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48年—1957年(6)
1949年6月
阿喀琉斯[168]之盾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在寻找橄榄树和葡萄园,
寻找施行良治的大理石城邦
和狂野海洋上的航船,
而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之上
他双手打造出的却是
一片人为的蛮荒
和铅色的天际。
一个毫无特点的平原,贫瘠,阴沉,
片草不生,荒无人烟,
没有东西可充饥,没有地方可栖身,
而在它的虚空之上,一个难以辨识的群体
正在此间聚集站立,
一百万双眼睛、一百万双战靴摆出了阵型,
人人面无表情,等着一声号令。
一个没有面目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统计数据已证明,陈述理由的语气
如此乏味和平静,一如所在的场域:
没有人欢欣鼓舞,什么也无须讨论;
前队接后队,裹卷在烟尘里,
他们向前进发时强撑着一个信心
如此逻辑将在某处将他们引向不幸。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在寻找仪式的虔诚,
寻找头戴白花冠的牛犊、
奠酒和祭祀供品,
而在闪闪发光的金属之上
经由摇曳的锻炉之火,
她没有看到理应出现的祭坛,
却看见了别样的场景。
铁丝网随意圈出了一个营地,
无聊的将官们懒散地躺着(有人在插科打诨),
哨兵们汗水涔涔,全因这酷热天气:
一群衣着体面的普通民众
围在外面观望,不走动,也不吱声,
当三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被押解上场
绑缚在直插进地里的三根木桩上。[169]
这个世界的平民与王族,各自都有
其分量,落在他人手里则不分轻重;
众生皆渺小,他们无法指望援救,
自然也没有援军来这里:
敌人屡屡得逞,他们深以为耻,
感觉糟糕到无以复加;他们失去了
人的尊严,在肉身死亡前就已经死去。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
她寻找竞技场里的健儿,
男男女女结伴起舞
摇摆着曼妙的肢体,
快,快,跟上音乐的节拍,
而在闪闪发光的盾牌之上
他双手布置出的不是舞池
只是一片杂草荒地。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漫无目标地
独自徘徊在那片空地;一只飞鸟
振翅高飞,只为逃离他精准掷出的砾石:
两个男孩拔刀捅向第三人,女孩们被强暴,
这些于他都是公理,他从来不知道
有这样的世界:那里人人诚实守信,
只因他人在哭泣,你也会潸然动情。
薄嘴唇的兵器匠赫菲斯托斯,
已一瘸一拐地走开,
看着这件由神祇打造、
只为取悦她的爱子的物件,
满怀慈爱的忒提斯沮丧地哭出声来:
冷酷心肠、杀人无数的
强悍的阿喀琉斯
命寿注定不会很长。
1952年
二流史诗[170]
不,维吉尔,不:
即便最早的罗马先民
也无法以将来时态通习罗马史,
它也无助于你政治上的浮沉转折[171];
事后之智如先见之明同样毫无意义。
你那个锻造盾牌的神祇会如何解释:
他的杰作,那幅宏大的全景画,
取材于后世那个国家上演的历史剧场景,
为何充斥着连年的战争,
而所有人的出生都需要预先决定?
还有,众所期待的屋大维,
为何会如此意外而神秘地到访驻留?
他没有预见到公元前三十一年[172]以后的未来,
对此他会申明怎样的理由?
那张黑暗的帘幕,为何最终偏偏选中了
卡里亚人、莫利尼人和格隆尼亚人[173],令他们
战战兢兢、卑躬屈膝地排成长队,归附了罗马?
为何幼发拉底河、阿拉克塞斯河以及类似的河流
会学着按照某种拉丁化的方式流动?
而正在视察军队、检点礼物的恺撒
为何永远止步于预言中的终结之地?
埃涅阿斯是否曾这么发问:“往下会发生什么?
此次凯旋之后,会出现何种预兆?”
