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48年—1957年(7)
老人的路途
经历了大分裂[198],贯穿了我们的风景线,
不理会上帝的代理人和类人猿,
出乎意料地,就在他们的眼前,
老人的路途一如既往地延展,
此时,某种轻质土层和单一矿石
仍在普遍使用:忠实于自身的原理
它绕过梯台、大门和篱笆空隙,
走向了奶牛牧场、林区和耕地,
经过了宇宙论神话的圣地
如今异教徒再不会因此被处死,
山顶环道附近因此变得很安全,
现在的小孩子轻易就能将它攻占
(高海拔山区的牧羊人用上了马嚼子,
哈姆雷特走去情人小道放松透气),
之后它以奇特的方式穿梭于各座城市,
现在,贫民窟和贼盗窝不见踪迹,
换上了绿色路灯杆和白色街边石,
与古老的大教堂隔开很远距离,
郊外时髦漂亮的新月形街区
直接通向了市政厅的新建楼宇,
靠推理和猜测,都无法看透它们的风格:
并不觉得害怕,但留给它的印象很深刻。
没有人会知道它,可是,遵从
这条既定路线就可以自主行动,
而沿着它一路漫游的人,不会被
某个神权统治者的卫兵喝退,
快要通过那个关隘时,
哨卡的探照灯已经偏移,
(不会在它偶然照到的地方再探近一步):
于是在夏天,路上没有任何障碍物,
有时一个驱邪的流浪者会阴沉着脸
慢吞吞走过,一个昆虫学家在垂暮之年
会拨弄枯黄的树叶打发日子,
到春天时,倘若遇到激动人心的事
一个年轻人会快步疾行,
他真实的自我急于一探究竟。
既然道路并没有明确的目标,老人
把它留给了那些仍然钟爱行路的人,[199]
他们从不追问历史运作的真相,
所以不会装出无所不知的模样:
设想着某种自由,但会否认它的力量,
否认了它的力量,他们就可随意通行。
1955年
科学史[200]
所有的冒险故事都会强调
礼貌和友善的必要:
倘若没有人出手相助
谁也没法迎娶亚麻色头发的公主。
他们看起来正需要帮助,
而多亏了他们,性情温和的老三
已搭上了醒来的女王,
此时,他的几个哥哥
正在应付丑老太婆和流浪狗,
为如何分配口粮争吵不休,
他们须为自身的骄傲赎罪
如寒鸦或风中孤零零的石头。
可是,很少听到后续的结局:
不安分的学究们已删去
与老三后面一个弟弟有关的
所有的书面证据。
这个老四,如新月般言语温和,
见过他的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可是,当有人建议他“去南方待一会”,
他笑答一声“多谢”,转身去了北方,
脑袋里装着某张自以为可靠的地图,
他从来就没有达到预想的目标
(他的地图,当然是错误百出),
可他误打误撞走上了一条奇迹之路,
一座不是圆形而是方形的高塔,
里面的宝藏不是金子而是银子:
他吻了一个娇小酣眠者的手
捋了捋她那乌亮的头发。
明智的权威人士是否敢于承认:
一个人即便走岔路也可发家致富,
犯了错也能赢得荣誉,而抱得美人归
竟完全归因于他的执迷不悟?
1955年
真理的历史
在往昔的年代,存在即信仰,
真理是最为可靠的东西。
它总是被优先考虑,相比长着蝙蝠翅膀的
狮子、长着鱼尾巴的狗或长着鹰头的鱼,
不像世间的生命,会因死亡受到怀疑。
当他们努力建构一个永恒实体的世界
以寄托信仰,真理即他们依循的模式,
对于陶器和神话,拱廊和歌谣,
无须去认定它们是否真实:
真理就在那里,不言自明。
眼下这时节,真理像纸盘子般实用,
也可以换算成千瓦的功率单位,
我们最终采用了一个相反的模式:
某些伪真理任何人都可以去揭穿,
不存在的东西,你也不必去相信。
或于1958年
向克里俄致敬[201]
我们的山丘已顺服,岭上的新绿
迅速向北方铺展:我的周遭,
从早晨到夜晚,繁花持续地绽放,
争奇斗艳中,五彩斑斓的它们
都已获胜,而另一族类的尖利叫声
也随时会从某个地方传来,
那些初生的鸟雏儿啁啾鸣啭,
不为取悦只因就是要叫唤。
有件事要去做。这个五月的早晨,
很多我无法理解的生命都感知到了
我的存在,当我正坐着读书,眼睛停在
某段难以卒读的文章,敏感地嗅出了
某种不舒服、不安稳的味儿,这感觉
似曾相识:我手上的书无从置评,
而这些空中的生灵以评论为生,
它们不知何为沉默,一如撩人的
阿佛洛狄忒或酷似她的悍妇阿耳忒弥斯[202],
这对高傲的姐妹,其关切的话题惟有
她们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在她们争斗的领域,
平庸会变成美丽,
没有过大或过小的比例失调,也没有
色彩失真,而地震的怒吼会将
溪流的低语调整为一种并不喧闹的高音:
而我们为此缘由,偶然
又不合时宜地,被迫与你,克里俄,
与你的沉默面对面。自那以后
诸事难如意。我们或会做梦,当我们
祈愿会有十二个仙女
围着阳具崇拜的立柱或肚脐石[203]绕圈打转,
但这些画面毫无帮助:你的沉默
已挡在了中间,令我们无法抵达
任何一个统摄万物的神秘中心。此外,
我们真是如此的不堪?日出时被公鸡的
啼叫吵醒(它一迭连声地打鸣
即便它所有的鸡仔已被阉割或成了盘中餐),
我很高兴我仍能感知不快乐[204]:纵然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至少我知道
那“成对交配的野兽”[205]可能是某种
平均分布的物种,而我的母亲和父亲
也不例外。去拜谒
一个朋友的墓地,当众出人家的丑,
历数一路换过的情人的数目,这不太好,
但是像不会哭的鸟儿般啁啾发声,
仿佛没有特定的人死去,
仿佛小道消息从来不会言中,就匪夷所思了:
果真如此,宽恕不会起什么作用,
以眼还眼的报复才合情理,而无辜者
也不必去承受痛苦。阿耳忒弥斯
和阿佛洛狄忒都是主神[206],所有英明的
城堡主都会留意他们的言行举止,
惟有你,静默女士[207],你从来就没有
公开表态,我们沉不住气的时候
会求助于你,而在被识破之后,
克里俄,我们会凝视你的眼睛
以寻求理解。我该如何描述你?
