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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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田园诗奇情异彩的体现

最能体现陶渊明的审美追求与诗美境界的,莫过于他的极负盛名的“田园诗”了。他的田园诗,既是诗化的田园,美化的田园,也是人格化的哲理化的田园。当然还要包括疲倦与贫穷,饥馁与冷冻,灾害与不幸。所以他的田园诗是由省净的诗语、独立的人格、以准“农民意识”的哲思浇灌出来的,由付出“君子固穷”代价换来的,由对“八表同昏”的官场决裂后愤发出来的。对此,须以足够的“综合治理”,避免以往解读误差。否则,重复无谓的讨论,只能陷入积淀已久的误区。

先就一般说法来看:“我国的田家诗,大致可分两个系统。其一是陶渊明式的‘聊为陇亩民’‘复得返自然’之类和刚才所说的‘看图画’式的那种农家诗,即表示士大夫脱身仕宦、‘归去来兮’的心理和官僚过腻了富贵生活要想换个‘农家风味’的作品。其二是自从唐人才盛行起来的新乐府式的‘田家词’‘悯农’‘农家叹’之类,专门反映农民的辛苦、艰难和被剥削压迫的惨痛的。而一向所谓的‘田园诗’则通指前一类,即歌颂以至美化农家生活的作品。至于后一类,并不称为‘田园诗’。”周汝昌:《范成大诗选·引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页。这里暂不讨论其中价值判断以及“通指”分类的确切,仅就鸡犬桑麻一类农村风光的“田园诗”看来,陶诗所展现的“风光”,并非一味的平淡,而包含着不绝如缕的“奇绝异语”(阳休之语)。我们曾经指出他的田园诗是由“田园世界”与“官场世界”的对峙构筑的,田园的“风光”是由厌恶且横眉冷对的“车马喧”与“樊笼”作参照系强烈比照出来的,所以这类诗并不“平淡”参见本书第三章《陶诗“平淡”说反思》,又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新华文摘》2004年第23期“论点摘编”,《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2004年第6期。。这里仅就他纯粹的“田园风光”来说,其审美追求不是“静穆”,亦非“平淡”、“自然”、“真率”,而是具有更深厚更广阔的社会意义。

陶诗凡123首,其中纯属于田园风光的并不多。若按文学史家的划分,弃官前有《和郭主簿》二首、《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荣木》等,弃官后有《归园田居》五首、《饮酒》、《杂诗》、《咏贫士》等组诗中一部分,以及《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移居》等,约20多首,占不到六分之一参见徐公持《魏晋文学史》第六章第三、四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84、588页。。而这些亦并非纯写田园风光或田家乐。若以较纯粹眼光看,就剩下《和郭主簿》其一、《怀古田舍》其二、《饮酒》其五和其八、《咏贫士》其一和其二、《读山海经》其一等16首,占其作八分之一。这些诗中,拥有使人难忘的描写田园风光的景致: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田园居》其一)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同上,其二)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同上,其三)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