就修辞技巧而言你的建议过于狡黠:
这让我们开始想象你第八卷著作的
一部续篇,以颓靡的字体、潦草地
写在残篇断简旁侧的某段补注文字,
此件作品,出自一位流亡修辞学家之手,
他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一心要找个雇主,
心急火燎地遣词造句,只为博得
某个醉醺醺的金发王储的青睐,
此人,曾将他洗劫一空,
倾向于认为上天已安排了一切,
金发碧眼一族负有改造人类的使命。
……此刻,美因茨[174]已然在望,新年前夜繁星满天,
而长着一对犄角的莱茵河摆脱了古罗马的束缚
已将汪达尔人[175]背负在它冻僵的脊背上;
看!多瑙河,现在与哥特人意气相投,
条顿人的鬼魂再不会听到不愉快的消息,
远离阿刻戎河[176]的悲伤的人们
已摧毁了迦太基,劫掠了希腊:
现在,朱图尔娜[177] 离开了
忿恨不满的河床——她的歌声如此激昂,
她的欢乐如此无度——因为已有消息传来
在萨勒瑞安门[178]发生了叛乱。
阿拉里克[179]已为图努斯[180]报了仇……
不,维吉尔,不:
纵使你的诗篇写得技巧圆熟,
我们却在其中听到了缪斯遭背叛后的啜泣声。
你的安喀塞斯[181]完全没有说服力:
这对我们实在是过分的要求,当读到此类情节——
一个鬼魂会如此目光长远,一位父亲
预先就知道罗穆卢斯[182]会建起城墙,
奥古斯都缔造了一个黄金时代,
还试图教导他的孝顺儿子
要终身热爱恒久长远之事,
你会同时提到他们,但并未透露
(当然,先知不容有丝毫的闪失,
人类因其宿命,总是会喜欢
证据如此确凿无疑的天意。)
这两个名字预示了一个天主教男童[183]
将被阿里乌教派[184]的奥多亚塞[185]废黜。
1959年
历史的创造者
严肃的历史学家关心货币和武器,
不会在意某个自大狂的连篇废话
只为其标注了日期,他们知道
文人们很快会拟构出一个范本,
如同小学校长灌输给呵欠连连的
学生们的那套东西,
可能的地图,可能发生过的战役,
辖区的前后变化用颜色标示,
征引的材料
来自粗俗的阵前喊话
和撺掇元老院撕毁协议时所作的
音节铿锵的申辩。
轻易就能平添一份伟大,
隐姓埋名,直言不讳的自我点评,
就能引得老实人的交口称赞,
更极端的例子还有恐惧症和变态行为,
诸如此类的奇葩,如同在嘲弄
人文主义的非政治趣味。
理由多么地正当,传奇故事
将他们揉捏成了拼凑起来的半神半人
和能工巧匠,能令河流改道变向,
赤手空拳就筑起了城市的高墙,
公然沉迷于宗教仪式,
还肯为命理学去殉道。
他身边有十二个双胞胎兄弟、三个妻子和七个儿子,
一年里有五个星期会穿上衬裙[186],
和蝎子国王缠斗九天后
被刺中了致命处,
拖到第十三个月死去,
从此跻身于不朽人物的行列。
克里俄很喜欢这些人,为他们驯养良马,
替他们解疑答惑,满足他们一应所需,
甚至包括了他们豢养的
那些谄媚的诗人:可是,这些高等人士
如同长粉刺的男孩和青涩期的少女,
除了一味地期求,还做了什么事?
1955年
伟大的T[187]
出生时与其他孩子一般无异,
亲戚们都把他叫做“T”,
如我们从未听说的那些名字,
“T”还不会让路人心生惧意。
某天早晨当西方刚刚苏醒,
烟雾笼罩,日出看不分明,
马蹄声声如鼓点,亡命之徒大叫着:
——“你们的死期已到!T来了!”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里,
“T”这个名字
有充分的理由来引发疑问(谁能撇开不提?):
“假如上帝存在,为何他无法阻止?”
各国语言里的一个同义词,
用来形容造成危害的人或事。
那些毫发无损者,假若谈到“T”,
甚至也会在胸前画起十字,
而在他去世后,他的踪影
时隔多年仍可看到——那些表情
总那么大惊小怪的脸,
和那些寸草不生的平原。
(有些地区,旅行者公开表示,
时至今日也没有恢复元气。)
当地球开始频繁地送出
北方的气流,高效又冷酷,
提醒存世的生命,一切希望皆空幻,
“N”的到来使她恢复了心智的健全,
而“T”在他的百岁诞辰之前
被带到了一间幼儿园,
专门扮演妖魔鬼怪,
去吓唬吮手指的调皮男孩。
取得了某种军事上的胜利,
“N”死去(由“S”取而代之),
接替了“T”的工作去探访孩童,
而“T”已完全没用。
他无恶不作,坏事干了一出又一出,
公众对他做了些什么却满不在乎。
(我们推想,有些学者会特别留意,
可是,在一间高级教员休息室里
胡乱说些你的同事不知道的事情
可不怎么受人欢迎。)
虽然“T”无法再次赢得克里俄的奖杯,
这个名字不时会被说上几回,
譬如说,作为一个易位构词游戏[188]的字谜:
以11个字母——A NUBILE TRAM[189]为题。
1959年
管理层
在糟糕的旧时代情况没这么糟:
阶梯的顶端
是个可以安坐的好玩地方;成功
意味拥有很多——大把的空闲时间,
丰盛的饮食,重重宫殿里塞满了更多的
物品,书籍、姑娘、马匹,
数量多到你都腾不出时间看一遍,登山时
会被人抬上去,一边看着其他人
步行跟随。实施管理乃是一种娱乐,
你打出一张黑桃A,紧接着
签署了一份死刑判决,转手又会拿起
一副新牌继续玩。而现在
功名头衔已没有那么实在或有趣,
因为我们习惯认知的
权贵物种已远非旧貌。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你会说他像某个
悲剧英雄、柏拉图式的圣人么?
