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之魂:赵鑫珊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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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音乐与中国古典美学

每当我们纪念人类文化史上一位伟人,我们就务必要把他同我们自己所处的现时代联系起来纪念;否则,便会失去意义。我们之所以要纪念他,原是因为他的精神遗产还活跃在我们的时代,活跃在我们的心中,经常给我们以生存的勇气,生存的亮光和生存的智慧。

1930年,爱因斯坦为了纪念德国伟大天文学家开普勒逝世300周年写过一篇文章。一开始,他就说:“在像我们所处的这个令人焦虑和动荡不安的时代,难以在人性中和在人类事务的进程中找到什么乐趣,而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来怀念像开普勒这样一位高尚而淳朴的人物,心里就感到特别的欣慰。”大家知道,1930年前后,经济危机席卷了世界许多地区;战争的危险笼罩着欧洲和亚洲。当时人类的生存状态是普遍的动荡不安,可谓灾难深重。

今天,人类的生存状态依旧是严峻的。要是爱因斯坦还活着,他肯定会用同样的话语来怀念莫扎特,纪念莫扎特逝世两百周年。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终生热爱莫扎特音乐的缘故,更主要的是,我们今天所生活的时代,仍旧危机四伏,令我们焦虑和忧心忡忡。

人类同大自然的空前紧张关系就是一个例子。我指的全球生态环境被严重污染。科威特油田上空浓烟滚滚正是这种被严重污染的最恶劣的形象。它既直观,又叫人坐立不安;既可恶,又可怕;既可恨,又对它无可奈何。因为这种愚蠢的行为,人类是一犯再犯。它同莫扎特音乐的和谐是多么不相容啊!现代人虽然拥有波音飞机、电视和第五代计算机,但内心世界却充满了混乱和迷惘,因为生存的目的模糊了,精神找不到家园,找不到寄托和归宿,终日被一种茫然、空虚和恍惚所包围,看不透,冲不破,也走不出去。

那么,现代人的出路究竟何在呢?当然不仅仅是寄希望于尖端的科学技术,而是寄希望于人性的改造。因为我们的世纪并不欠缺科学技术,并不欠缺飞机飞行的超音速度,而是缺少道德和伦理的智慧,欠缺内心的和谐和平衡,欠缺一种博大的爱心,对天地人神的爱。

音乐这门艺术的最大功能正在于她能改善人性。我指的当然不是摇滚乐,不是美国午餐音乐,而是优秀的古典音乐,尤其是莫扎特音乐。

奥地利现代杰出的原子核物理学家魏斯柯普夫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对我的学生因这个世界感到沮丧时,我就时常对他们说,有两样东西使我感到生活的意义:莫扎特音乐和量子力学。”

几年前,当我在一本物理学杂志上读到魏斯柯普夫这段自白时,我是很受感动的,并且同他也很有些共鸣,因为三十多年,直到今天,莫扎特音乐依旧在暗示我人生的意义,给我启迪和鼓舞。

个人和他所处的世纪在万事如意的时候也许不要莫扎特音乐来安慰和指点迷津,在我们惶惶然、迷惘和苦闷的时刻,我们就迫切需要听到莫扎特音乐。我想,这便是国际文化艺术界把1991年定为“莫扎特年”,世界主要文明国度都在纷纷举办纪念活动的重要原因。

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我们世纪的自我意识、自我反省和自我纪念。况且,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文化都是没有国界的,都是有助于世界和解的。人与大自然、人与人、民族与民族的和解。

那么,我们这些当代中国人为什么要在这里聚会纪念莫扎特逝世两百周年呢?要知道,莫扎特生活的时间和空间离我们很远,文化背景也很不相同。我们纪念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主要理由有两个:

第一,当代中国是当代世界的一部分。脱离当今世界主旋律的封闭中国是不可能存在的;改革、开放的中国,以及既古老又新生的中华民族,特别需要具有向世界一切优秀文化开放的博大胸怀,这也是我们民族自信心的表现之一。

第二,在莫扎特音乐和中国古典美学之间存在着一些极深刻的关系,揭示这些关系,正是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一个课题。为了阐述这个课题,我想分别论述如下。

一 莫扎特音乐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

20世纪是伟大的。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站在两个伟大世纪肩上的缘故。这便是18和19世纪。

莫扎特正是18世纪的儿子。18世纪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产生了好些伟大的儿子,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我们仅列举伏尔泰、卢梭和康德就够了。当然还有伟大数学家拉普拉斯和欧拉,以及拉格朗日和达朗贝尔。我之所以要着重提到这些数学家,是因为他们对无穷级数理论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比如,欧拉就证明了像

这类无穷级数。此外,三角级数也充分体现了18世纪数学思想的特征,这是很典型的18世纪的形式处理方法。这种级数之所以在天文学上有用,显然是因为它是周期函数的缘故,因为天文现象大都是周期性的。开普勒有句名言:“上帝要求人们倾听天文学的音乐。”事实上,正是天文学和无穷级数为我们感受、理解莫扎特音乐的绝对和谐提供了最崇高的想象力的背景。因为莫扎特音乐精神同无穷级数的精神颇为相近。开普勒在他的《宇宙和谐论》中研究了音乐谐音的机制,为的是要说明宇宙天体的和谐;今天我们在这里谈点无穷级数,则是为了更好地体验莫特音乐的绝对美和绝对和谐。因为不论是无穷级数,还是莫扎特音乐(特别是他的钢琴协奏曲),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哲学家所说的“天地之序”的高级和谐,这是18世纪的时代精神在科学思维和艺术思维这两个侧面的伟大成就。莫扎特在处理音乐艺术世界的时候,好像也采用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将函数展开为三角级数的手法。我以为,要真正把握莫扎特音乐,就很有必要同时去观照、比较18世纪欧洲其他文化(包括数学思想)所达到的高度,比如建筑艺术、绘画和哲学思维。

