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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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奇情异彩的实质

“真率自然”的陶渊明有着无尽怀的矛盾与苦衷,透过他“平淡”的外美,包裹其中的却是一个奇异的审美世界。“平淡”“自然”不是他追求的终极,这只是他的“过程”,或者仅是一种手段,抑或属于包装性的“广告”,陶诗审美的终极,正在于相反的一面。

我们先从这片平静的“沼泽”的边沿进入。陶渊明《读史述九章》有首《管鲍》,其言曰:“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管生称心,鲍叔必安;奇情双亮,令名俱完。”管仲和鲍叔牙的初交,属于“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鲍不嫌弃管之贫,共同经商不以其自取多利而以为贪。每临大事,鲍仍不以管处处失败而认为不肖,所以《史记·管晏列传》认为,“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显赫的管仲在此只是陪衬人物,而并无特殊功业的鲍叔牙则成了亮点与“主角”,显示出司马迁“好奇”的审美观,陶渊明正是有感于此,由他们初交的“淡美”,慨叹他们始终如一地走向“奇情双亮”的高境。这种对历史人物的赞同,不仅基于人格的认同,也是由“淡”而至“奇”的审美观流露。质朴的《史记》处处“好奇”,平淡的陶渊明在他的诗文中亦复处处追求奇异的一面,伟大的人格与作品的审美追求,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一面。

陶渊明的“好奇”,首先最为显明地体现在好用“奇”字上。他用“奇”字表现自己独特的人格与理想,抒发不同时俗的情怀与志趣,刻意地展现了对“美”的限定与追求。其人与其作,都归属于“奇美”之中。这些都体现在反复出现的“奇”字上:


1.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2.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黾勉四十年。(《连雨独饮》)

3.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二首》其二)

4.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和刘柴桑》)

5.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饮酒》其八)

6.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桃花源诗》)

7.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咏荆轲》)

8.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庾)亮,正旦大会州府人士,率多时彦,君在坐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9.遥遥帝乡,爰感奇心。绝粒委务,考槃山阴。(《祭从弟敬远文》)

10.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


还有均用《山海经》的5例:


1.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述酒》)

2.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四)

3.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同上,其五)

4.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同上,其十二)

5.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蜡日》)


加上称美管鲍的“奇情双亮”,凡16例。超出了每被人们称道的“化迁”、“大化”的数量,在不丰的陶作中,数量不能说不多,从38岁开始《和郭主簿》,王瑶《陶渊明集》谓作于晋安帝元兴元年(402),依旧说卒为63岁,则此年38岁。,一直用到暮年,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这些为数众多的“奇”字,长期为我们所忽视,只有“奇文共欣赏”一例还算亲近,但因“好读书不求甚解”横亘胸中,所以连它也淡化了许多,至于其余,自然也就无由提及。

图18 当代 杨国庆

观《饮酒》其八“连林”两句,陶之人格不随世俗,毋庸赘言。从中尚可窥见陶之诗学与审美趋向,我们不大相信“自娱”说——此如诗中好言酒,只是起防护作用。而“示志”说才是他的追求。此二句的书者杨国庆博士,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书法基础深厚,有童子功。我们曾有师生之谊。以褚遂良笔法书此二句,温润舒展,可谓相得益彰。

这些“奇”字,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奇怀,奇心,奇情;奇踪,奇功,奇名;奇文(包括文章与色彩),奇树,奇鸟,奇色,奇光,奇翼,奇歌;奇绝。用《山海经》的5例,例1的《述酒》属于政治诗,是不言而喻的,其余4例或许没有多少深意,但至少见出诗材选择的特异与开阔。关于《山海经》奇异事物,此前无人在诗中如此集中地描写,这显示了他“好奇”的一面。其余10例就颇有些意味:例1与例5,本为平常的山和树,却从中看出或想出“奇”来,例5与例2一样,均为自况之词,可以看出独立不群的奇逸之人格,或为独飞八表的云鹤,或如卓然挺立的高松,寄托与众不同的志趣与审美趋向。例4的“奇怀”仅在平常的“良辰”中发想,平静中见出“奇”来,很能显出陶之为人为诗的本色。例7的荆轲欲求之“奇功”,例6通向桃花源“理想国”的“奇踪”,其奇绝或胸中之“奇怀”就自不待言。他好读书,且好读奇书,但并非“不求甚解”,从例3可看出来。让他自己说,便是“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其一),还有“好奇”的《史记》,使他引发了那么多的感慨。就是“周王传”,即出土不久的《穆天子传》也进入视野。读奇书而生“奇怀”,有奇怀而自具“奇心”,因而对“奇功不成”、“奇名不立”自然就有许多感慨,就有不少的悲愤、沉痛与激烈了。总之说起襟怀、心意、志趣、理想、功业、名声,乃至所读之书,所想之歌,甚至山石、峰岑、树木、飞鸟,都烙上“奇”字的鲜亮印记。平平淡淡的陶渊明,怎么发出这许许多多的奇情异想,奇绝得让人惊诧!这些奇绝异语,在他淡化的一生与诗文里,一经发现,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反思,对于他的人格与诗风,都须重新审视一番。

