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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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弈之为艺

琴声、棋趣、书韵、画事,一向被当作文人雅事。在这“四艺”中,“琴”与“制礼作乐”有关,“书”首先是用于实用的书写,“画”为描型写物,琴、书、画以后都慢慢发展成为审美活动。而唯独“棋”,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戏”。围棋作为一种竞技性的“游戏”,以争胜负为要。那么,它是如何被纳入中国传统的“艺”的范畴的,它与其他的“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20世纪,随着中国“艺术”的转型,它又是怎样回归到它本来的位置——竞技中的,正是我们首先要探讨的课题。

围棋不知产生于何时?

关于围棋的起源,最古老、流传最广的是尧舜发明说。战国史官撰写的《世本·作篇》中就有“尧造围棋,丹朱善之”的记载。东晋张华《博物志》则进一步说明了发明围棋的动机:“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宋代罗泌《路史·后记》进一步发挥曰:

帝尧陶唐氏,初娶富宜氏,曰女皇,生朱骜很媢克。兄弟为阋嚚讼,嫚游而朋淫。帝悲之,为制弈棋,以闲其情。

围棋由尧舜发明,在古代几成定论。国外棋界也深信不疑。享保十二年(1727)正月二十九日,日本围棋四大门派(本因坊、井上、安井、林)掌门人签了一张承诺书:“围棋创自尧舜,由吉备公传来。”《大英百科全书》、《美国百科全书》分别记载围棋于公元前2356年和2300年由中国发明,这大约是他们所估算的尧舜在位的时间。

但是,仔细想来,尧舜发明围棋说并不一定可信。首先,从中国传统思维的角度说,人们往往喜欢把一些物品的发明权交到某位圣贤手上,以此使它拥有一种不平常的身份,获得存在的依据。

其次,《世本》亡于宋,现存《世本》乃清代王谟孙、陈其荣、张澍等人的辑本。唐代欧阳询编辑《艺文类聚》,在《巧艺部》“围棋”条下,广收前人有关围棋的各类文字,却只录张华的“尧造围棋”,而不录《世本》“尧造围棋”,很可能《世本》并无此说。后人所辑《世本》之说反而有可能本自张华《博物志》。况《博物志》不过是魏晋的志怪小说,多记神怪传说之事,可信度颇可怀疑。

其三,从词源学的角度说,“围棋”之说始于西汉,刘安《淮南子》有“围棋击剑,亦皆自然”的说法。先秦古籍中无“围棋”一词。“棋”单独使用时,专指博棋。围棋一般称为“弈”或“奕”。许慎《说文解字》:“弈,围棋也,从廾,亦声。”廾的古文字为艸,乃两人举手握棋对局的形象。《世本》的“围棋”一词,不合战国时的用词习惯。

种种迹象表明,“尧造围棋”仅为传说,并无有力的证明。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在“尧造围棋”说中,《世本》说仅仅是一种客观的叙述,而《博物志》却突出了一个“教”字,开启了“围棋教化论”之先河。而到宋代,罗泌强调的“为制弈棋,以闲其情”。这一“闲”字,一“情”字,则与琴书画有了内在相通处。它突出了围棋的“陶冶”功能,琴棋书画,皆为怡情养性之物,所谓“琴令人寂,棋令人闲”明·陈继儒:《岩棲幽事》,见《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346页。是也。

与此相应,孔子在《论语·阳货》中也提到围棋:“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古代常常博弈并称。“博”即六博,“弈”指围棋。“博”又称为“簙”。《说文》载:“簙,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也。从竹,博声。”六博大约产生于春秋,战国时已相当流行。《战国策·齐策·苏秦为赵合从章》载:

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芋、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而富,志高而扬。

孔子以“博弈”并举,认为它胜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说明当时社会已开始出现有闲阶层,他们有一定的闲暇时间从事求“温饱”之外的事情。这为博弈活动的开展提供了基础,孔子的目的在于对人们的闲暇生活提出引导。

在这里,博弈都是一种“戏”。有一种观点认为,艺术源于游戏。艺术,从本质上说,都是人的一种精神的游戏。人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需求之后,便会生出种种精神的需要,于是有了游戏。当游戏与审美联系在一起,它便成了艺术。“弈”后来被归于“艺”之中,当有这一层关系。

战国时的另一本书《关尹子》《关尹子》,旧题周尹喜撰,已佚。今本系出宋人之手。中,也有一则与“弈”有关的记载:“习射、习御、习琴、习弈,终无一事可以息得者。”

射、御属儒家“六艺”,琴亦与“六艺”之一的“乐”有关。“弈”与之并置,客观上承认了“弈”与“六艺”的亲缘关系。当然,射、御、琴,都是有用之“技艺”,独“弈”乃游戏之“技”。虽胜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若沉溺于此,则可能“玩物丧志”。所以孟子在《离娄下》中把“博弈好饮酒”列为世俗五不孝之一。

秦汉时期,各阶层的人都热衷于博塞活动,“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乱齐民。”司马迁:《史记·平准书》。围棋颇受冷落。西汉初军人当政,武风大盛,人们好喧嚣、逐财利,“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博戏靠掷骰子行棋,变化简单,带有强烈的赌博性质,与技术性较强的围棋相比,更容易为社会大众所接受。而另一方面,汉代,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氛围下,围棋的竞争、平等意识与儒家仁、礼之道相冲突,围棋被当作“失礼迷风”、“简慢、相轻”之物被贬抑。围棋面对来自“上”的贬抑与“下”的敬而远之,处在夹缝中,难以获得正常的发展,也就是必然的了。

