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48年—1957年(5)
铁道线
被困在纷乱错综的小路上,
租车自驾者会诅咒自己的运气,
状态良好的老火车慢慢悠悠,
却能在教义的轨道一路驱驰,
前方,蒸汽笔直地升腾,
只要循着一条固定线路,
两边延展的迷人风景
就再不会将我带入歧途。
引人入胜的山谷遁去形迹
眼前是我喜欢的连绵丘岭,
不过,若我选的那条小道
确实离开了大路,通向了
某个陡峭的浪漫地点,
我或许会探问后续的可能,
至少该有一张十美元的支票
或是家人般的一个轻吻:
而固守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才能放松安定,
去梦想一种有爱的生活
恰如那溪流或者树林;
一旦你做出选择并有所付出,
还有什么,会比当初做出决定时
轻易获得的那种快乐
来得更有趣?
1954年
小夜曲[138]
月亮不宣而至,避开了
犬牙交错的山岭
她骄傲地掠过辽阔天穹
仿佛了知自己的处境。
我的心立即提醒说:“敬慕她,
她是母亲,处子,也是缪斯,
值得你久久凝视,凭一时喜好
她能成就你,也能毁灭你。”
我的理智对此做出了回应:
“你总不至于说,恕我冒昧,
那些荒凉的环形山会介意
谁与谁同眠、谁又在折磨谁。”
今晚,如过往的很多个夜晚,
肤浅的率直当然占了上风。
双方都同样崇拜力量,对此,
我更为粗暴的理智敢于承认。
假若认可它们各自的看法,
显然,这位女神不得不回避,
她的高贵只不过是一张面具,
后面藏着一台隐形的发电机;
假若我被迫去当一个小公务员,
尽管我的梦宏大、恣肆又混乱,
我身上的这两种天性
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可是,如果我的面孔是真实的,
不是神话也不是一台机器,
月亮应该看上去像个X[139],
带有我亲眼见过的面貌特征——
譬如我的邻居,像他这样的脸
既不表明身份,也与性别无关,
不管我为X设定何种价值,
对我而言,它都恒久不变;
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
很可能带来了几首自己的诗篇,
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经常回来
只因要偿付一笔短期贷款;
而她,毋宁说是某种逆象[140],
我的世界,私人汽车,还有这个国家
所有的机器设备,至少还可以弥补
它的无足轻重。
或于1951年
珍贵的五种感官
要耐心,庄重的鼻子,
在一个乏味的世界里
好好服务于当下时刻,
不要粗暴地将它
刺鼻粗劣的气味
与过往的美妙气息相提并论。
那安静的魔法树林、
你神色严峻地站立其中的
那个严峻的世界、
它的祭司和难解之谜,
都已经面目全非;如今
在焦虑的时候,你充当了
口唇与眉额间的桥梁,
任何一条不对称曲线
延伸到面孔外部,
意识就从时间进入了空间,
怪异的表情或会引发
一句没头没脑的玩笑话,
而头脑肯定是、也曾是
一个无感情的球体:
于是,为表示敬意,
凸显了饱经风雨的斜坡,
一条你无法涉足的
从记忆到希望的道路。[141]
要谦虚,活泼的耳朵,
舞台下被惯坏的宠儿,
在这个缺乏教养的
音乐会盛行的时代,
任何的嬉笑胡闹都会让
