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读文件”

前面说过，政研室的工作，有一项是编《毛选》。编辑的程序，一般是李鑫提供素材，由吴冷西、胡绳、熊复加上李鑫先编辑出初稿，再由胡乔木阅改，然后政研室负责人集体讨论，再送邓小平审定。对一些比较重要的文稿，邓小平有时单独找胡乔木谈意见，有时直接召集政研室几个负责人谈话。当时，把政研室几个负责人集体讨论《毛选》篇目，叫“读文件”。我在前面说的邓小平七月九日同我们的谈话，实际上就是第一次“读文件”。

说是“读文件”，实际上并不是只单纯讨论文稿。邓小平召集时，总是要谈他的一些重要意见，都是有鲜明的针对性的；或者向我们传达毛泽东最近的一些批示、谈话，也都是有关调整文艺政策的内容，并且“借题发挥”。从政研室成立到“反击右倾翻案风”之前的三个来月中，邓小平召集我们“读文件”就有七次。

第一次，是七月九日，当读到毛泽东文稿中有关“对犯错误的人要一看二帮，不要幸灾乐祸”的论述时，邓小平说现在很多人就是不实行这一条。这个话显然是针对“文化大革命”中把人一棍子打死的错误做法的。

这次“读文件”讨论了毛泽东《论十大关系》的讲话整理稿。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作了这个讲话；几天后，即五月二日，毛泽东又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了内容相同的讲话。一九六五年十二月，这个讲话的整理稿，曾经毛泽东同意在党内印发，印发时特别说明毛泽东对这个整理稿不满意，先征求意见，将来还要修改。政研室根据两次讲话的记录，重新进行了整理，综合出一个稿子。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三日，邓小平将《论十大关系》的重新整理稿送毛泽东审阅。在送审报告中，邓小平写道：“我们在读改时，一致觉得这篇东西太重要了，对当前和以后，都有很大的针对性和理论指导意义，对国际（特别是第三世界）的作用也大。所以，我们有这样的想法：希望早日定稿，定稿后即予公开发表，并作为全国学理论的重要文献。此点，请考虑。”就在这一天，毛泽东圈阅同意，并写了批语：“可以印发政治局同志阅。暂时不要公开，可以印发全党讨论，不登报，将来出选集再公开。”文章虽然没有能够公开发表，但是，邓小平以《论十大关系》的思想来取代“文化大革命”的极左方针，这个意图是非常明显的。

第二次，是七月二十六日，那次邓小平正好收到毛泽东关于电影故事片《创业》的批示（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后面还会写到）。毛泽东批评了“四人帮”对《创业》的指责，同意公开放映这部影片。邓小平当即向我们作了传达，还说，文化部处理问题太粗暴，连《创业》这样好的影片也不许放映，还有什么百花齐放？

第三次，是八月八日，邓小平又提到文艺问题。当时，江青、于会泳等人还指责电影故事片《海霞》。邓小平在这次“读文件”时说，《海霞》这部影片不算很好，但可以放映，文化部压制是不对的。邓批评说，文化部对一些问题的处理很成问题，现在的文化部恐怕办不好《人民文学》这个刊物。在“读文件”过程中，因为提到象牙雕刻老艺人杨士惠，提到要开设专科学校，邓小平说现在有后继无人的现象，北大有个半导体专家黄昆，现在学校让他改行了，很可惜。他还提到科学家张文裕有个谈话，讲科研工作赶不上生产发展的需要，说这个谈话好，他已经送给毛主席了。

这次邓小平还讲到了一个问题，部队里事事都集中到党委也不行，必须还有各种职能机构和管理指挥系统。当时，工业企业很多实际上实行的是党委书记负责制，即权力都集中到党委书记手里，行政、业务负责人没有实际指挥权。这种情况，在“文化大革命”前就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邓小平主持制定《工业七十条》，就是针对这种情况，明确规定在企业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党委管路线、方针、政策，党委下面建立以厂长为首的统一的生产行政指挥系统，发挥行政、业务方面的作用。这时邓小平强调建立各种职能机构和管理指挥系统，是旧话重提，显然远不只是讲军队，还包括企业甚至事业单位。

第四次，是八月二十一日，讲到了毛泽东关于古典小说《水浒》的评论。此前的十四日，毛泽东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员芦荻谈话，谈到了对《水浒》的评价，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毛还说了些话。当天，姚文元得知毛的谈话，给毛泽东写信，说觉得问题很重要，开展对《水浒》的评论和讨论，批判《水浒》研究中的阶级斗争调和论的观点，是很需要的，对反修防修，是有积极意义的。姚文元提出将毛泽东的评论印发中央政治局在京成员，增发出版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光明日报》以及北京市委大批判组谢静宜、上海市委写作组。毛泽东谈话，随即作为中共中央办公厅一九七五年第一九六号文件印发。姚文元等人抓住毛的谈话，其意图是要掀起一场大批判，以抵抗邓小平领导的整顿。

军队、铁路、钢铁行业的整顿刚刚见成效，文艺、科学、教育方面的整顿仅仅才开始，忽然要批《水浒》，而且风声来自毛泽东，我们有些不摸底。胡乔木当面问邓小平：主席评《水浒》的指示是针对什么的？邓小平说得很平静：就是文艺评论，没有别的意思。邓告诉我们，这是毛主席用三个月的时间听读了《水浒》，要人整理出来的意见。他显然是要解除我们的担心，避免“四人帮”给整顿造成干扰。