围棋在东汉开始获得较大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观念的转变。这就是从“道”的角度确立了围棋的意义。东汉初的班固(32—92)有感于“博行于世而弈独绝”,作《弈旨》,肯定了围棋的正面意义:“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首开了儒家从正面的角度论棋的先河。围棋在“技”与“戏”之外,又成为一种“道”,围棋也就有了存在的依据。

不过,班固对围棋的褒扬,似有夸大之嫌,博弈终究只是“戏”而已,班固自己心里大约也明白。《汉书·景十三王传》谓汉广川王“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看来,文辞、方技、博弈、倡优,皆属一个类型。当然,这其中,“文辞”又比“博弈”地位稍高。《汉书·王褒传》载: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侍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喻,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博弈既无益于兴、观、群、怨,连“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不能,只能与“倡优”为伍了。

这里涉及两种文艺价值观:功利与游戏。功利观强调文艺的外在功能,游戏观则更重视人的感性愉悦。在汉代,随着辞赋的出现,“文辞”与“文学”开始有了区别。“文学”还是沿用先秦的用法,多为经学、史学、律令、礼仪之“学”, “文辞”则与“文章”同义。辞赋的出现,使“文”逐渐摆脱“学”,具有了独立的审美意义。“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强调了辞赋与被奉为“经”的“古诗”的共通之处,“小者辩丽可喜”,则预示了另一种审美习尚。就像汉代朝里朝外,“俗乐”逐渐取代“雅乐”。“雅”是典正规范的宫廷乐舞,“俗”则是那种感性自由的民间乐舞。“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钟律,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汉书·礼乐志》。“郑声”作为俗乐舞的代表,其功能即在于“虞说耳目”,在娱乐与放纵中获得情感的宣泄。“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后汉书·仲长统传》。倡优博弈之事,正体现了这种感性化、世俗化、娱乐化的趋势。当然,对其不同的评判,往往体现了各自的价值取向。

东汉李尤(44—126)有一《围棋铭》:

诗人幽忆,感物则思。

志之空闲,翫弄游意。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

道为经纬,方错列张。《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123页。

这可以说是“诗”与“棋”的第一次平等对话。诗人一方面“感物则思”,一方面在“志之空闲”之时,“翫弄游意”。“翫”即“玩”,有戏狎之意。“弈”大约便属于这样一种“游艺”。“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既可通于天地人世之“义理”,又可为纯粹“游心”、“游戏”之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嘉宾难再遇,人命不可续。齐度游四方,各系泰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怨诗行》。在俗与仙、死与生之间,游于艺,游于世,游于心,游于仙,围棋之类的“玩物”,似为世俗中的人提供了一种精神超越之径。这也预示了“弈”之为“艺”的一次重要转型的开始。

汉代是中国书法的一个定型期。一方面,隶书取代篆书,成为书之范型;另一方面,楷书、草书兴起,书法逐渐由实用走向鲁迅所谓的“饰文字以观美”,成为着重表现人之情性的书法艺术。东汉末的蔡邕作《笔论》,强调“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与此同时,当最为“任情恣性”的草书兴起时,也有人大为不满。赵壹作《非草书》,谓草书“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不过为抒发“小志”, “背经而趋俗”,无益于“弘道兴世也”,乃所谓“小道”, “伎艺之细者耳”,因为:

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於政,而拙无损於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

与此相应,三国时,因社会纷乱,礼乐秩序崩溃,清谈游乐之风大盛,吴太子孙和感于博弈“妨事费日而无益于用”,命韦曜作《博弈论》。谓“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其实,三尺之枰,“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伎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求之于战阵,则非孙吴之伦也;考之于道艺,则非孙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之名,则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是何异设木而击之,置石而投之哉!”《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133页。

《非草书》与《博弈论》,在价值取向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种实用主义的艺术观,在魏晋却开始面临严峻的挑战。当“艺”日益成为一种自由、快乐之“戏”,艺术也就进入了一个自觉的时代。

魏晋时,围棋观念的一大变化就是确立了围棋作为“戏”的独立存在的价值,并将它纳入“艺”的范畴。戏者,游戏也。汉以后,社会的纷乱,文人士子的命运在各种政治旋涡中常常朝不保夕。何况人生本来就苦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孔融),在此乱世,连生命本身都飘如转蓬。舍弃功利,及时行乐,便成了社会的一种普遍风气。于是,“戏”便成了他们人生中的重要内容。

魏晋士人把足以引起人的精神愉悦的活动都称为“戏”。诗酒琴棋山水,成了他们人生之乐的重要内容。著名的竹林七贤,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常常酣饮高卧,笑傲山林,在身心的释放扩张中体验一种自我解放的感觉。有时,甚至连谈玄论史都成了一种“戏”: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余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世说新语·言语》。