偏执的心灵欢呼喝彩,
它如此缺乏自信
无法接受纯粹的虚构作品,
只想从你那里听到
部分真实的流言传闻;
察觉到它的弊病和轻浮,
在你做出判定之前,
请再回到学校耐心苦练,
直到过滤掉尽可能多的
窸窣语声,而你的听力
要达到这样的精微程度,
任何的声音,听起来
都会很自然,既不怪异
也不索然乏味,
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天使般优雅地起舞,
你再也不可能将运气
寄托于狂热与玩闹。
要文明有礼,手;虽然你
无法解读自己的掌纹,
你所做的事已留下印记,
因脾气暴躁或出于贪心
你发动攻击时如此盲目,
很久以前你玩的把戏
那些友好或不友好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已看得一清二楚。
翻转那些毛茸茸的手腕
和三角形羊腿般的拳头——
正是它们击溃了巨魔怪[142]
在石头上刻出了神秘的禁令,
埋在土墩下的巨大手掌
现在已是一把乱骨,
虽然之前也曾风光过;
一只患关节炎的绷紧的手
或是市议员的一个手掌,
若它们挥来摆去地
赞美荷马的时代,
就很是无礼而可憎:
手,你应该变成
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手,
经由创造和给予,去触碰
那些你看不到的手。
要去看,眼睛,直视所有人的
眼睛但不要自我欣赏,
免得被面对面的
匆匆一瞥欺骗,
倘若彼此认识或了解,
你的肉眼直觉就会消失;
好奇地环顾四周
但要看个透彻仔细,
将你在街上遇到的
很多双眼睛做个比较,
时不时地,你会遭遇
这些路人投来的目光,
有的不知羞,有的会害臊,
无趣之极以致无可指责。
此种特质在彼特拉克的流行诗体中
扮演了心灵的对立面,
他们以幽默对抗她的热情,
她以天性对抗他们的艺术,
为了共同的醒悟;
眼见为实方可信
(何种景象永远无法证明),
确有一个世界可供观看:
向外看,眼睛,还要热爱
你无法获得的视角观点。
舌头,要赞美世间的缪斯,
按照号码,按照名氏,
你可以任选一种方式,
因为灵活的舌头、打结的舌头
都已蒙受恩宠;请赞美她的
姿态和出人意料的做派,
不管她是泼妇还是女王,
是理性还是非理性:
虽已经摆脱了那台机器,
出于另一种敬意,
也请赞美她那只
调节食欲和季候的转轮,
每次喝酒或吃饭时
你就会故态复萌,
变回那个味觉动物,
与它高度相似,你的兄弟,
一字不识,粗野,不会说话,
跑到了你的腰部下方:
虽然你的行事方式很笨拙,
有时会结巴,有时会唱歌,
不管多么拙劣,请表示感谢,
为她所爱的一切着想,告诉她,
所有的风格都适用,
她无法捏造事实。
要快乐,珍贵的五种感官,
只要我还活着,
不要试图问我
什么会让你们感到快乐;
倘或有帮助,请想一下
爱情、美酒或金子,
而你们只需按此行事。
我可以(你们未必能够)
足够快地找到理由,
朝向了天空
怀着愤怒与绝望
对身边的事大声吼叫,
会查问那人的名字
不管是要责备哪一位:
天空只会等待观望
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
之后,如同人不在现场
我还将一再重申
自己并不理解的
那道奇怪的指令:
为存在的合理性而祈祷,
这一条必须遵循,因为
生而为人是为了什么?
是和好,还是争吵?
