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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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48年—1957年(4)

谣曲五首

轻巧地,将军,将你的蝇饵投向

缓缓流动的深水处,悬停,

直到聪明的老鳟鱼出错上当;

咸腥味的海渊已吞噬你统领的

那支耀眼的舰队,

岁月已染白你的发眉。

往下读,大使先生,全神贯注于

你最钟爱的司汤达;

外省一个接一个已丢去,

城堡里的马夫们胡髭拉碴

正痛饮着美酒甘露,

多年前你在那里跳过舞。

不要抬眼观瞧,也不要转身,

有一座桥连通了你们各自的领地,

桥上静静站着的一对恋人

对你们的思虑毫不在意:

沉浸于喜悦的力量,

这是专属他们的时光。

你们的膂力和机巧统统失去效能,

无法改变他们拥抱的姿势

也不能劝阻复仇三女神,

在那个命定之地

她们的利爪和可怕的面容

此刻正等待着他们。

1948年6月

帝王最宠爱的嫔妃,

由阉人出钱雇用,

看管示威者的卫兵们

掉转了枪矛的方向;

花瓶碎裂,贵妇们死去,

祭司所言皆虚妄:

我们吮手指或睡觉;演出

有伤风化且太过冗长。

可最后——嗬!——音乐响起,

开始变换场景:

一个外表有些邋遢的神祇

坐在一台机器里驾临,

匆匆念起土气的押韵诗,

弄错了一两个地方,

命令囚犯们绕圈散步,

还让死对头挤在一处。

1948年5月

河堤旁的山楂树上

一只欧椋鸟和一只柳鹪鹩

看见他们会面,且听他言道:

“我最亲爱的,

你比跳过水坝的欢唱的水流

更轻快活泼,

你是漂亮的鸭子,可爱的鹅,

也是我诱人的白羔羊。”

她面带微笑听他表白,

这边厢也在对她说话:

他想要什么?柳鹪鹩开口问。

很多很多。欧椋鸟这么答。

“原谅我心中这些可爱玩意,

贪心又胆小的淘气鬼,

夹紧屁股、聒噪叫唤的小丑,

爱哭鼻子的小诗人,

即便如此,这些声音直到死去

仍会盘桓在我们之间,

它们如山楂花转瞬即萎落,

亲爱的,但仍是一个信号。”

她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说的是真心话么?柳鹪鹩开口问。

有些是。欧椋鸟这么答。

“听!野知更鸟吹响了号角,

如它的音调所要求,

现在我们爱说笑的灵魂

应该满怀敬畏地避退,

且让它们更为友善的伙伴

对欲望缄口不言,

进入它们神圣的自闭状态,

对激情再无幽默感。”

她不作声笑着,将手臂

朝他那边伸去:

就这个结果?柳鹪鹩开口问。

这样也不错。欧椋鸟这么答。

在她臂弯里醒来,他叫出了声,

非常满足的样子:

“我听到高亢又好听的声音,

突然就响了起来,

站在阳光明媚的城郊

心中充满喜乐,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的狗和每个好心人。”

青草蔓生的河岸边

她笑着,他笑着,他们一起笑着,

接着开始吃吃喝喝: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柳鹪鹩开口问。

天晓得。欧椋鸟这么答。

“当仪式和乐曲

开始改换调式和拍子,

胆小的酒吧常客

大肆吹嘘着未遂的罪行,

而显赫家族为能与族中败类

一同进餐而得意洋洋,

什么诺言,什么纪律,

爱还会遵守哪一样?”——

他们身旁的火焰如此喊道。

可塔米诺和帕蜜娜[105]

不理会它的愤怒,

哦,哦,他们叹息着,

在无尽延长的敬畏与欢乐中

(天真?是的。无知?不。)

开始了严酷的旅程。

“当可恶的卡俄斯[106]抬起门闩,

岩洞向后旋转,

当海伦的鼻子变成了鸟喙,

猫猫狗狗开始闲聊天,

当雏菊长出指爪,卵石开始尖叫

而形状和颜色开始分离,

之后,汇聚的恨意会从爱的撕裂的

内心里孵化出什么来?”——

潮水退去时如此低声呵斥。

可是,塔米诺用他的敬慕,

帕蜜娜用她的温柔,

抵御了那些咒怨;