如果说儒家传统把“戏”与“道”对立起来,魏晋士人则让“戏”具有了独立的人生意义。这种游乐意识凸现了人的生命意识和自由意识的觉醒。所谓魏晋风度,正是这一意识的体现。而围棋,被称为“手谈”、“坐隐”、“忘忧”、“烂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了魏晋士人精神存在的一种方式。

“坐隐”之说,源于东晋王坦之。《世说新语》云:“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王坦之因官居北中郎将,世称王中郎。他对围棋情有独钟。据《世说新语》载,他在守丧时,有客来访,竟置礼教于不顾,而与客对弈。这一方面表现出魏晋士人的名士风范,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其对围棋的痴迷程度。

“忘忧”之说,出自东晋的另一名流祖纳。祖纳之弟即是历史上有名的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壮士祖逖。祖逖素有大志,无奈时运不济,在北伐中因孤立无援而失败。祖纳对弟弟的失败十分痛心,终日弈棋。朋友王隐劝他珍惜光阴,祖纳答曰:“聊用忘忧耳。”王隐进一步劝曰:“故君子疾没世而无闻。《易》称自强不息,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纳喟然叹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

称围棋为“烂柯”,则出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王质观棋烂柯的传说。这传说首见于南朝梁代任昉的《述异记》: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入山,见二童子下棋,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觉饥,以所持斧置坐而观,局未终,童子指谓之曰:“汝斧烂柯矣!”质归故里,已及百岁,无复当时之人。《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276页。

称围棋为“手谈”,始于晋代。《世说新语·巧艺》篇云:“支公以围棋为手谈。”支公者,东晋一高僧也,名遁,字道林。据称少时聪颖好佛,25岁出家,善结交名流,清谈玄义,别出心裁,称围棋为“手谈”,乃以“手谈”代“清谈”也。

有意思的是,关于围棋的这些别称,都出自魏晋时期,这就不是偶然的巧合了。“坐隐”、“手谈”、“忘忧”、“烂柯”,这种围棋观同时也折射了这个时代的人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犹如平地惊雷,震撼了整个社会。在对纲常名教的厌弃中,山水、围棋之乐,吸引了一大批文人士子。“坐隐”、“忘忧”,在尘俗的世间,也能体味到精神归隐之趣,何乐而不为?“手谈”使围棋在玄言清谈家手中,有了独特的功用。而“烂柯”,则更使人超越凡俗的世间,体会到一份仙界之乐了。

中国传统文人都面临着“仕”与“隐”之间的两难选择。“车千乘,马千匹,强弩千张,统百万雄师指麾如意;酒一斗,茶一瓯,围棋一局,约二三知己畅叙幽情。”北戴河沈园的这一楹联,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士子的生存状态。大丈夫一方面当自强不息,以求立言立德立功;另一方面,社会的昏乱,又常常使他们空有抱负不得施展,只好退隐山林,寄情于山水泉石、诗酒琴棋,作精神的逍遥之游。当然,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亦仕亦隐。围棋,作为人的一种精神游戏的艺术,以自由、快乐、和谐与美为旨归,正好切合了士大夫的精神需求。

于是,围棋也就不再仅仅是“戏”,而同时成了一种“艺”。儒家历来只重视六艺,其他艺能则被轻视。魏晋士人则把围棋之类玩物也纳入“艺”的范畴。曹魏文士邯郸淳著《艺经》,首立围棋一目,刘义庆《世说新语》将围棋归入“巧艺”,蔡洪《围棋赋》称赞围棋“握众巧之至权”,沈约更称围棋可“与和乐等妙,上艺齐工”,这为唐代将围棋正式与琴、书、画并称为“四艺”奠定了基础。

围棋在南北朝时,形成了中国围棋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时代。这一方面与魏晋以来的社会风气有关,同时也是历代皇帝大力提倡并使之制度化的结果。曹魏时代的曹操、曹丕,晋武帝司马炎,都是好弈之人。南朝各代皇帝,更是承接两晋遗风,且大有变本加厉之势。好弈的宋明帝首设“围棋州邑”,作为职掌围棋事务的专门机构。齐梁时,又确立了皇家品棋制度。齐武帝萧赜、梁武帝萧衍时,曾举行过三次大规模的品棋活动。南朝文化,以梁最盛。诸帝重文好艺,开启此风气者即为武帝萧衍。梁武帝兼通六艺,史称“文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律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莫不称妙。”《梁书》卷三《武帝纪》。梁武帝好书法,曾与陶宏景论书,并留下书论两篇《草书状》、《观钟繇书法十二意》。性好棋,尝招棋士和大臣对弈,观棋每“达旦不辍”。他还撰有《围棋赋》、《棋评》,并令柳恽“品定棋谱”,编为《棋品》三卷,命沈约作序。

棋品制度的创立,一方面与当时品第人物、按品授官的文官选拔制度有关,又是魏晋时代士人品藻风气使然。在这种品第人物的风气之下,在各个艺术领域都出现了以品命名的著作。所谓“撰录名氏,随品详书”。南朝钟嵘有《诗品》,谢赫有《画品》,庾肩吾有《书品》,围棋则有《棋品》。当一种艺术需要由专门的机构或人来品定等次时,至少说明,它已经发展到相当规模,并且已被纳入正统的知识体制中。