会有任何画家下笔描绘,画中的他
赤身裸体,脚踩一只海豚,带着胜利的喜悦
从湖中升腾而起,
还有胖胖的小天使提供保护?
真正的恺撒们孤独自处
或与好友一同聚饮的时候,会无拘无束
坦然面对整个世界,
他们会像恺撒们那样
举手投足么?这不太可能。
今天,给我们的生死问题下最后结论的人
是如此的安静,
他们待在非常宽敞的房间里,工作非常卖力,
已沦落到要用数字来表示
出了什么问题和应该做什么。
午餐时,每人的托盘上
只有一块小巧精致的三明治,
他们有本事
只用一只手拿食物,头也不抬,
眼睛还盯着几份
需要秘书们归档的文件,
微笑无济于事,不能解决
任何问题。打字机从无停歇,
就像在安静又闷热的午休时间
聒噪起来的蚱蜢,
正讨论着各种琐碎事情,
譬如未被我们的战争和誓约改变的森林,
譬如无意中飘来的花香,
譬如永远没有投票权的小鸟的歌声,
要不就费心费力地留意
那些明显迹象,一个恋人出于本能
会看到,而警察经由训练
也能获得这种观察能力。时至深夜
他们的窗户灯火通明,
当他们看着某份报告,每过十五分钟
弓起了背,
如一个神祇或某种疾病,
总会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里
找到令人厌烦的理由,他们有气无力,
漫不经心,正寻找某个
替罪羊。假如为了休息调养
出门去玩耍,这些大人物会与
鞠躬的厨师或投眼看过来的芭蕾舞演员
不期而遇,却不会因为
任何一位名家的失手而败坏兴致。
实施管理必是出于使命感,
好似一场外科手术或一件雕塑;乐趣所在
既不是爱也不是金钱
而是冒必要的风险,去测试
自己的本领,假如遇到难题,
回报当然也属于他们自己。可是
当他们时不时琢磨当下的时机,
而猜测的结果常常证明是如此大错特错,
或许我们也应该提到
必定会带来些许安慰的
这个事实:
对自诩为真正精英的他们来说,
假如果真如精英般行事,
那么,在最后一班避难飞机上
总还会留有他们的位置。
不;事实上,没有人会为他们沉重的步态
和忧心忡忡的神色表示同情,
他们也不会感谢你,若你如此表白。
1948年6月
厄庇戈诺伊[190]
像他们这种情况,祈求阿波罗[191]没什么用;
喜好享乐的诸神已死去,再不会
从各自座席里站起,他们中的一个,
即便刺耳啸叫的部族已渡过了大河,
仍在挖苦着死者,没有提到紫杉之名[192];
指望人高马大的先人们提着长剑
从海上乐园返回也无济于事
(让他们想待哪里就待哪里去,倘若他们
真有个去处的话);而假装没有预见到
那种食不果腹、几无立锥之地、
赤贫如奴隶的可能结局,同样毫无意义:
在此期间,一个有教养的绅士该如何行事?
假若他们像女人般突然嚎啕大哭,
或是过度渲染悲情,语调夸张
又废话连篇,侃侃而谈着死亡,
这还是某种可以原谅的缺点;
多亏了他们,读者只会认为
他们所热爱的语言遭遇了失败,
最后终结于那些荒唐、老套的把戏,
譬如首尾重复[193]、楔形诗[194]和回文藏头诗[195]:
为维系名声,他们写下的东西
只会在学者的脚注里毫无危险地挨批[196],
而平庸化的一代人会觉得这些注解过于肤浅,
对后者来说,玄奥难解的胡话饱含了智慧。
1955年
浴缸沉思录
(公元500年—公元1950年)
致敬,未来的朋友,现在我可以
预告你的礼物以表谢意,
你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仁善,
以我过往的阅历就可推断。
简洁的问候语,最适合
序数极值[197]的两个无名者:
致敬,再见!概率只会认出
我们各自数列的长度,
但我们数值上的关联有如诸神,
无论爱或死亡都无法触碰。
这么寻思着,我在想,这个最后的罗马不列颠人
该去洗他最后一次热水澡了。
195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