哦,现在看哪!看他们如何摆脱困境

(害怕么?不。快乐么?是的。)

来到了阳光普照的外面。[107]

1953年8月

让今晚变得可亲起来,

月亮,用你唯一的眼眸

自高空俯瞰下界,

祝福我,祝福挚爱的那个人,

也祝福四面八方的朋友。

晴朗无云,你的辉光

围绕着外部的虚空;

我们的睡眠如此无邪,

由宁静浩空、白色山冈

和闪亮的大海守护。

因命运的捉弄而分离,

默认了你每次的放纵,

如此我们或会在梦中遇上,

可以在温暖火炉边谈话,

可以在清凉溪涧旁嬉戏。

继续照映吧,如此,

今晚孤枕难眠的人才不会

在暗头里突然惊醒过来,

听着自己愤怒的呼吸,

还诅咒他的爱人死去。

1953年10月

即兴诗三首

为T.S.艾略特六十岁生日而作

(1948)

当形势开始波及我们挚爱的乡土,

钥匙丢了,图书馆的半身雕像被污损了。

之后某天上午,在网球场,

骇人之极,那血污的尸体,总是会这样,

日复一日的茫然,闻所未闻的干旱,而你

并没有因震惊而失语,正在为饥渴和恐惧

寻找恰当的语言,竭尽全力阻止

恐慌的蔓延。惟有罪恶才值得考虑,

你会这么说。我们知道,但会充满感激地加上一句,

今天,当我们等待法律走完它的既定程序

(我们中哪个会逃脱鞭笞的惩罚?),

你六十年的岁月并没有白费虚掷。

1948年5月

《魔笛》的幕间演讲[108]

(为纪念莫扎特诞辰二百周年而作,1956年。

由扮演萨拉斯特罗的演员朗诵。)

放轻松,音乐大师,搁下你的指挥棒:

只有最顽固的老古董才会皱眉相向,

倘若你延后了王子的磨难,试图让

萨拉斯特罗来完成这段幕间演讲,[109]

我们可以接受这种方式,虽然

亚里士多德或布瓦洛[110]未曾如此归类。

当代的观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当,

因为这样的中断正是我们所期望,

既然新的神祇——有偿播音员,声势已很大,

他用近乎夸张的无聊话

打断恋人的告白,让乐队中途停下来,

还会指定一家赞助商或称赞某个品牌。

并不是说我有一个产品要来描述,

你能穿它、用来烹调或可以喝下肚;

你没法去囤积或浪费一部艺术作品:

我是要赞颂莫扎特,而非促销发行,

他降生于萨尔茨堡,在两个世纪前,

那时这个世界充满了战乱与苦难,

机器很稀罕,有很多的国王君主,

公开的无神论还是某种新鲜事物。

(这会让自食其力的纽约人感到气愤,

想想看,一个绝顶天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站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光头大主教[111]跟前:

虽说莫扎特从来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音乐史恰如人类的历史

不会逆向而行,没有一个人的耳朵能记起

在弗朗西斯大公[112]当政期间

曾听到了什么,而在王室贮藏的珍宝里边

迄今为止已有一支笛子而不是一枚戒指;

每个时代都会有它自己的听觉模式。

莫扎特的音乐代表了我们父辈的时代,我们知道

他是欢快的,洛可可式的,悦耳,但并不崇高,

一个维也纳的意大利人;自从音乐批评家们

学会了去体认“疏离感”,改变才得以发生;

这个灵魂,其音乐创作来源于焦虑,

现在,他被归入了日耳曼人的族域,

在国际音乐节,他乐于以一个平等身份

去支持十二音体系[113]的年轻歌唱家们;

他敬畏动人而华美的曲式,

他写的那些嬉游曲[114],演奏时

甚至不断有人拔去酒瓶的塞子,

老爷们大声咀嚼,夫人们聒噪不已,

听众们肃静无声地听着,乐谱搁在了膝头,

如同正聆听B调最低音写成的四重奏。

接下来是什么?你不再能想象,

那时的音乐厅里,距今有两百年时光,

当莫扎特的声波在空气中传送,

乐迷行家们是如何被深深地打动,

他们绝不敢预言管弦乐队的音会升到多高,

构成一个连续音列的乐音又有多少,

依此节拍可以调控人的步子

在月面上齐步走,而在一个后核爆时代,

钢琴的组曲形式还是某位

名叫凯奇[115]的现代音乐家的标配。

一个歌剧作曲家或会因为剧本文稿

此后被发现的缺憾而心生烦恼:

今天,甚至麦考利的学童[116]也知道

罗伯特·格雷夫斯[117]或玛格丽特·米德[118]

会对这出戏里面的性别状况说些什么,

它写成于新派母亲和青铜时代女族长之间的

那个半开化的黑暗纪元。

此刻,罗马先辈和他们的信念在哪里?

“哦,究竟在哪里?”米蒂先生[119]在叹气,

斜眼瞥看他那个活力充沛的配偶,

僵硬的下颌线和皱缩的眉头

表明了她对罗马人妇女教育观的

鄙夷和极度嫌恶。

到一九五六年我们发现,女王其实是

一位薪水丰厚的学监,也最有能力

(如我们所知,她也的确管理着大学机关),

萨拉斯特罗,因其学识待遇从优,

在布林茅尔、瓦萨、史密斯、

或本宁顿[120]教授古代神话史;

帕蜜娜会是《时代》杂志的研究员,

以便塔米诺把他的博士学位读完,

他一如所愿获得了男子汉的学识,

与此同时也要换尿片和洗盘子;

可爱的芭芭吉娜,倘若时间宽裕

就会去听广播里的莫扎特歌剧,

而帕帕吉诺,我们很遗憾有此担心,

更喜欢自动点唱机而不是钟琴,

那么,该怎么去演一个民主政体下的

反派角色?(在过去这太容易不过了)

倘若莫诺斯塔托斯定要给人留下个坏印象,

就不能依附任何种族、职业或宗教信仰。[121]

一个延续了两百年的作品极难处理,

而歌剧,上帝知道,必须足够的原味原汁:

伟大的成就,会被小小的虚荣心滥用。

什么东西他们肯定不能包容?

愚钝的古典作曲家可从未写出

女主角的花音和高潮段的音符,

指挥家X,被过分地高估,

他改变了节奏,还删剪了乐谱,

导演Y,富有巧思,将可怜的歌唱家

安置在乐池里,而舞蹈演员连比带划

用哑剧动作饰演着各自角色,布景师Z

将整个舞台场景设置在一艘远洋客轮里,

男人头戴游艇帽,女孩们穿着热裤;

历经了所有波折,我们的天才仍须克服

比之前这些更大的一个障碍物,

要翻译成外语,动个手术,

(英国的女高音歌手注定会六神无主

因我们的男高音不得不隐藏他们的痛苦);

它抚慰了法兰克人,鼓舞了希腊人:

天才超越一切,甚至包括时髦跟风。

至于我们自己,对未来如何实无定见

——这也无所谓——至少,我们还能预判,

无论是生活在浮空的尼龙立方体里,

是实行群婚制[122],还是要通过导管来进食,

但凡是观众,迄今两百年来

(他们的服装很滑稽,发型很古怪)

都会挤着付现金,无论有多么怪异,

都会去听大胡子萨拉斯特罗朗声念出的台词,

倘若夜女王的高音F唱得很清亮,

敏锐的鉴赏家们定会称许认可,而某个

来自布朗克斯的粗人因为通晓克歇尔编号[123],

也能让公园大道的人吃惊不小。[124]

因此,庆祝一个对我们的可怜行星

完全无害的人的生日,是多么合理合情,

他,创作了如许多的杰出作品,

喜欢和堂妹开玩笑,言语荒诞不经[125],

死前穷苦潦倒,落葬那天还在下雨,

如他这般的人物我们再不会有幸相遇:

而原谅一切,也是多么地适当;

因为倘若莫扎特还活着,他当然会这样,

会亲切回忆起萨列里的阴影[126],

谴责谋杀和他未公演的作品,

而当我们赞颂已故者,我们也不该忘记

在我们身边还有一个斯特拉文斯基[127]

——祝福他!——够了!大师,让你的仆从登场!