“品”即“品味”、“欣赏”。这些以“品”为名的著作,一方面包含对其所“品”的艺术的本质特征的认识,同时也涉及对“品”的对象的价值评判。正像《画品》提出了绘画六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法。《书品》看中“天然”与“工夫”的结合,以“天然”为最高境界,为后世“神、妙、能”的划分法奠定了基础。钟嵘《诗品序》则提出了“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感物”说与“文已尽而意有作余”的“滋味”说。《诗品序》还拿“诗”与“博弈”相比:

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10页。

论诗之“技”,可以“博弈”之较技推之。反过来,论弈也可用诗、乐的审美标准,沈约《棋品序》谓:

弈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合变。若夫入神造极之灵,经武纬文之德,故可与和乐等妙,上艺齐工。《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138页。

在中国古代,“艺”有“技艺”与“道艺”之分。“道艺”指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甚至就指六经。“技艺”则是各类“术”、“技”,如医、卜、相术、博弈等,执此业者则为“技艺之徒”。韦曜说围棋“考之于道艺,则非孙氏之门也”,沈约则说它“可与和乐等妙,上艺齐工”,“上艺”,大约就是韦曜所钟情的“道艺”。沈约不仅肯定了围棋是“艺”,同时还强调此“艺”非彼“艺”,固然有拔高之嫌,但也表明,围棋从此正式拥有了“艺”的身份。

魏晋时,围棋开始被纳入“艺”的范畴。而到唐代,围棋则正式成了琴棋书画“四艺”之一。最早将琴棋书画并称的是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评介唐初僧人辩才的艺术才能时说:“辩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在古代的帝王和文人士大夫中,不少本来就是多才多艺,当围棋也像琴、书、画一样,成了衡量一个人艺术才能和人生修养的重要方面,它在提高了围棋地位的同时,客观上也就影响到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和文化价值取向。

当然,这种“艺术”地位的提高,首先有赖于一种权力机制。唐太宗、唐玄宗都是著名的围棋爱好者。《旧唐书·裴寂传》说太宗下棋到了“通宵连日,情忘厌倦”的程度。玄宗更是留下许多嗜棋故事。他们不仅嗜好下棋,还设置了新的棋官制度,这就是棋待诏的设置和棋博士的出现。宋代欧阳修等撰《新唐书·百官志》载:

宫教博士二人,从九品下,掌教习宫人书、算、众艺(初,内文学馆隶中书省,以儒学者一人为学士,掌教宫人。武后如意元年,改曰习艺馆,又改曰万林内教坊,寻复旧。有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五人,史、子、集缀文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开元末,馆废,以内教博士以下隶内侍省,中官为之)。

内教博士中有书、棋之类的博士,“棋”指围棋,也可以包括其他棋类游戏。而唐玄宗首创了翰林棋待诏制度。所谓待诏,就是指待命供奉内廷、专门侍奉皇帝的人。《旧唐书·职官志》载:

翰林院……,其待诏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术艺、书、弈,各别院以禀之,日晚而退。

翰林院是专门为皇帝服务的机构。但其中棋待诏之类的地位并不高。“翰林初置,人才与杂流并处,其后杂流不入,职清而地禁,专以处文章忠贤之士。”《文献通考》卷五四《职官考》。所谓“人才”,即指以文学经学见召者,“杂流”是指包括围棋在内的以诸艺见召者。“其后”是指明清而言,那时“杂流”已不能入翰林了。

唐代著名的棋待诏有王积薪、王叔文、王倚、顾师言、滑能、朴球等人。其中朴球还是来自朝鲜半岛的新罗。棋待诏的出现,成为围棋之“艺”走向专业化、职业化的一种标志。

与此同时,弈棋这种雅事在文人中也普遍流行开来。白居易有一组《和春深二十首》,其中第十七首写到:

何处春深好,春深博弈家。

一先争破眼,六聚斗成花。

鼓应投壶马,兵冲象戏车。

弹棋局上争,最妙是长斜。

“博弈家”类似于今天的私人俱乐部,这里设置了围棋、投壶、象戏、弹棋、双陆等多种棋戏,供人娱乐。它们反映了这些棋戏在社会上普遍流行的情况。唐代经济发达,社会安定,城市繁荣,上层风尚追求奢华与享乐。《国史补》云:“长安风俗,自贞元(德宗年号)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在这种“仆马豪华,宴游崇侈”的风气之下,博弈之风长盛不衰。它也就影响到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刘禹锡在《论书》中说:

吾观今之人适有面诋之曰:“子书居下品矣。”其人必逌尔而笑,或謷然不屑;诋之日:“子握槊弈棋居下品矣”。其人必赧然而愧,或艴然而色。是故敢以六艺斥人,不敢以六博斥人。嗟乎!众尚之移人也。

