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分析哲学(analytic philosophy)是20世纪西方哲学的主要思潮之一,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德国、英国和奥地利,随后在美国以及其他北美国家流传开来,在英语国家哲学界占据主导地位近一个世纪之久。
历史地看,20世纪初在英美哲学界占主导地位的是来自欧洲大陆的绝对唯心主义哲学,在英国主要是以格林、麦克塔加特和布拉德雷为代表的新黑格尔主义,在美国主要是以豪伊森和鲍恩为代表的人格主义。英国的新黑格尔主义与欧洲大陆的有所不同,他们不完全采纳黑格尔哲学中的绝对精神思想,而是更倾向于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以及鲍桑葵的客观唯心主义观点,同时也接受了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和金蒂利等人的思想影响,他们当时占据着牛津和剑桥的主要教授席位以及道德与形而上学哲学系主任的位置,被年轻一代哲学家称为“老古董”。美国的人格主义主要与宗教神学有着密切的关系,豪伊森和鲍恩等人虽然是在大学中任教,但他们竭力宣扬的却主要是和宗教与道德、上帝与人、上帝与国家等问题有关的有神论思想。这种现象的出现,是由于当时美国的大学体制因袭了英国制度,大学生毕业后主要的工作选择就是做神职人员,因而在大学里讲授基督教神学就成为教师的主要工作。基督教神学中的上帝观念始终是与哲学中的形而上学问题密切相关的,上帝的存在与意志自由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几个世纪的哲学家。因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像人格主义这样的有神论哲学能够在美国大学中长久地存在,虽然它从来没有被哲学家们普遍接受。尽管如此,20世纪初期在美国出现的这种人格主义对美国哲学的后来发展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主要表现在,这种哲学重视对个体、自我的研究,强调有限个人的道德自由,在个体存在上坚持多元论而反对一元论。这些倾向符合了美国文化传统中的独立意识,也与当时正处于形成阶段的实用主义所提倡的基本精神不谋而合。除了人格主义之外,在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哲学中比较活跃的还有实用主义、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论、自然主义和过程哲学等。实用主义、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论以及自然主义与后来在美国影响重大的逻辑经验主义,在许多思想观点以及理论旨趣上有相投之处。
对历史的这段简短回顾,是为了说明分析哲学产生的时代背景,更清楚地理解分析哲学家所面临的哲学现实。事实上,虽然分析哲学在20世纪的英美哲学中占据了首要地位,但英美哲学界从来没有缺失过其他哲学的存在,只不过这些哲学在分析哲学的冲击下,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分析哲学的影响,无论是在讨论的话题上还是在使用的方法上,都留下了分析哲学的痕迹。例如,实在论在美国的发展就明显地带有分析哲学的特征,而实用主义在20世纪的美国经历的起伏跌宕,更是直接与分析哲学密切相关。这些恰好从另一个方面向我们表明了分析哲学在20世纪英美哲学中具有的强大力量。
然而,迄今为止,“分析哲学”并没有一个专门清楚的定义,没有任何一个哲学家对分析哲学的定义被看做是唯一正确的。相反,更多的哲学家清楚地表明,分析哲学本身并不存在唯一的定义,借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我们把某些哲学家的工作称作分析哲学,并不是因为他们遵循着一致的原则或采用了相同的方法,而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有某些方面是相互重叠交叉的,类似于家族相似一样。因此,在讨论分析哲学时我们面临的首要困难就是,对于要求表达精确和思想清晰的分析哲学,我们却无法给出一个精确清晰的定义。了解了这个困难,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分析哲学研究中的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比如,许多哲学家都号称从事分析哲学工作,但他们之间却常常互不承认是分析哲学家,或者他们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叫做分析哲学家;还有的哲学家一方面在做语言分析工作,另一方面又在试图建立一种体系性的哲学,如此等等。正因为这个困难,使得我们对分析哲学的认识出现了障碍,也使得分析哲学在一般的读者心目中多少带有一些神秘色彩。