图19 清 戴本孝《与从弟敬远》诗意图

此图为常见的雪景山水,上题原诗,诗画相配,命意即晓。诗中见出一怀孤苦,画上的雪山,把“荆扉”压挤到小小的左下靠边处,屋中人物依稀可辨,显得寒气逼人,见出孤苦贫寒的处境。

以上诸多“奇”字,和他审美追求最为密切的,应是《饮酒》其八的“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陶诗之美是人格化的,他的审美追求极境,亦属人格化的。他不愿做普通的像“连林”之树的人,企求的是“卓然见高枝”、岁寒而后凋式的人格美。这种人格美在“众草没其姿”的春夏是显不出来的,只有“凝霜殄异类”时,俗树凋落,松树仍青,方显高枝之卓然,突现出独特与奇异。东篱之秋菊与东园之青松,无不寄托岸然自异、远弃流俗的胸襟抱负。清人温汝能《陶诗汇评》卷三说:“此篇语有奇气,先生以青松自比,语语自负,语语自怜,盖抱奇姿而终于隐遁,时为之也,非饮酒谁能遣此哉!”“奇树”所体现的“奇气”与“奇姿”,正是他紧接下一首的“禀气寡所谐”独立不群的性情流露。这里所追求的人格与企望的审美境界,就是独特与奇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则表现得更为清晰: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接。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从诗中可以看出这位从弟颇得陶渊明之风范陶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谓其人:“心遗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温,其言则厉。乐胜朋高,好是文艺。”,性格志趣爱好亦与他相近。他向这位知己敞开心扉,倾诉自己绝大的孤独与寂寞,自叹自逊而又自尊自宽,俯仰之间盘旋跌宕出一股凛然劲直之气,傲物自高之意隐约可见。按《宋书》卒年63岁说,则此诗作于距归隐尚有两年的39岁。此为示志亮意之作,看他那铁心“栖迟”隐居的样子,很可能与桓玄即在本月初公开篡晋称楚有关,开口“寝迹”、“貌与世相绝”,闭口“荆扉昼常闭”,颇有“声明”性质。此前四年即安帝隆安三年(399)冬,他已入桓玄幕府,隆安五年冬丁忧家居,作此诗已居忧整两年。时安帝被桓玄迁居浔阳,无论是从晋从玄,在当时于渊明都很便捷。看他“平津苟不由”不屑一顾的语气王瑶注云:“坦途尚且不取,则更不取捷径,因此只有隐居最佳。”颇中肯綮。见其编注《陶渊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7页。,似有不愿火中取栗的理智。清人陶必铨说:“是年十一月桓玄称帝,着眼年月,方知文字之外所具甚多。”见陶澍《靖节先生集》卷三所引。陶渊明诗文有个鲜明的规律:一涉及政治,便非常谨慎。诗题若不标示年月,他那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心情,即“文字之外所具甚多”的想法,便无法从文字中揣知。

我们特感兴趣的,是这诗中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两句,或许为写雪而写雪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五就以为“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沈德潜《古诗源》卷八还把它与汉代古诗“前日风雨中,故人从此去”,以及谢灵运“明月照积雪”,视为“千古咏雪之式”。,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还透过一层说:“‘倾耳’二句写风雪得神,而高旷之怀,超脱如睹。”清人张玉谷亦云:“就雪申写二句,声销质洁,隐以自况,不徒咏物之工。”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07页。不管其然或未必然,无论是否有此用心,如上文所言陶诗美属于人格化的审美,我们完全可以用此二句移作打开陶诗审美趋向的一把钥匙:他追求诗美的方式与境界,真如他笔下的这场大雪,他追求美的过程与形式就像雪之飘落——“倾耳无希声”一样;所达到的境界与效果,亦如雪之“在目皓已洁”一般。陶诗乍看平淡无奇,甚或散缓乏力,熟视却淡中有味,平中含奇。平淡的外表,或者说特意淡化的外在,却包裹着让人惊讶的内在。以“无希声”的运作,达到“皓已洁”未能轻易料到的效果。如果说前者属于道家“大音希声”的黠慧,后者则带有儒家“大济苍生”的执著与憧憬。陶之思想儒道兼宗,其审美追求亦于二者相济互补,而“在目皓已洁”的另一具象,即确属自况的“独树众乃奇”,它们共同展示陶渊明审美追求的同一旋律:外在的淡化与内在奇特的交融,平淡与奇情异彩构筑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