这次“读文件”，还讲到了清华大学的问题。邓小平问我们：清华大学有人告迟群，你们知道吗？他已经把告迟群的信转给毛主席了。胡乔木问邓：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具体工作，实际是什么地方管？邓说是北京市委。胡乔木说北京市委怕管不了，教育部也不会管得了，要管当然还得由毛主席管；“文化大革命”以来，北大、清华的事情一直是毛主席管的。胡乔木希望邓有机会能把北大、清华的情况向毛主席反映，这样北大、清华的问题才能解决。

第五次，是九月三日，邓小平特别谈到教育问题。他说，教育方面存在不少问题，现在老师积极性不高，学生也不用心学，教学质量低，这样下去怎么能实现四个现代化？读到《毛选》文稿中“有‘小广播’，是因为‘大广播’不发达”一句，邓小平说：现在就这样。他是批评“文化大革命”中人们不能公开发表意见的政治环境。

第六次，是九月十日，邓小平的谈话内容比较多，也相当尖锐。他说，主席讲我们不要吹什么中国第一，就是不要吹，社会主义不是靠吹能吹得出来的。邓小平说了这样几点：（一）要全面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在的宣传有很大的片面性，对毛主席的思想各取所需，把毛泽东思想割裂了。（二）只有基本路线还不够，还要有各项具体路线和政策，不然基本路线是空的。（三）现在只讲斗争，不讲团结。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丢掉了。（四）毛主席在七大报告中讲的三大作风，延安整风报告讲的反对主观主义、反对宗派主义、反对党八股，都仍然有重大现实意义。要重新宣传毛主席的这些思想，用来反对修正主义、反对派性、反对新八股。（五）七届四中全会的决议有重要现实意义，要大讲增强党的团结，加强党的统一领导。（六）要抓紧写文章，要摆事实，讲道理。

邓小平的这些话，我们在座的人一听，就知道他针对的是“四人帮”，是“文化大革命”中那一套极左错误。这样的话好多年没有听过了，实际上也是我们心里的话，我们听了以后不仅感到痛快，更感到一种力量。

第七次，是十月三日，这是最后一次集体“读文件”。头天晚上，邓小平看了电影故事片《春苗》。这部影片是“四人帮”控制的文化部授意拍摄的，影片叙述一个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故事，特别突出反“复辟回潮”的内容，明眼人一看便知影片是针对全面整顿来的，目的是拼命维护“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攻击邓小平以及他代表的党内外抵制“文化大革命”错误的力量。邓对这部影片十分反感，“读文件”时曾经问我们对《春苗》有什么看法。有人说，影片反映“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情况比较真实。邓调侃道，你倒比较“宽大”。意思是批评对这种“四人帮”炮制出来的东西予以肯定。

我觉得，“读文件”是邓小平在当时政治环境下的一种工作方式。他用这种方式传达毛泽东最近一些有利于调整政策的指示，同时向我们阐述他的看法、意见和主张，再通过我们传达到政研室的一般工作人员，然后在思想理论领域加以贯彻实施。对这一点，我们心领神会。每次读完文件，我们就回政研室作传达，让大家心中有数，以便贯彻落实。政研室工作人员最感兴趣的事，就是在武成殿听传达，每次传达都令大家特别兴奋。

当然，除了集体“读文件”，邓小平也单独找胡乔木谈话，或者胡乔木单独去向邓小平汇报工作。通过这样的方式，邓小平同样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或者是（应该说更多的是）阐述他的意图。这种个别谈话，胡乔木自然也及时向政研室其他负责人作了传达。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情。政研室建立之后不久，邓小平给胡乔木和我单独布置过一项任务：帮助华国锋起草在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稿。华国锋当时是分管农业的国务院副总理。我同华过去几乎没有接触，一九六一年我参加毛泽东派往湖南农村的调查组（组长是胡乔木），曾经在长沙见过他一次。那次，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向调查组介绍省委几位负责人，华国锋也在场，他当时是分管财贸的省委书记处书记。这次算是直接接触。胡乔木负责起草第一部分，其余几个部分由我负责。华国锋白天处理工作，晚上十点钟左右来中南海我们集中写文件的地方，同我们一起工作到第二天凌晨。他不完全是一个定稿者的身份，更多的是同大家一起研究商量。华国锋工作认真细致踏实，记忆力不错，口齿清楚，给我留下的印象不错。

这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至十月十九日召开的。会议的开法很特别，开幕式和第一阶段的会议在山西昔阳县举行，第二阶段的会议和闭幕式在北京举行。邓小平在开幕式上讲话，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出各方面整顿的问题，说：现在全国存在各方面要整顿的问题。毛主席讲过，军队要整顿，地方要整顿。地方整顿又有好多方面，工业要整顿，农业要整顿，商业也要整顿，文化教育也要整顿，科学技术队伍也要整顿。文艺，毛主席叫调整，实际上调整也就是整顿。江青也去了昔阳，而且在邓小平讲话过程中不断插话。她只字不提农业，却大讲评《水浒》，说“宋江架空晁盖”，影射邓小平，还要求播放和印发她的讲话。事情反映到毛泽东那里，惹得毛泽东生气。毛泽东说江青的讲话是“放屁，文不对题”，还指示“稿子不要发，录音不要放，讲话不要印”。我没有参加这个会，但后来听说了江青在会上训斥人的事情，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去参加这个会。搞得不好，听江青训斥，我这脾气是无法忍受的，可是当着她的面驳斥她似乎也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