重六博而轻六艺,以善弈为荣,以不善弈为耻,使弈棋成为一种时尚。时尚,即某种在一定时期在社会上或某一群体中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它具有攀比效应,从众原则,直接影响到人的观念和行为选择。围棋因其特殊的魅力,拥有众多的爱好者。特别是在文人士大夫中,几乎都会下棋,如王勃、杜审言、卢藏用、王维、张说、刘长卿、杜甫、岑参、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王建、张籍、卢伦、韩愈、贾岛、杜牧、段成式、温庭筠、李商隐、司空图、杜荀鹤、张乔等。像白居易,44岁被贬江州司马前,并不会下围棋。元和十年(815)他曾在《与元九书》中对元稹说:“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而他一旦学会围棋后,就深深地迷上了,“晚酒一两杯,夜棋三数局”《郭虚州相访》。, “花下放狂冲黑饮,灯前起坐彻明棋”《独树浦雨夜寄李六郎》。。这固然有官场失意、以棋消忧的原因,但同时也是社会文化时尚影响的结果。当围棋成了一种高雅的艺术,会棋与否,便成了衡量一个人的艺术修养的标志之一,一向以风雅自许的文人,自不肯被人目为“愚拙”了。

宋代,随着社会的稳定,才艺超群的宋太宗及以后历代皇帝对围棋的大力提倡,加上宋代的都市取得很大发展,居住在都市中的市民阶层,一般生活比较稳定,且有一定的闲暇时间,瓦舍勾栏、茶楼酒肆等,成为市民阶层经常光顾之地。娱乐,成了都市生活的一种时尚,棋戏获得广泛的普及。围棋不仅在宫廷、官宦、文人士子阶层中大为盛行,同时也逐渐由庙堂入民间,获得许多市民的喜爱。其中一些人甚至因嗜之过甚,终日沉溺其间,不能自拔,以至废业弃官。刑居实《拊掌录》载:“弈者多废事,不以贵贱,嗜之者率皆失业,故人目棋枰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明人沈得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技艺·宋时浑语》载:“北宋全盛时,士大夫耽于水厄(指品茶),或溺于手谈,因废职业而白简去位者不绝,时人因目茶笼曰‘草大虫’,楸枰曰‘木野狐’。”可见棋风之盛。

当某种“艺”成为城市市民生活的时尚,就会相应出现一些以此谋生的职业艺人。宋代的待诏制度进一步完善。北宋从太宗到仁宗、神宗、哲宗各朝,均设有翰林棋待诏。与此同时,宋代还设有书画院。这些琴、棋、书、画艺能之士,便成为宫廷所豢养的职业艺人。另一方面,社会上还出现了以棋谋生的棋师、门客、棋工。这些棋师、门客,乃是社会上真正的“游艺”之士,有的被邀到达官显贵府上,作棋艺表演,有的专门陪达官或教其家人下棋,成为“闲人”、“食客”一族。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九载:“闲人本食客,……有训导蒙童子弟者,谓之馆客。又有讲古说今,吟诗和曲,围棋抚琴,投壶打马,撇竹写兰,名曰食客。此之谓闲人也。”

这种闲人食客也是门客性质的人,按耐得翁《都城纪事》所说,他们“艺俱不精,专陪涉富家子弟游宴及相伴外宦官员到都干事”。一些棋手以棋谋生,又不愿作门客,则往往在市肆设局,靠陪人、指导人对弈乃至赌彩为生,这就是所谓的“棋工”。他们地位虽不高,生活也缺少安定感,但较为自由,茶馆常常是他们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棋工”,围棋才得以在社会各阶层特别是城市中下阶层中普及开来。

两晋南北朝时,下围棋多集中在官宦及文人士子阶层,尚无职业棋手,各色人等,都可以登录于“棋品”中。唐宋棋待诏制度的出现,使围棋开始出现职业(或半职业)与业余之别,两者的水平差距也被拉大,同时也导致了围棋观念的差异。魏晋六朝既注重围棋的艺术性、趣味性,又重视其竞技性的一面。到唐宋时,则开始出现分化。对带有职业性质的棋手来说,下棋是谋生的手段,一局棋的胜负往往关系到一家人的饭碗和一己的前程,务必以争胜为本,使其围棋观亦带有较浓的功利性、竞技性色彩。对贵胄、文人士子来说,下棋主要是为娱乐和艺术性的追求,所谓陶情怡性、修身忘忧,风流雅事也,围棋更多地被当作了一种游戏、一门艺术,而不重其竞技性。从而导致了围棋作为竞技与作为艺术的分野。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古代当某种“艺术”一旦成为职业,操此职业者成为“技艺之徒”,地位便急剧下降。王明清《挥麈余话》曾记载宋代棋待诏沈之才的一段遭遇:

沈之才者,以棋得幸思陵,为御前祗应。一日,禁中与其类对弈,上谕曰:切须仔细。之才遽曰:“念兹在兹。”上怒曰:“技艺之徒,乃敢对朕引经耶?”命内侍省打竹篦逐出。《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233页。

棋待诏乃国手,实际上却不过是充当帝王享乐的工具。并且,在皇帝眼中,他们终不过是“技艺之徒”,竟还敢引经据典,那就叫不识天高地厚了。

文人士大夫虽然好棋,但他们仅仅是把棋当雅戏,骨子里是瞧不起以“艺”为职业的“技艺之徒”的。与此同时,文人们以棋为一种爱好,就像他们好在绢、纸上随意挥洒、笔走龙蛇一样,棋又成了一种雅尚,一种赏心乐事。各种棋社棋会,便成为他们遣闲情、悦心意之地。欧阳修《醉翁亭记》写“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懽也”的热闹场景。南宋诗人楼钥的不少诗都是以棋社棋会为题材,有一首《次适斋韵十首·棋会》:

归来乡曲大家闲,同社何欣取友端。

无事衔杯何不可,有时会面亦良难。

少曾环坐坐常满,赖有主盟盟未寒。

琴弈相寻诗间作,笑谈终日有余欢。

这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大家一起下棋、弹琴、饮酒、赋诗、闲谈,其乐融融。宋代文人之“艺”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就是游戏化,“艺术”成为一种雅玩。诗、文、琴、棋、书、画、茶、古董、园林,皆成为玩的对象。欧阳修以“学书为乐”,他非常欣赏苏舜钦关于“人生一乐”的思想,并在《试笔·学书为乐》一文中称:“苏子美尝曰:‘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米芾以书画为“戏墨”, “要之皆一戏,不当问工拙。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米芾:《书史》。书画都不过“自适其志”而已。

苏轼亦认为书画的最大作用就是“悦人”与“自娱”。“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意逍遥游。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消百忧。”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苏轼还第一次提出了“士人画”的概念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东坡题跋》下卷《又跋汉杰画山》。

有学者将“士人画”(文人画)的特点概括为:(1)逸品追求;(2)人品意趣;(3)以神写形;(4)尚简;(5)诗书画的汇通。张法:《中国美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1—244页。一句话,它更多地体现了文人的意趣,而有别于那些以“艺”为饭碗的“匠人”。《圣朝名画评》记隐士兼大文人李成语云:“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技同处哉。”

于是,棋有文人棋和棋士棋,画有文人画与画师画,两者在品位上也便分出了高下。只是书、画孰好孰坏,由文人说了算。棋枰对弈,却是立马就要分出高下来的。文人往往技不如人,索性看淡胜负。苏轼自谓素不解棋。有一天,他游于庐山白鹤观时,在古松流水之间见儿子苏过与人弈棋,他坐而观之,竟日不以为厌,并作《观棋》诗,以记其事:

五老峰前,白鹤遗趾。

长松荫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

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纹枰对坐,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

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把围棋只当作陶冶性情之物,风流儒雅之事,超脱胜负,也就有了一份“胜固欣然败亦喜”的潇洒。徐铉《棋赌赋诗输刘启居奂》强调“本图忘物我,何必计输赢”。王安石也有《棋》诗云:“莫将胜负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下棋当然要争胜负,文人们却时时追求着胜负之心的超脱,仿佛要在超脱中才能真正领略棋道之真谛。围棋的游戏化、艺术化,对竞技性围棋的卑视,标志了士人围棋观念的确立,它也影响到其后中国围棋特别是文人士大夫之棋的走向。

明清是中国古代围棋发展的最高峰。国手辈出,棋艺理论著作亦蔚为大观。但这种繁荣主要不是源于皇帝之好。朱元璋当政后,追求淳朴的农业社会的道德理想,务本逐末,敦本厚俗,严厉惩处“荒逸游惰”之民,还一度禁绝民间博弈之戏。周漫士《金陵琐记》载:

明太祖造逍遥楼,见人博弈者、养禽鸟者、游手游食者,拘于楼上,使之逍遥,尽皆饿死。

明前期,虽仍保留了翰林棋待诏,但统治者对此并不重视,棋待诏制度对社会的影响力已大为削弱。但另一方面,明代工商业的发展,城市的繁荣,为围棋的发展提供了社会基础。随着禁棋令逐渐被解除,仕宦阶层大力参与围棋活动,延请棋手,推动了围棋热朝。而城市市民的娱乐需求,更为游艺棋戏之类提供了市场,使棋手在没有皇室供养的情况下,也能挟一技之长自谋生路。正是在这一社会文化背景下,围棋逐渐脱离官方权力机制,开始了作为一种竞技性游戏的独立自足的发展时期。

清《宁波府志》有一段关于明初著名棋手范洪的记载:

范洪,字元博,别号全痴,世居鄞城之南。生而颖异,赋性清介。幼习举子业,数奇不偶,遂有高士之志,弈棋以自娱。于是挟技游京师,时李公东阳、杨公一清、乔公宇当朝,每延致对局,备极欢洽。而洪亦不为脂韦,故见礼益甚。其与人弈,常随其人高下,不求大胜,然终不一挫衄,遂名国手。时人以金忠卜,袁珙相,吕纪画,范洪棋,为四绝云。

这一人生历程,在棋手中可谓颇具代表意义,曾有济世之志,但在举业上“数奇不偶”,遂“弈棋以自娱”,挟技游京师,成为“游艺之士”,得台阁重臣看重,遍历公卿间,以此谋生,这大约是那个时代的棋手的共同命运。范洪列卜、相、画、棋“四绝”之一,说明棋也是属于“杂艺”之列。

明清围棋极一时之盛,过百龄、黄龙士、徐星友、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定庵等棋手皆为一代大家。这里无意于评价他们的棋艺水平。令人感兴趣的是,他们作为“艺人”的形象是怎么被塑造的。

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棋手当推过百龄。民国裘毓麟《清代轶闻》中有一篇《过百龄传》,称“锡固多佳山水,间生瑰閎奇特之士,常以道艺为世称述。若倪征君云林以画,华学士鸿山以诗,王佥事仲山以书,乃过处士百龄者则以弈。其为道不同,而其声称足以动当世,则一也。”小时候与南京显贵叶向高对弈,因不肯轻易让棋而受到赞赏。某锦衣者以事系狱,百龄念及旧情,仍与之交,不肯避祸,体现了非同寻常的节操。晚年归隐故乡,日与一二酒徒,狂啸纵饮,看淡钱财,所作所为,唯适志而已,真名士也。作者由此感叹:“噫!若百龄者,可谓奇矣!以相国之招而不去,以金吾之祸而不避,至知国家之倾覆而急归,为公卿门下客者,垂四十年,而未尝有干请。若百龄者,仅谓之弈人乎哉!”