田畴,稻苗,远村炊烟;披草来往,但道桑麻;晨兴荷锄,带月而归;东篱采菊,南山在目;草木扶疏,众鸟欣鸣;乃至于鸡鸣狗吠,深巷桑树,都一一上了诗,展现了一道道“田园美”“农夫乐”的风景线。且不说就在这些诗中,还包含着和这些美乐风光相毗邻的“田家忧”与“农夫苦”,以及对官场的横眉冷眼。单就这些风光本身看,当时却被视为“田家语”。为他辩护的钟嵘,有感于“世叹其质直”,在《诗品》中却标举他的“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谓为“风华清靡”,这正是既非“田家语”的描述句,亦非田园风光的景句。由此看来,他用“田家语”所写的田园诗,在南朝一百七十年间并未当做“平淡”、“自然”的独特风格看待。就是对他最为崇敬的萧统,只选了两首田园诗入《文选》陶作入《文选》7题8首:《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挽歌诗》、《杂诗》二首(即《饮酒》其五、其七)、《咏贫士》、《读山海经》、《拟古诗》、《归去来》。属于田园诗者只有《饮酒》其五与《读山海经》其一。,且在热情严肃极加推扬的《陶渊明集序》里也视为“傍流”。的确,在徜徉山水名园时流行东晋百年的玄言诗潮中,陶之“带月荷锄归”、“但道桑麻长”确实属于“质直”的“傍流”,大为不合时宜。鲍照《学陶彭泽体》模拟的只是喝酒与弹琴,看来田园风光之类,还算不上“彭泽体”,至于劳动与贫困就更不用说了。江淹遍拟汉魏以来30家古诗,杂凑陶句以略变的《陶徵君田居》,还有些田园风味,但这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征引那么多的篇目,评论了那么多的作家,却未及陶;《世说新语》被视为魏晋风流名言集,片言只语泛化性的收录,亦未及陶。《宋书》、《晋书》、《南史》、《莲社高贤传》以及萧统,都为陶立传,还有颜延之的诔文,显得异常热闹,但仅具纯然隐士的“轰动效应”,谁也没有把他看做地道的正宗诗人,似乎他的存在,只占有隐士长长画廊的一角。专论诗人的《诗品》,看重的却是非“田家语”的“风华清靡”的一面,只好委屈他排入“中品”。总之陶被看重的只是因为做了坚决的隐士,而陶诗难入时流,充其量只是“隐逸诗人之宗”罢了。

其实,何至于此!只要留意《陶渊明集序》所说的“不以躬耕为耻”,我们再把他还原到门阀制度的东晋,就会更为清楚。由奢侈无度的西晋流亡出来的东晋,玄风继续且愈煽愈炽,可知两晋有许多相似之处。西晋束皙早年写了语言通俗事涉“贱职”的《劝农》与语及饥饿的《饼赋》,便被视为“文颇鄙俗”,遭到“时人薄之”的批评,公然郑重见载于《晋书》本传。至于他专写饥寒冻饿的《贫家赋》,不知会被讥讽成什么样子,故史家更不屑一顾。陶诗的饥饿与乞食,或许与束赋有关,所遭到“质直”如“田家语”的鄙弃,就势所难免。当时门阀士族身当国政重任,不以事务为怀,否则便落入“鄙俗”。陶之曾祖陶侃,“望非世族,俗异诸华”,早年寒宦,就曾遭到“小人”“傒狗”的恶骂。《南史》本传谓渊明“夫耕于前,妻锄于后”,除了种豆刈稻,颜《诔》还说他“灌畦鬻蔬”,浇园种菜,似乎还要挑担叫卖;又要“织纬萧”,既打草鞋又编席子。搞这些副业,在于“以充粮粒之费”,同样还得自己推销。干了这么多的“贱业”,自然有许多甘苦之言。他又是好作诗文的人,忍不住就选择点写进诗里,至于淘汰掉的,肯定还有不少。被誉为圣典的《诗经》,其中称为“劳者歌其事”的《国风》,除了《七月》、《芣苢》便没有几篇,陶诗当亦复如是。所以读他的《归园田居》,总觉得像是写日记,原本是留给自己看的,写得很矜持也很谨慎。总而言之,陶诗就好像蒸馏水,想写而不能写的和不愿意写的,不知还有多少,一经过滤,被蒸发掉的肯定不少。所以嗜好陶诗的东坡,每次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东坡题跋》卷二“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条)。

