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与袁绍对决的官渡之战前,荀彧献计给曹操,说“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耳”。打败袁绍,在陈寿看来,也是曹操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他在《魏志·武帝纪》中写到这里的时候,因此忽然宕开笔墨,插入一段故事并发表议论说:
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
开国神话终于在这里出现,仍然是冥冥之中,一切都由天来注定。曹操这一年四十五岁,他恐怕也意识到天降大任于斯,从此以天下为己任,一边打仗,一边着手建设。这年他回到家乡亳州,看见“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凄怆伤怀”,心里很难过,于是下令授土田、给耕牛,安定民生,以促进经济发展。他还责成各地恢复办学,恢复祭祀先人,使民众精神也有所安顿。建安十五年,他又下令招纳天下贤士,宣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明明白白已是在以“中兴之君”自期。
当公元三世纪末,陈寿撰写《三国志》的年代,许多人因为能够看到曹操的这些遗令以及他的各种遗物,包括他留下的诗歌,会产生一种相当亲切的感觉,也多少能体会到他的用心和感情。所以,不只是蜀人陈寿在纵观他的一生之后,给他以“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的评价,吴人陆机读到他遗令里的经国之略、隆家之训,也“慨然叹息伤怀”,写下一篇传世的《吊魏武帝文》。在这篇哀悼和纪念的文字中,陆机一面赞扬曹操的雄才大略,是所谓“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一面又为他在遗令中表现出的儿女情长而感动不已。这些情意绵绵的遗令,有写给儿女的:
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
也有交代给后宫的:
吾婕妤妓人,皆著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
陆机说,他没想到曹操对儿女是那么通达,对身边的女性又是那么缠绵。
铜雀台是建安十五年所建,在邺城的西北角,台上曾有一只大铜雀,“舒翼奋起,势若飞动”(郭茂倩《乐府诗集》三十一)。曹操生前,有时春天携家人登到台上,极目远望,逍遥度日,他儿子曹丕、曹植都奉命写过记述登台之乐的文章,而在关于铜雀台的这一则遗令中,也可以看到曹操对过去愉快的登台时刻有一种难舍的眷恋。“铜雀台”后来也变成文人们最喜欢配乐歌咏的一个题目,南朝有名的诗人像谢朓、何逊、江淹都写过以它为题材的作品,到了唐代,像王勃、高适、李贺等人都还继续在写,所以,南朝梁陈之际的作家徐陵就说:“昔魏武虚帐,韩王故台,自古文人皆为词赋。”(《与李那书》)“魏武虚帐”,用的正是上述铜雀台遗令的典故。而在历代吟咏铜雀台的诗里,江淹的一首最有味道:
武王去金阁,英威长寂寞。
雄剑顿无光,杂佩亦销铄。
秋至明月圆,风伤白露落。
清夜何湛湛,孤烛映兰幕。
抚影怆无从,惟怀忧不薄。
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
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
它呼应着曹操的遗令,曹操在遗令中要求他身边的女性按时辰朝向他的墓地奏乐歌舞,以消除他离开人世的寂寞,江淹却在诗里代这些女性写道:没有了武王的世界,才是寂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