对传记主人的描绘,当然不能不涉及棋艺,但更重要的是其人品修养。弈人终是技艺之徒,过百龄则有了儒士、名士、隐士的风范。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化,骨子里还是有一种重道轻艺的传统。

棋士名士化,几乎成了一种惯例。就像清代享有“棋中李白”之誉的“棋圣”范西屏(1709—?),袁枚《小仓山房文集》有一篇《范西屏墓志铭》,称:

……西屏之于弈,可谓圣矣。为人介朴。弈以外,虽訹以千金,不发一语。遇窭人子显者,面不换色,有所畜,半以施戚里。余不嗜弈而嗜西屏,初不解所以,后接精髹器者卢玩之,精竹器者李竹友告醰粹如西屏,然后叹艺果成.皆可以见道。今日之终身在道中,令人见之怫然不乐,尊官文儒,反不如执伎以事上者,抑又何也?……

铭曰:虽颜、曾,世莫称。惟子之名,横绝四海,而无人争。将千龄万龄,犹以棋名,松风丁丁。

在古代,凭一技之长谋生之人,技艺再高,也不过是“技艺之徒”。因而,要提升他们的品位,往往是以“名士”、“隐士”的标准来塑造他们,我们姑且称之为“文饰”。另一方面,文人士大夫亦好棋,但明清棋手已达很高水平,文人士大夫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为此,文人士大夫们只好改弦更张,扬长避短,不谈胜负,将围棋当作陶冶性情之物,或以围棋谈玄论道,围棋完全成为一种“戏”与“艺”,无形中与“技”对立起来。如果说棋士棋与士人棋的分化,在唐代初现端倪,宋代进一步发展,明清则趋于完成。

明代士弈之风很盛。高启、李东阳、唐寅、徐渭、王世贞、陈继儒、冯元仲、王思任等都是好棋之人,且有不少棋论及与棋有关的诗文。明代封建专制主义达到一个高峰,它要求与之相适应的一套纲常伦理、礼义廉耻的道德规范,游戏怠惰自然也在被贬之列。冯从吾作《士戒》云:“毋唱词、作戏、博弈、清谈。”但另一方面,“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李贽:《续焚书》卷三。“自然之性”,即人的各种追求快乐的生命欲望。博弈游戏,自然也在其列。甚至形成了一种以尊重艺术独立人格为基础的博弈价值观。袁宏道云:

人生何可一艺无成也。作诗不成,即当专精下棋,如世所称小方、小李是也。又不成,即当一意蹴踘搊弹,如世所称查十八、郭道士等是也。凡艺到极精处,皆可成名,强如世间浮泛诗文百倍。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5《寄散木》。

朱国桢《涌幢小品·跋》也谓:“夫圣人之所轻,后人之所习,曰手谈,曰坐隐,何等自在。余此好,故自不减,仅可终三局。”

明代士子继承了苏轼的围棋观念,“胜欣败亦喜,有技岂必工。”李东阳:《与李中舍应正同饮时旸邸归叠前韵》。不少文人撰录的棋艺理论著作也更多地体现了文人的围棋观。林应龙撰《适情录》,其《跋》谓“但善弈者不以外物动其心,惟以暇日识其趣,则情适矣。若以人我在念胜负为心,较艺争雄于黑白之间,求其情之适难矣。”汪廷讷自号“坐隐先生”,建“坐隐园”,撰《坐隐弈谱》。序曰:“汪君之为弈,盖游戏三昧,聊以适情云尔。”程朝京:《汪盐使坐隐订谱全集序》。

清代文人士大夫棋进一步继承了明代的余韵,或以围棋遣情怡性,或以之言理。王夫之曾对方外棋友惟印说:

公以弈为游戏,与余品皆最劣。然终日欣然对局不倦,王积薪必无此乐也。一行和尚冷眼觑破,只知着着求先,故不能出普寂圈缋中。古今人当推我与公为最上国手,辄复前韵,以一绝终之:“看局如瞑烟,下子如流水。着着不争先,枫林一片紫”。蔡中民、赵之云:《中国围棋史》,中国统计出版社,1999年,第106页。

棋令人闲,且棋局如世局,以棋论道,以棋观世,清代观棋之风也便大为盛行,成了一种时代的风尚。“善弈不如善观”,这固然是棋道与世道本就有相通之处,同时,在异族统治下,也有士大夫们的不得已之处,只好难言之隐,一“弈”了之。当然,当文人士大夫们在棋盘上已根本无法与真正的高手抗衡时,以“善弈不如善观”相标榜,也是一种体面的逃遁。