在所有人的心中,如我们走至生命终点时那样,

理性和爱或会功德圆满,获得它们应有的影响。

1955年

致克劳德·詹金斯博士[128],

牛津大学基督学院教士,

适逢他的八十岁寿辰

(1957年5月26日)

让我们公共休息室的同僚们携起手来

在今天为你的八十喜寿欢呼喝彩,

爱思考的部落和好运动的氏族

都认可你的为人、赞赏你的学术,

此时,在冰冷的墨丘利池[129],自鸣得意的鱼

从饱胀的肚腹里吐出了生日祝福语。

长久以来,你看到教职人员们齐集一室

为你的虔敬和才智心醉神迷。

很多次的午餐会,你的渊博令我们称奇。

多么奇妙的真相,多么有趣的学识

(嗨!即便利特尔[130]也不见得所知更多):

到最后,当你热切的灵魂飞入天堂

(学院里所有的教士都会这样),

你会发现那里一切都称心合意:

一个更热诚的教团正等待着你,

潮湿不会导致生锈,干枯不会引发腐烂,

刚愎自用的学监也不敢闯进来捣乱,

在天庭的房间里你可以请教那些伟人,

譬如圣奥古斯丁、杜申或俄利根[131],

撒拉弗[132]会供应神仙级的鼻烟[133],

气味比我们俗世的货品更刺鼻,

而怪模样的小天使会大叫:“值得称颂之事,

无尽的荣耀归于我们的克劳德博士!”

1957年

孤独的高等生物[134]

坐在树荫下一把海滩椅上

我听着花园里所有的喧闹声响,

在我看来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蔬菜和鸟儿说不出任何字词。

未受洗的知更鸟正在练声

它的赞美诗只能自我确认,

窸窣的花丛等着第三方的帮衬,

若真有一对飞来,授粉才能完成。

它们都没有撒谎的能力,

谁也不知道自己终有一死,

它们不理解什么格律或押韵

不会去承担时间该负的责任。

它们将语言留给了会估算日子、

正盼着几封来信的孤独的高等生物;

而我们,哭或笑时也会弄出响声:

语言只属于那些信守诺言的人。

或于1950年6月

要事优先

在冬日的黑夜醒来,我枕着自己

温暖的臂弯,静听暴风雨的肆虐,

人犹是半睡半醒,直到它

能够开始解读那间歇性的呼啸,

将气流的元音和水流的辅音转译成

爱的言语,暗示了一个特定的名字。

我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虽然必须承认

它刺耳又笨拙,可它仍在赞美你,

你被认作是月亮和西风的教子,

有能力去驯服那些似真亦幻的怪物,

它将你存在的姿态比作一个山地国家,

绿草由人工培植,蓝天靠运气的眷顾。

它如此的喧嚷,却单单挑中我,

为我复原了一个白天,异常的寂静,

连一英里以外的喷嚏也可听闻,

恍然间我正随你在火山岩海岬上散步,

这一刻,永恒如玫瑰的注视,你的在场

如此偶然,如此宝贵,就在那里,就在眼前。

不仅如此,一个讪笑的魔鬼每过一小时

就会来烦扰我,操着一口流利英语

他预言了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每处圣地

都已被尘沙掩埋,所有教养良好的得克萨斯人[135]

都会被他们的向导彻底蒙骗,而仁善之心

如黑格尔学派的主教[136]已灭绝。

怀着感激,我睡到了大清早上,这并不是说

它对我解读的暴风雨的言语有多么地信任,

只是平静地将我的注意力移向收得的结果

——我的贮水箱存了那么多立方的水

足以抵御这个酷夏——正所谓要事优先:

很多人无须爱也可苟活,但没有水则万事皆休。[137]

1956年

爱得更多的那人

仰望着群星,我很清楚,

即便我下了地狱,它们也不会在乎,

但在这尘世,人或兽类的无情

我们最不必去担心。

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

激情燃烧着,我们怎能心安理得?

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自认的仰慕者如我这般,

星星们都不会瞧上一眼,

此刻看着它们,我不能

说自己整天思念着一个人。

倘若星辰都已殒灭或消失无踪,

我会学着观看一个空无的天穹,

并感受它全然暗黑的庄严,

尽管这会花去我些许的时间。

或于195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