1950年5月
城市的纪念[143]
(悼念查尔斯·威廉斯[144],逝于1945年4月)
我们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点即耽于肉欲,同样,
对上帝来说,他钦命的城市从来没有起点。
——诺维奇的朱莉安娜[145]
Ⅰ
乌鸦睁开眼睛,摄影机镜头打开,
俯瞰着荷马的世界,并未留意我们这里。
总体而言,它们推崇大地——诸神和人类
永恒不变的母亲;若它们予以关注
也只是附带而过:诸神举止得体,人类死去,
两者都以各自的渺小方式获得感知,
可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关心,
只是独自待在那里。
乌鸦落停在火葬场的烟囱上,
摄影机扫视着战场,
它们所记录的这个空间,时间无处容身。
右边,一个村庄在燃烧,左边的一个市镇
士兵们在开火,镇长痛哭流涕,
俘虏们已被带走,而距此很远的地方
一艘油轮沉入了冷漠海洋。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从亘古到永远
洋李花飘落在死者身上,瀑布的喧响掩去了
受刑人的哭叫声和恋人们的叹息,
那道明亮锐利的光已将一个无意义的
时刻就此定格,那个吹着口哨的信使
已带着永恒事实遁入隘谷:
有人正享受荣耀,有人忍受着屈辱;
他或许如此,她必须这样。没有人应该受到指责。
乌鸦镇定的目光和摄影机不偏不倚的镜头
看似真的洞察一切,但它们在说谎。
生活之恶并非由时间造成。恰在此刻,在今夜,
在后维吉尔时代的城市废墟中,
我们的过去已成一堆乱坟岗,而铁丝网一路向前延伸
已抵近我们的未来,直至在视线中消失,
我们的悲伤与希腊人的不同:当埋葬了死者,
我们知道自己对为何要承受这一切毫无所知,
我们并非因遗弃而痛苦,我们既不应自我怜悯
也不应怜悯我们的城市;
无论探照灯逮到了谁,不管扩音器在叫嚣些什么,
我们都不应该绝望。
Ⅱ
教皇格里高利[146]独自在房间里小声说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皇帝,在一个中心散失的世界里
出尽了风头,不管他碰巧在哪里驻跸;崭新之城
不顾他们的反对已兴起,赞成者或否定者
都竞相效忠;武力和地方豪强并非
决定性力量;还有家乡和罗马;
去往圣地的途中对陌生人的恐惧已消失。
城市的现实行为具备某种双重意义:
肢体语言变成了赞美诗;边打趣边拥抱表达了
一种更稳固的联系;在脾气暴躁者的噩梦中
家族世仇已被异教徒的脸取而代之;
海边的孩子们扮出滑稽的姿势
模仿着众天神的无限耐心;
那些在萨图恩[147]庇护下出生的人已感觉到末日的迫近。
代笔人和客栈老板发了财;多疑的族群彼此结盟
要将耶路撒冷从一个无趣的神祇那里解救出来,
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为建成合理之城
正努力纠正个人头脑里的
乖僻思想;从窗口望出去,连绵的果园、港口、
野生动物、深河和枯石
由仁慈的圣母马利亚照料看护。
在一个遍布沙砾的外省,路德[148]发出了公开指控,
因为倘若收了钱,那台机器轻而易举就会原谅和救赎
那些邪淫恶徒;他宣称罪恶之城是一道裂开的深谷
任何仪式都无法超越;他降低了城市在神恩面前的地位:
自此过后,分歧也就成了城市的常态;
它的结论包含了怀疑,它的爱宽谅了
它的恐惧;因为缺乏安全感,它只得忍受。
圣徒们已驯服,诗人拥立了意志这个暴怒的希律王[149];
趣味低俗的观众泪流满面,当某个世俗舞台上
伟人和恶棍在电闪雷鸣的诗篇中走向毁灭;
城市被理性和背叛所割裂,为追求和谐
它在规整音律里发现了无形的领域,
此时树木和石头学会了人类的无耻游戏,
开始奉承和卖弄,变得自负又嬉闹。
以君主的名义,自然界被提交讨论;
她作了君主希望听到的供认——她没有灵魂;
慑服于他的断头台和她的冷淡,节制的风格、
嘲讽的微笑变得世故又恭敬,
城市变得很讲究客套:不带武器的绅士
自有一套势利方式来履行职分,
充任了民众的法官、森林的父亲。
在某国的都城,米拉波[150]和他的同伙
抨击了圣餐礼;拥挤不堪的旁听席在怒吼,
而历史踩着一个明确概念的鼓点大踏步前进,
目标是要建立理性之城,急切地吹捧,
很快又厌倦:利用完拿破仑,便将他抛弃;
它那些无趣又矫揉造作的英雄
忙碌起来,开始寻找未堕落的古人。
