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曹丕曾记他父亲“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典论》),读书和写作,都是曹操的至爱,而当稍早年代的人能够通过文字和器物等多种媒介看到他较多面向的时候,也都推崇他文武兼备,如东晋咸康三年(337),国子祭酒袁瓌等上疏建议设立国学,就以他为榜样,说:“昔魏武身亲介胄,务在武功,犹尚息鞍披览,投戈吟咏,以为世之所须者,治之本宜崇。”同时庾亮在武昌置学官,也援引他的例子,而给予很高的评价说:“魏武帝于驰骛之时,以马上为家,逮于建安之末,风尘未弭,然犹留心远览,大学兴业,所谓颠沛必于是,真通才也。”(《宋书·礼》一)
这也许都是有根据的。据说曹操“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因此,他除了自己留下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步出夏门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苦寒行》)这样的名作,用清人吴淇的话说,就是“武帝制作,无不精妙,故铜雀台,后世得其片瓦,犹值百金”(《六朝选诗定论》),意思是他的作品就像古董,越久越值钱。除此以外,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以至他的孙子曹叡,都在他的影响下,写作了很多诗文,使后来的人一旦想起他们,就觉得“魏氏三祖,风流可怀”(《宋书·乐志》引王僧虔语)。而在他们周围,还聚集有一大批如王粲、陈琳、刘桢这样的文士,或者随他们辗转征战,或者伴他们读书作文。像王粲在建安二十年(215)就曾随曹操西征张鲁,返回时,他写下一首《从军诗》: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
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
陈赏越山岳,酒肉踰川坻。
军中多妖娆,人马皆溢肥。
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
拓土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这首诗写随军的艰苦与快乐,显得极为乐观自信。昂扬激越的风格,多少受到曹操的感染。
而曹丕也曾在一首诗里,这样描述他们的夏日聚集:
夏日饶温和,避暑就清凉。
比坐高阁下,延宾作名倡。
弦歌随风厉,吐羽含徵商。
佳肴重叠来,珍果在一旁。
棋局纵横陈,博弈合双扬。
巧拙更胜负,欢美乐人肠。
从朝至日夕,安知夏节长。
在这种欢快的聚会上,往往还会拈出一些题目,如神女、槐、迷迭香、愁霖、喜霁等,由大家分头去写诗文,作竞赛,这在应玚的《公宴诗》里也有记录:
巍巍主人德,嘉会被四方。
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新堂。
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
穆穆众君子,好合同欢康。
生在一个动荡的也是转折的大时代,这一批汉末建安时的文士,受曹操父子的激励,“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个个都如一鸣冲天的飞鸟,“骨劲而气猛”(刘勰《文心雕龙》),在文学上既竞争也合作,创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格局。这是大时代里的大格局,用宋代严羽的话说,它是“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也就是被我们称赞备至的“建安风骨”(《沧浪诗话》)。
据传为曹操手迹。原刻在汉中石门南约半里的褒河水中的一巨石上,右行横书,字径四十五厘米。现存汉中博物馆内
曹操自己不曾称帝,他开创的魏国也只存在了四十五年,但是,由他引领的一时风气、一代文化,却似乎比他以及他的子孙能够掌握的政治权力延续得更久远。杜甫有一首《赠将军曹霸》的诗,是写给曹操后人的: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
这首诗讲的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