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曹丕被立为太子,决定性的因素,按照陈寿在《魏志·陈思王(曹植)传》中的说法,是他的对手曹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厉励,饮酒不节”,他却能“任之以术,矫情自饰”。就是说,一个放任、不自律,一个理性、有政治手段。
曹丕出生时,传闻有一团青云像车的顶篷罩在他头上,会看云气的人都说这是“至贵之人,非人臣之气”。大好的前程,显然早由天注定,可曹丕自己却似乎常怀隐忧,总不乐观。在他写的诗赋里,就有许多与他身份不合的幽怨、感伤,比如他最有名的两首《杂诗》“漫漫秋夜长”和“西北有浮云”,写游子思乡,充满了“郁郁多悲思”“向风长叹息”“客子常畏人”这样的诗句,清代的吴淇就曾根据这种情绪判断这是曹丕被立为太子前写的作品,他说因为诗里面有太多的“疑惧”,仿佛在诉说“不可一刻离君侧”的心情。
《魏志·贾诩传》写曹丕做五官中郎将时,因为曹植与他旗鼓相当、各有党羽,心中忐忑,便派人去向“策谋深长”的贾诩寻计策。贾诩告诉他:“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意思是要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不必多想。曹丕铭记在心,“深自砥砺”。传说他同时又找人相面,相师也安慰他“其贵乃不可言”,虽四十岁会有个坎儿,一旦过了坎儿,便大可无忧。这些记载和传闻,还包括他写的诗文,都反映出在被立为太子前的那六七年,他经历过怎样的煎熬。由此,当被立为太子那一天,他才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抱着辛毗连声发问:“辛君知我喜不?”而这一瞬间的真情爆发,也才让辛毗和他女儿恍惚看到另外一个人,并且很不以为然:“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惧而反以为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但从曹丕当时给曹操的上书来看,他实际还是“忧惶踧踖”,深怀“喜惧之心”。他的这种自我克制、自我压抑,应当说,同曹操对儿子出了名的约束和管教不无关系。
曹丕的同母弟,还有一个曹彰。曹彰最能打仗,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的将军,“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可是,曹操对这一介武夫并不满意,曾训斥他:“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建安二十三年(218),曹彰受命征乌丸,临行前曹操又警告他:“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尔其戒之!”不让他有一点可以徇私情的念头。对曹植,自然也有很高的要求。建安十九年(214),曹操自己出征,行前也曾教导留在家里的曹植好好反省自己:“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因此,他的儿子们大多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例如才华出众、公认仅次于曹植的曹衮,就时常自我检点,以为自己这一代人,“生深宫之中,不知稼穑之艰难,多骄逸之失”,因而一辈子戒慎戒惧,修身自守,感动得监督他的人最后都要上书表彰他,却还是被他制止。
曹丕当然了解他父亲的心理,而不敢有一点点松懈,即使入主东宫,也依然是“信临高而增惧,独处满而怀愁”(《戒盈赋》)。他在《典论》里写到过他那时有两重忧虑:一是担心在他们兄弟间,会发生袁氏兄弟“二子相屠”那样的悲剧。当年辛毗作为袁谭的使者来向曹操求和,就向曹操讲过袁氏兄弟“不务远略而内相图”,而“民无愚智,皆知土崩瓦解”的情形。刘表在给袁尚的信中,也谈到过“每与刘左将军(备)、孙公祐(乾)共论此事,未尝不痛心入骨,相为悲伤也”(《蜀志·孙乾传》)。二是担心父亲和自己的关系,也会像刘表及其长子刘琦那样,“隔户牗而不达”。那一年,曹彰打败乌丸后去见曹操,曹丕就有这样一番嘱咐:“卿新有功,今西见上,宜勿自伐,应对常若不足者。”时刻保持谦虚,不能够得意忘形,这其实也就是他自己在父亲面前的姿态,是贾诩提醒他的所谓“不违子道”。西晋时的阎缵就曾以他为例教导当时的太子,说他立太子后,仍然怕有变数,处处小心,“竟能自全”。宋代的刘克庄也曾分析他的处境,说:“当(曹)操无恙,(曹)植以才,仓舒(曹冲)以惠,几至夺嫡,谓之多忧可也。”(《后村诗话》)多忧,就是提心吊胆,就是不敢怠惰。所以,当年吴人陆机来到洛阳,见曹操的遗嘱上有一段写给儿子的话:“小愤怒,大过失,不当效。”大感意外,孰料一向苛刻、令人生畏的这个父亲,心底里也有柔软如许处。
曹丕被立为太子,对曹植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年少得宠,恃宠而骄,一贯“负才陵物”,没料到是这么个结局,于是完全失控。陈寿写他酒后驾车,居然跑到魏王专用的行车道上,使曹操大为震惊,不仅从此“异目视此儿”,对其他儿子能否约法三章,也丧失了信心,一怒之下,颁布了一系列对诸侯极为严厉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