沙漠危险,河流湍急,他们的衣着虽然滑稽可笑,
却常常更换他们的贝阿特丽丝[151],
他们睡得很少,奋勇向前,在法律不彰的所在
高搴起了福音的旗帜,出于恐惧或骄傲,
光辉之城曾拒绝承认这些地方或将它们遗忘;
因为憎恶父母的阴影,他们由此导引,
侵入并劫掠了自然本性的地狱。
他们被喀迈拉[152]抓伤,因怨气满腹变得消瘦,
而自杀令他们逐个地毁灭;有在痨病角触礁溺死的,
有在酒鬼海里失踪的,有在瞎扯岛上遇难的,
要不就在心灵极地的绝望冰原陷入困境,
他们功败垂成,孤独地死去;而现在,
这些一度成为禁区的隐秘荒凉的外部世界已广为人知:
没有信仰却忠诚,他们为意识之城而死。
穿过广场,
在焚烧殆尽的法院和警察总局之间,
经过损毁严重得无法修复的大教堂,
围绕着匆忙收拾好以便接待记者的大饭店,
邻近某个紧急委员会的临时棚屋,
铁丝网贯穿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
穿过平原,
在任两座山丘、两个村庄、两棵树、两个朋友之间,
铁丝网所经之处没有争执也没有辩解,
可是,它喜欢的某个地方、某条小路、某个铁路终点、
幽默感、烹调术、仪式、格调、
城市的样式,已尽数被抹去。
铁丝网也侵入了
我们的睡眠:它将我们绊倒在地,
而白轮船抛下我们已启航,余下的人在哭泣,
在嘲笑者的舞会上它为我们提供了破烂的遮羞布,
它将微笑者绑在双人床上,
它从女巫的头部不停地向外生长。
在铁丝网后面,
如在镜面背后,我们的映象完全一样,
醒着或正在做梦:它没有可以欣赏的形象,
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记忆、没有信念、没有名字,
可以被清点、可以被增殖、可以被雇用,
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会被消灭。
它是我们的朋友么?
不;那正是我们所希望;我们哭泣,它不会悲伤,
因此这铁丝网还有这废墟并非一切的终点:
我们皆是肉身凡躯,但我们永远不愿相信,
肉身会死去,但值得同情的惟有死亡;
这就是亚当所期待的他的城市。
让我们自身的弱点去说明一切。
Ⅳ
要不是我,亚当定会随同撒旦无可挽回地堕落;他
将永远不能叫出“噢,幸运已降临”。
也是我,是怂恿了普罗米修斯去偷盗;而我的脆弱
曾让阿多尼斯[153]无辜丧命。
我听过俄耳甫斯[154]的歌声;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易受感动。
我没有被那喀索斯柔顺的目光欺骗;我很生气,
当看到普塞克[155]点亮了一盏灯。
我曾深得赫克托耳[156]的信任;也仅此而已。
假如俄狄浦斯听我一言,他就永远不会离开科林斯;我在
审判俄瑞斯忒斯[157]的时候没有投票。
狄俄提玛[158]谈到爱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对魔鬼诱惑圣安东尼[159]
不负任何责任。
救世主在十字架上说出的第五句话[160]是说给我听的;于是
就成了禁欲主义者的一块绊脚石。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相会时我是那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他们曾试图毒死我。
在加拉哈德[161]寻找圣杯的旅程中我曾与他并肩骑行;
虽然并不理解,我一直记着他的誓言。
我妨碍了浮士德与海伦缔结他们的婚姻[162];我看到一个鬼,
马上就能认出它来。
我对哈姆雷特一点没耐心;但我会原谅堂吉诃德,只因
他在牛车中作了坦白供述。[163]
我是唐璜的花名册[164]里那缺失的条目;为此,他再也无法
辩白解释。
我帮助理发师费加罗[165]想出了所有的妙计;当塔米诺王子
到了获得智慧的年纪,我也得到了回报。
对老水手[166]犯下的错,我完全清白无辜;我曾几次三番
提醒亚哈船长[167]要及时行乐。
说到大都会,它实在过于庞大;我没有它那种妄想症。
我对它的说话方式了解甚少,对它的统计数字几无印象;
居住在它的镜像表面的人,个个怨恨满腹、心绪不宁。
而我酷爱游赏的地方,它总会招来一大群的摄影师;
但我会死而复生,聆听对她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