苏轼之后,文人士大夫中观棋日益成为一种风气。从下棋争胜到去胜负心,再到索性以观棋代弈棋,这成了文人棋发展演变的一个轨迹。唐宋以后,棋诗中咏“观棋”的占了很大比重。特别是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吴伟业,可以说成了咏观棋诗的代表人物。

钱谦益(1582—1664),明万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清兵入关,他率先迎降。因这一失节之举,颇受士林非议。他仕清五个月,此后一直隐居不仕,以诗、棋为乐。他的不少诗都流露出故国之思与自谴之情。诗中多涉围棋,仅观棋之诗就有五组三十首,成为他心态的一种曲折反映。这些观棋诗有的发山河之叹,故国之思,如“寂寞枯枰响泬漻,秦淮秋老咽寒潮。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后观棋绝句六首》其三)有的抒人生之慨:“争先一角势匆匆,绿湛余尊烛剪红。复罢残棋何眼算,输赢只在纸盘中。”(《后观棋六绝句》其六)一切都只是纸上游戏而已,何不冷眼旁观一局。

有观棋的行为,观棋的吟咏,为了“观”得名正言顺,就会有观棋的理论。戏剧理论家、小说家李渔便是其代表。李渔(1611—约1679),字笠翁,他不仅自己好棋,还竭力提倡女子学围棋。琴棋书画,四艺均不可少,但以围棋最重要。因为围棋可以使女子消磨时间,打消淫欲,免生妄念,这可算得李氏一大发明。但李渔一方面提倡围棋,另一方面又强调不能沉溺其中,而须超脱出来。这样一来,观棋当然就是既能消磨时光,又不至执迷不悟的最佳方式了。《闲情偶记》曰:

弈棋尽可消遣,似难藉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饶者,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弹善弈者也。

围棋,成为一种人生的艺术。清代文人张潮作《棋论》,谓翰墨棋酒,乃人生必需,“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围棋艺术化,人生审美化,正是中国围棋也是中国文化的动人之处。

但是,当中国围棋被日益艺术化、玄妙化,日益成为一种“雅玩”时,它作为竞技的一面又被大大弱化了。竞技得以真正实现的前提是人的自由与平等,中国封建等级专制社会,恰恰缺乏平等竞争的机制。中国古代围棋基本上是一种“玩物”,处在自生自灭状态,从未建立过完备的竞赛体制。棋手或靠王公贵族的延请,或于茶楼酒肆设局以维持生计。弈棋都为稻粱谋,且时时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也就难以保证他们能一心一意钻研棋艺了。特别是当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在封建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双重压迫下,不仅民不聊生,连国家也要面临国将不国的窘境了。国势的衰落,使围棋之类的“游戏艺术”也失去了它生存、发展的社会根基。清末民初,有人转录张璨的《七事》绝句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七事都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世道的变更,过去文人士子们的风雅之事,而今都要让位于为生计的奔波了。

而在文化观念上,中国文化重“和”忌“争”,作为争胜之道的围棋,或被当做“害、诈、争、伪”之物被贬抑,或被纳入“仁”、“礼”、“和”的轨道中。“彼简易而得之,宽裕而陈之,安徐而应之,舒缓而胜之”宋·宋白:《弈棋序》,见《中国围棋》,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年,第154页。被认为是棋的取胜之道的最高境界。即便要赢,最好“赢止半子”,赢多者,嗜杀者也,非君子也。清·汪缙:《弈喻》,见《汪子文录十卷》,清光绪刻本。中国传统文化往往把各种竞技都看作是“戏”与“艺”,同时习惯于把这些“戏”与“艺”与“教化人心”的政治结合起来,竞技亦成了伦理教化的工具。当一种以争胜负为目的的竞技游戏被完全艺术化、伦理化时,从竞技角度来说,它的衰落又是必然的。

当围棋在他的故乡日趋没落时,与中国一衣带水的一个岛国,吸收了中国围棋后,又将它发扬光大。于是,古老的围棋,拥有了第二故乡,重新焕发出生命之光。

这个岛国就是日本。

1909年,日本一个普通的四段棋手高部道平到中国来,横扫中国棋坛,中国所有名手都被打到让二至三子。中国棋界震惊了。山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中国棋界的闭关自守从此被打破。

中国围棋大约在南北朝时传入日本。日本在接受了中国围棋后,在继承了中国围棋的风雅传统的同时,又大大强化了围棋的竞技的一面,并且将棋上的胜负上升为一种精神、信仰之道,这就是武士道精神。日本围棋对中国围棋的改造,就是首先让围棋回归到它的本来状态:竞技,并建立了完备的竞争机制。16世纪,日本棋界出现“本因坊、井上、安井、林”四大围棋门派。这四家成为幕府公认的“官赐棋院”,俸禄实行世袭制。四大家每年要在江户城(东京)的统治者面前举行“御城棋”比赛。而棋所,作为棋界的管理者,多由四大家中棋力最强者担任。四大家之间的竞争,为争夺“棋所”所展开的惨烈的厮杀,正是日本竞技围棋获得飞速发展的内在动因。

20世纪,当中国围棋以全面赶超日本为目的时,也就进入了一个竞技的时期。古老的围棋之“艺”回归到体育竞技中。弈之为艺与弈之为技,也就逐渐被赋予了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