毫无疑问,本书的目的不是给出一个可以为所有哲学家公认的分析哲学定义,也不是为了以某种方式解决分析哲学研究所面临的困难。相反,本书是要为读者尽可能全面地描述分析哲学的发展历史,找出分析哲学家们可能具有的一些“家族相似”。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本导言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分析哲学为什么在一般读者心目中如此神秘,以至于很少有人敢于闯入这个领域?第二,分析哲学家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哲学研究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通常认为,分析哲学是与逻辑密切相关的,因此对不太熟悉逻辑的人来说,分析哲学是一个艰难的领域。的确,现代逻辑是分析哲学得以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没有现代逻辑就没有分析哲学。如果能够对现代逻辑有所了解,自然就会更好地理解分析哲学中的思想。但这并不是说,离开了现代逻辑,我们就无法了解分析哲学。正如儿子是由父母所生,但了解父母并不是了解儿子的充分条件;同样,要理解分析哲学,并不意味着必须掌握现代逻辑。我们应当清楚地认识到,分析哲学虽然以逻辑为武器,但其中更为重要的则是对逻辑性质的理解,其实也就是对哲学性质的重新理解。所以,只有在清楚地认识到逻辑和哲学性质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形成对分析哲学的真正理解。在这种意义上,要理解分析哲学,首先就要祛除对现代逻辑的依赖乃至恐惧,更重要的是理解分析哲学家们提供的独特思想。
例如,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哲学完全是根据现代逻辑建立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熟悉了现代逻辑我们才能理解他的哲学。相反,只要认真阅读《逻辑哲学论》,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试图用逻辑脚手架构建一个关于思想的命题图像:所有关于思想的讨论都必须放到语言命题的分析中才能得到实现;所有可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东西都可以说清楚,而重要的是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显然,正如维特根斯坦本人所说,要理解这样的思想,我们更需要的是对这些思想的思考,也就是说需要认识到可以思想的东西与可以说出的东西之间所具有的逻辑上的一致性。这样,即使没有掌握现代逻辑,我们仍然可以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哲学。
除了现代逻辑的因素之外,一般读者在进入分析哲学时感到困难,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对这种哲学与哲学史关系的认识模糊。分析哲学家不仅号称他们的哲学带来了哲学中的另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而且他们讨论的话题、使用的方法、关心的角度,与传统哲学相比的确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截然对立。这就使得熟悉哲学史的一般读者无法直接延续这种哲学思想的发展,因此在理解分析哲学的时候很容易混淆它们与传统哲学的区别。例如,分析哲学家很少使用“感性”、“理性”、“直觉”、“观念”以及“感觉材料”等概念,而是更多地使用“语言”、“意义”、“分析”、“逻辑”、“真理”以及“指称”等术语;而且,分析哲学家强调了逻辑与心理学的区分,坚持用逻辑的而不是心理学的方法去研究哲学问题,这也与传统哲学家有很大不同。更为重要的是,在思维方式上,分析哲学家完全放弃了传统哲学的二元论,不再从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心灵与身体等对立中寻找哲学问题的解答,而是突出了用具有主体间性的语言活动消解这些二元对立。正是这些不同,使得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分道扬镳,也使得国内熟悉西方传统哲学的读者对分析哲学有了陌生和隔阂感,甚至是感觉神秘。
了解了分析哲学为何如此神秘,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询问,在这样的研究领域中工作的哲学家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是如何提出这样一些与传统哲学截然不同的观念以及研究方法的?这就需要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分析哲学家的工作性质。
读者在本书中将会看到,分析哲学家大多数都是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等领域中深有造诣的学者,他们往往是通过对某一门专业学科的研究而进入哲学领域的,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把自己在具体科学中的研究工作看做哲学工作的组成部分。这样,分析哲学家就总是以专家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与以往的哲学家形象有很大的不同。然而,这种情况恰好也表明了分析哲学的这样一个特点,即这种哲学不是为了解决传统哲学中的经典问题,也不是在传统哲学的基础上提出新的哲学问题,而是把哲学重新理解为一种分析科学命题意义的活动。事实上,早期的分析哲学家们大多都是从自己的专业研究领域出发,根据自己的研究成果形成对语言问题的一般理解,提出根据逻辑句法的要求重建哲学的理想。日常语言哲学家们也大多是语言学或古典学领域中的专家,他们对语言研究的精细要求,使得他们的分析工作具有非常专业的特征。