也许,惟有花岗岩雕塑才堪表现
(有人马上就猜想,完美的臀部,
没有棱角的高贵无瑕的嘴唇,
她必会是一座巨像)可是,艺术为你创作出了
怎样的形象?你看上去就像一个不起眼的
普通姑娘,与野兽为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
特殊的亲近感。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想是在报纸上,你在看护一个婴儿
或正哀悼某具尸体:每一次
你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们就此看清
并注意到了你的处境,唯一历史事实的
缪斯女神,你默默守卫着视野所及的
某个世界,爆炸的巨响也无法消除
你的静默,众所周知,惟有恋人肯定的回答
才会令你动容。大人物们很少会倾听:
这就是为什么,你有那么一大群
滑稽可笑的人物要去关心,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命运沉浮如坎伯兰公爵[208]、
兜转忙碌如拉克西水车[209]的人,
矮胖的人,谢顶的人,信神的人,口吃的人,
都成了阿耳忒弥斯的膜拜者,却没有
追随你。而听从你指引的生命如音乐般流动,
现已接受它们唯一的可能性,让静默发出了
果决的声音:它听上去如此地从容,
但他们还须找准它的节拍。克里俄,
时间之缪斯,惟有走出第一步
才会让你仁慈的静默实现自身的价值,
而这一步通常意味着历尽艰辛,纵使你的善意
从来不被人理解,你总会原谅我们的吵闹
并引导我们去回忆:阿佛洛狄忒说过,
我们绝无可能放过某个我们所爱之人
所犯下的最微不足道的过失,
而她应该知道,你也明白,有些人
已做到了这一点。你看上去如此可亲,
我却不敢问你是否会庇佑诗人,
因为你看似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
而我,也看不出你必须如此的原因。
1955年6月
爱宴[210]
午夜时,我们被
召集到了马可楼[211],
以爱的名义,依从了
收音电唱机里的福音。
路易莎正告诉安妮,莫莉
在她背后与马克所说的话;
杰克喜欢吉尔,吉尔崇拜乔治,
乔治却对杰克很是痴迷。
慕道教友们依序进场;
闪烁的目光过于热切地
追逐着少妇和篮子;
有人在呕吐;有人在哭。
威利受不了他的父亲,
莉莲害怕小孩子;
而统御太阳与星辰的爱
允许了他所禁止的事。
阿德里安那只欢闹的腊肠犬
蜷躺在一个罪人的怀抱中;
醉汉的手指,心不在焉地
轻拍着一个无罪的世界。
珍妮跟谁说了谎,这通
对方付费的电话是打往罗马?
