称奇。
多么奇妙的真相,多么有趣的学识
(嗨!即便利特尔[130]也不见得所知更多):
到最后,当你热切的灵魂飞入天堂
(学院里所有的教士都会这样),
你会发现那里一切都称心合意:
一个更热诚的教团正等待着你,
潮湿不会导致生锈,干枯不会引发腐烂,
刚愎自用的学监也不敢闯进来捣乱,
在天庭的房间里你可以请教那些伟人,
譬如圣奥古斯丁、杜申或俄利根[131],
撒拉弗[132]会供应神仙级的鼻烟[133],
气味比我们俗世的货品更刺鼻,
而怪模样的小天使会大叫:“值得称颂之事,
无尽的荣耀归于我们的克劳德博士!”
1957年
孤独的高等生物[134]
坐在树荫下一把海滩椅上
我听着花园里所有的喧闹声响,
在我看来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蔬菜和鸟儿说不出任何字词。
未受洗的知更鸟正在练声
它的赞美诗只能自我确认,
窸窣的花丛等着第三方的帮衬,
若真有一对飞来,授粉才能完成。
它们都没有撒谎的能力,
谁也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死,
它们不理解什么格律或押韵
不会去承担时间该负的责任。
它们将语言留给了会估算日子、
正盼着几封来信的孤独的高等生物;
而我们,哭或笑时也会弄出响声:
语言只属于那些信守诺言的人。
或于1950年6月
要事优先
在冬日的黑夜醒来,我枕着自己
温暖的臂弯,静听暴风雨的肆虐,
人犹是半睡半醒,直到它
能够开始解读那间歇性的呼啸,
将气流的元音和水流的辅音转译成
爱的言语,暗示了一个特定的名字。
我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虽然必须承认
它刺耳又笨拙,可它仍在赞美你,
你被认作是月亮和西风的教子,
有能力去驯服那些似真亦幻的怪物,
它将你存在的姿态比作一个山地国家,
绿草由人工培植,蓝天靠运气的眷顾。
它如此的喧嚷,却单单挑中我,
为我复原了一个白天,异常的寂静,
连一英里以外的喷嚏也可听闻,
恍然间我正随你在火山岩海岬上散步,
这一刻,永恒如玫瑰的注视,你的在场
如此偶然,如此宝贵,就在那里,就在眼前。
不仅如此,一个讪笑的魔鬼每过一小时
就会来烦扰我,操着一口流利英语
他预言了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每处圣地
都已被尘沙掩埋,所有教养良好的得克萨斯人[135]
都会被他们的向导彻底蒙骗,而仁善之心
如黑格尔学派的主教[136]已灭绝。
怀着感激,我睡到了大清早上,这并不是说
它对我解读的暴风雨的言语有多么地信任,
只是平静地将我的注意力移向收得的结果
——我的贮水箱存了那么多立方的水
足以抵御这个酷夏——正所谓要事优先:
很多人无须爱也可苟活,但没有水则万事皆休。[137]
1956年
爱得更多的那人
仰望着群星,我很清楚,
即便我下了地狱,它们也不会在乎,
但在这尘世,人或兽类的无情
我们最不必去担心。
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
激情燃烧着,我们怎能心安理得?
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自认的仰慕者如我这般,
星星们都不会瞧上一眼,
此刻看着它们,我不能
说自己整天思念着一个人。
倘若星辰都已殒灭或消失无踪,
我会学着观看一个空无的天穹,
并感受它全然暗黑的庄严,
尽管这会花去我些许的时间。
或于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