正是这些特征,使得分析哲学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与传统哲学家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与其被称作是哲学家,不如被称作是科学家或语言学家、古典学家等。然而,也正是这些特征,使得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被截然区分开来:事实上,分析哲学家们相信,只有按照自然科学的模式重建哲学,我们对经验、理性、语言、真理、实在等问题的讨论才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应当说,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思想洗礼,分析哲学已经从仅仅为少数哲学家持有的思想观念,逐渐演变成为整个英美哲学界普遍接受和认可的思维方式,而且,它的作用和影响早已超出了哲学研究的范围,广泛而深刻地渗入到众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当中。无论是谁,只要他或她相信哲学事业是人类理智的一种活动,就不得不承认对人类语言和思想进行分析的必要性。我们可以不承认分析哲学家的某些具体论断或分析方式,但我们不能不承认,语言表达的清晰性和思想的可理解性,应当是哲学能够为我们带来重要观念的首要前提。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分析哲学家正是在从事着这样的工作。
当然,某些分析哲学家并不仅仅把这种工作看做是进入哲学大厦的入门条件,相反,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哲学研究的全部或至少是主要的内容。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比较“偏激的”观点,使得分析哲学到了20世纪后半叶,被一些哲学家看做是“走到了尽头”,他们更倾向于认为,一种新的关于思想或实践行动的哲学将会取代分析哲学,在新世纪的西方哲学中占据主导地位。在当代英美哲学中,围绕“分析哲学是否衰落”这个问题的争论,实际上是关于如何理解分析哲学性质的问题。其实,正如我们很难给“现象学”或“解释学”一个公认的可接受的定义一样,要对“分析哲学”给出一个清晰准确的统一定义,同样是非常困难的。但正如这个名称所显示的那样,“分析哲学”的根本特征,一定是强调或突出了分析的方法(而不是其他的方法)在哲学研究中的首要地位,无论我们对“分析”或“分析方法”这个概念如何理解。在这种意义上,当我们说“分析哲学已经衰落”或“分析哲学没有衰落”时,关键就是要看,分析的方法在如今的英美哲学中是否仍然是哲学研究的主要方法。
事实上,除了分析的方法之外,分析哲学给当代哲学带来的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的革命。正如石里克在1930年发表的那篇宣言性的文章中清楚地指出的,“这个伟大的转变并不是依靠方法本身,而是依靠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即看清逻辑自身的本质。这件事虽然是靠这种新方法才成为可能的,是这种新方法所引起的,但却发生在更深得多的层次上”。所谓“看清逻辑自身的本身”,就是明确地认识到:其一,任何认识都是一种表达,一种陈述;其二,这种陈述表达着其中所认识到的实际状况,而这是可以用任何方式、通过任何语言或记号系统实现的;其三,表达了相同知识的陈述必定具有某种共同的东西,这就是这些陈述的逻辑形式。“所以,一切知识只是凭借其形式而成为知识;知识通过它的形式来陈述所知的实况,但形式本身是不能再被描述出来的。”这些认识就是分析哲学对当代哲学的重要贡献。
分析哲学为当代哲学带来思维方式的变化,还特别明显地体现在,它由此导致了一些新兴哲学研究分支的诞生。在西方传统哲学中,我们看到的哲学研究领域主要是本体论(形而上学)、认识论、逻辑学以及伦理学等相互交叉的不同组成部分,但哲学家们在这些部分中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是很难完全独立进行的,就是说,他们对任何一个部分的研究都可能(或必然会被看做)涉及其他某个部分或所有部分。然而,经过分析哲学的洗礼,当代英美哲学涌现出许多在以往并没有被完全独立出来的新兴学科,并已经呈现出这些不同研究领域独立并存的局面,如语言哲学、心灵哲学、逻辑哲学、数学哲学、科学哲学、人工智能哲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法哲学、道德哲学、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社会科学哲学以及自然科学哲学等等。虽然传统哲学家也曾在以上不同的研究领域从事过专门研究,但这些领域成为哲学研究中的独立分支,却是分析哲学诞生之后的结果。在这种意义上,分析哲学在哲学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上塑造了现代西方哲学的整体图景。
综上所述,分析哲学的出现是西方哲学进入现代的重要标志,是西方哲学历史发展中的一场革命,它改变西方哲学的发展方向,塑造了西方哲学的现代图景。因此,要了解现代西方哲学,特别是现代英美哲学,首先就要了解分析哲学,了解分析哲学是从哪里来的,如何产生的,提出了哪些问题,又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由此,我们就可以加深对现代哲学以及哲学性质的理解。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