她这段无中生有的爱
告诉我应该回家了。
可街角里那个年轻姑娘
欲迎还又拒……
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主啊,让我保持纯洁,但不是现在。[212]
1948年5月
喀迈拉[213]
心灵缺失——如同那些公共建筑,
头脑缺失——如同那些公开演讲,
价值缺失——如同为大众准备的商品,
这些都是显明迹象:一头喀迈拉已将
某人一口吞食;他,这个可怜的蠢汉,
被吃得干干净净,连名字也没留下。
难以描述——既非这个,亦非那个,
无法计数——可以是任一个数字,
不真实——有万千化身却忘失了自我,
我们总会遇到那些恶俗的消费者,
若果如此,这完全是我们的错:
他们无法影响我们;而我们会影响他们。
要好奇,勿嬉闹——去看他们的模样,
要无情,勿害怕——去制止他们,
要怀疑,勿狂妄——去证明他们的无能,
我们或提醒或抱怨或评判,感觉迷惘:
我们越强大,这一切就结束得越快;
他们借助我们的力量已将我们吞噬。
假如某个纯洁、勇敢又谦卑的人
从他们身边顺利通过,危险仍然还在,
因为同情心,他会记起他们过去的样子,
转身回去帮助他们。不要啊。
他们并不想变回原来的模样;
他们现在很安于现状。
没人能帮到他们;往前走,继续走,
不要让你的善良变成某种自欺:
他们本性良善,但至此已面目全非。
或于1950年春
梅拉克斯与穆林[214]
辞典里有个魔鬼
专等着那些即使心灰意冷
仍在吹响喇叭的人,
以贬义的噪音,令他们空虚的自我
充满匮乏感。
胆怯的、痛风的、蒙羞的、奇形怪状的手指
响应得多么迅速,甩动好辩论的笔杆,
在大页纸张上写写画画,
它们记录下的凶蛮争斗,完全越出了
自然史的认知范畴,
而当傲慢的魔鬼们发动了战争,
双方阵营里思乡的兵士那么快
就信服了他的宇宙,
在那儿,军官、机器和抽象概念
都变得极端反常。
还有一个更可恶、更要命的
语言学的小怪物,
它会用可爱的微不足道的难堪
羞辱冷漠的恋人,直到他们发誓
此情不渝。
1955年
灵薄文化[215]
旅行者报告说,那个灵薄部落
第一眼看去与我们自己很相像;
他们的屋子打扫得几乎一尘不染,
他们的守卫按标准时间兜圈巡夜,
他们供应的饭菜几乎称得上可口:
可谁也没有见过一个灵薄族的小孩。
灵薄部落的日常用语,很多地方
要比我们自己的语言微妙得多,
譬如表示程度或大小的词,描述
某个东西非常近似或完全不同的词,
可是你找不到可以对译为“是”或“否”的词,
它的代词也没有人称转换的区分。
和灵薄部落有关的传说故事里,
龙和骑士用尖牙和剑相互对打
却总是差之毫厘击不中对手,
老妇人和小伙子表决一个关键提案,
她总是最先赞成,他往往在后面跟进,
而神秘的国库会弄错法定货币:
他们作出结论的惯常句式是这样的:
“所以,王子和公主差不多还是夫妻。”
这件事,这种对于不精确性的喜好,
在灵薄族的文化里为何这样表示?难道说
一个灵薄部落民只会爱他自己?
而我们知道,这根本做不到。
1957年
此后永无宁日[216]
即便和暖、晴朗的天气
再度惠临了你挚爱的乡郡,
田地再度斑斓五色,暴风雨已将你改变:
你永远不会忘记,
暗夜遮蔽了希望,而大风
预告了你的失败。
你必须去适应你的个人认知。
回头的路,远方的路,外在于你的都是他者,
你从未听说月亮会消失不见,
那些未知数量和性别的存在物
却肯定对你早有所知:
而他们并不喜欢你。
你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否认可不是答复:
你会转而相信——你又怎能避免?——
你做过,你确曾做了某件事;
你仍存希望,希望能把他们给逗笑,
你渴望他们的友谊。
此后永无宁日。
那么,鼓起你所有的勇气,反击吧,
你熟知每一种没有风度的骗人伎俩,
对此你完全问心无愧:倘若确曾有过
一个理由,现在对他们来说也无足轻重;
他们只是为恨而恨。
1956年
家庭[217]
午餐时,为在切入正题前
化解众人的猜疑,或是打高尔夫球,
讨价还价时为了不伤感情,
他会聊起自己的家庭,绝口不提
(他们都称许他的缄默含蓄)
他那个受人仰慕、太早过世的新娘,
却颇为自豪地谈到了他的继承人,
那小调皮鬼,跟他一样的黑乌眼睛,
为救好友挨了揍,一声都没吭;
或叫来一帮脏兮兮的男人拜会
他圣洁的母亲,她心平气和又睿智,
这位高贵的老妇人会亲手沏茶。
可是,他曾邀请过哪个人共度周末?
时已入夜,签好了另一份并购协议书,
他独自驱车出城,去往他的乡间大宅:
坏脾气的小崽子避而不见,这个
爱告状、爱哭的倒霉蛋,尿湿了床
既不会挪窝,也不会尖叫;
迎接他的是一个会把酒瓶藏在床垫里的
邋遢母夜叉,自他返家就不停地
吐唾沫,嘴里大爆粗口;
更糟糕的是,两者结成了一个邪恶同盟,
小家伙会去偷老家伙的酒柜钥匙,
而老家伙会教小家伙不动声色地撒谎。
不光彩的事要藏着掖着,而在外面的世界,
他的死对头们妒忌他的能力和头脑,
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嗒作响,
在他们眼里,他是这个家庭里的反派角色,
他的大嗓门吓坏了一个敏感的小孩子,
他的冷酷已把老糊涂的母亲给逼疯。
此外,(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
他既不变更遗嘱,也没有去请医生来)
他半信半疑,称之为一种迷信,
他们恨他、惧怕他,全都是为他着想:
倘若他们除去了面具,表现得可亲可爱、
明智又果敢,他就会死去。
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