二 莫扎特音乐与中国古典美学

很巧,三十多年前,我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接触到这三样东西的:莫扎特音乐、无穷级数理论和中国古典美学。我惊讶地发现,前两者都是中国古典审美最古理想——“天地之和”的绝妙回声,都是天籁自鸣。

今天,作为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的一位学者,我自然想从中国古典美学的角度去观照莫扎特音乐的博大精深和永久魅力,去陈述我对他的音乐绝对和谐、绝对美的感受和理解。

当然,企图用普通语言文字去议论莫扎特音乐,就像用乞丐的语言去谈论阿拉伯王子的宫廷生活,显得很贫乏,很干巴,简直是不自量力。如果硬是要勉强为之,我只好借用中国的《礼记·乐记》的说法:莫扎特音乐是“清明像天,广大像地,终始像四时,周旋像风雨”。我以为,这18个汉字正好是莫扎特音乐的文字写照,尤其是他的钢琴协奏曲。若是有人还嫌这18个汉字太多,提出只允许用一个汉字来刻画莫扎特音乐的精神,那么,我就想用一个“和”字,而表达贝多芬音乐的精神,则用一个“力”字。这一字之差,便是这两位作曲家所创造的音乐艺术世界的差别。

这“和”字,却是中国哲学与美学一个具有多重结构的最重要的范畴,它是“乐者,天地之和”的“和”。

中国古人把音乐看成是表现天地运行和谐境界的这样一门艺术。这种见解,即便是今天,仍旧令我们赞叹不已,拍案叫绝。

无独有偶。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毕泰戈拉也提出了天体谐音的学说。该学派认为,天体的排列是和谐的,整个宇宙系统是按谐音的比率排列的,如四度音程、五度音程、八度音程。

中国古人尽管没有从数量上的关系将音乐同宇宙天体运动的和谐做一比较,但从定性上却认为:“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吕氏春秋》)或者说,“太一”、“太和”产生天地,天地产生阴阳,阴阳之气上下变化,互相融合,产生万物。而音乐应该是天地和谐、阴阳协调的表现。

和谐是从两个对立的主题得来的。比如阴与阳,雄与雌,光与暗,上与下,一与多,奇与偶,有限与无限,善与恶,欢乐与悲哀……

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和交响曲的绝对和谐,便是由这些对立的主题相互矛盾、冲突和统一造成的。比如他一生的最后三部交响曲就很符合中国古典审美最高理想“和”。《第四十交响曲》的艺术魅力就在于莫扎特安排了这样两个基调的对立:悲哀和激昂;或者说是淡淡的哀愁和激昂慷慨的热情。而悲哀中的沉思和激昂中的威严又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审美的力度、广度和深度,恒给我们中国人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宏伟气度。

一个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背景的现代中国人是不难把握莫扎特音乐精神的,因为它很符合我们中国人所追求的“和”。孔子说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也是“和”的重要内涵之一。在莫扎特的音乐中,我们中国人好像听到,在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莫扎特独自在晚秋的菩提树下徘徊,他在那里为世界人生变变化化、生生死死而哭;他在那里暗自抽泣,但不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后来我们又听到他在笑,但又不是狂笑,而是从内心流露出来的笑。莫扎特的哭和笑都是不出声的;莫扎特的哭和笑,欢乐和悲哀,好像都是中国古典式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苏东坡有句名言:“养生之道,曰和曰安。”所以,我们中国人对莫扎特音乐的态度,也可能把它看成是一种养生之道,因为它充满了平和、平衡和安详的气氛。

为了说明问题,我想提一提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写完这部作品后三个月,他就死了。我之所以要着重提到这首曲子,是因为莫扎特式的悲哀和欢乐在这里的吐露都是很典型的,有节制的,从不过分的。过分,就破坏了“和”,破坏了“安”。令我们奇怪的是,莫扎特式的淡淡哀愁,总不失其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美感,对这种美感,我们中国人是似曾相识的,那原是唐诗宋词的境界,也是它们的魅力所在。

今天,为了纪念莫扎特,我们中国人也要演奏他的几首曲子。但是在什么地方演奏最合适呢?在商城?在音乐厅?严格来说,都不合适。唯一合适的地方只有在圆明园,而且是在没有被烧毁的圆明园。理由很简单:莫扎特音乐和圆明园都是18世纪的作品。莫扎特生活的年代正是我国清朝乾隆时代。圆明园的建筑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比较的杰作。过去好些年,我经常在圆明园的废墟西洋楼附近散步。在清风朗月的夜晚,站在这一西式建筑遗迹的面前,我想起的不是肖邦,也不是柴可夫斯基,更不是巴托克和格什温,而是莫扎特音乐。

今天我所听到的莫扎特音乐,就像我在圆明园看到的西洋楼,可惜西洋楼今天只剩下了丛生的荒草和杂陈的乱石。没有毁坏的西洋楼是典雅的,富丽堂皇的,对称的,和谐的,它坐落在圆明园内,正像我们中国人的内心所感觉、所理解的莫扎特音乐,两者都是荡人心魄的,都是中国人心中的18世纪欧洲艺术风格。

就说到这里。

因为音乐归根到底不是用嘴巴说的,而是用乐器演的或歌唱的。如果莫扎特音乐能用嘴巴说清楚,那么,莫特和全世界的交响乐团就是多余的;托斯卡尼尼、卡拉扬海菲茨和梅纽因当然也是多余的。

1991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