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陶诗,在望空为高的东晋思潮中,确实是支“傍流”,然而更是个奇迹。在贵族与皇室分权而治的门阀社会,“躬耕为耻”无疑是流行性的社会观念,要不以之为耻,就要付出极大的勇气。愤然归隐固然能博得隐士虚名,但扛起锄头种豆就不那么“雅”了。《晋书·隐逸传》里排在渊明前边的陶淡,为陶侃之孙,“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曾不营问”,结庐山中,养鹿为伴。这种“隐”法当然很“逸”,而陶渊明之隐,则有时累得“四体诚乃疲”,何况还要累出个“耻”来,不然萧统为何说他“不以躬耕为耻”。他明知“草盛苗稀”,也要特别“戮力”、“肆微勤”,不然就有饿肚子的威胁。有时灾年会“收敛不盈廛”,但总抱着一般常年会有“力耕不吾欺”的安慰,或者“岁功聊可观”的企望。农夫或准农夫的饥寒温饱的哀乐喜怒,起码在他的“田园诗”得到一定的表现。他的田园诗既有风光恬静的“田家乐”,也有晨兴晚归的含辛茹苦;有“四体诚乃疲”的“田家苦”,有“寒馁常糟糠”的“农夫忧”,也有“拙生失其方”的烦恼,还有“乘秉欢时务”与“即事多所欣”的愉悦;有“过门更相呼”与“披草共来往”的农民式交往,也有“父老杂乱言”与“但道桑麻长”的乡村之音。这些农家特有的田园旋律,是诗化的,也是辛苦的;是隐士的视野,也是田夫的眼光。他毕竟不同于岩栖的隐士,虽不完全等同田夫,尚有嗜酒的“大宗消费”,但并非怪诞的醉汉或狂妄的酒徒,亦有“倾壶绝余沥”的尴尬与无奈。究其实质,萧统说是“寄酒为迹”,其实未尝没有借酒骂世的份儿。他又是从官场五进五出的过来人,看透了“大伪斯兴”的上层社会,对门阀士族的乱与篡至为洞悉,其厌恶的劲儿较之农民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时时渗透在他那看似恬静安宁的田园诗中,这正是常用“尘网”、“樊笼”、“轮鞅”、“深辙”、“密网”、“宏罗”比喻官场的原因。亦缘此而把上流社会耻辱观念决然颠覆倒置,把当官看做“志意多所耻”的肮脏行当,做农夫则“即事多所欣”。他“载欣载奔”到家园,干干净净地做起“转欲志长勤”的农夫,理直气壮地作起委实“带刺”的田园诗。

所以,他的这种田园诗,具有批判与净化的效应,正如萧统《陶渊明集序》所言:“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仅“平淡自然”所能概括,又何况“隐逸诗人”所能范围。他的田园题材,他的力耕思想,他的带有泥土味的哲思,还有他对农村的爱,对官场的憎,都是用锄头耕凿出来的,用爱憎浇灌的审美境界,在“辞意夷泰”千人同腔的玄言诗流行的东晋,真是横空出世,迥然异样超拔时俗的奇迹,别具不同凡响的奇情异彩。

陶渊明刻意带有装饰和保护双层作用的外在的淡化,长期障住我们的眼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经久不息地拥有“平淡”一类陈陈相因的赞美,而淡漠了横眉冷对的“而无车马喧”,淡化了孤傲愤然的“心远地自偏”。前者的“无我之境”,分明倾注后者的“有我之境”,“平淡”的外装分明包裹跌宕的愤激,“悠然”的前提建立在批判的锋芒之中。可以说陶渊明所有的田园诗,无不锥处囊中,其刺向虚伪门阀官场的锋芒,无不脱颖而出。他是站在敌视喧嚣官场的角度,描摹田园的宁静;从厌恶上层社会的虚伪,赞美农夫的真淳。桃花源里“秋熟靡王税”的向往,不正从反面说明农村“冻馁固缠己”的真实原委,这也正是把看似可惭可愧可耻的“乞食”毫无顾忌地写进诗里的缘由。因而陶诗并不是一味地陶醉他的精神家园,他也并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守望者。所以,他的为官所作诗及归隐后的田园诗几乎每篇都处于官场与田园的对立的情绪中,诸如“息交游闲业”与“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其一),“园林”与“世情”、“好爵”与“养真”(《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平津”与“栖迟”(《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八表同昏”与“静寄东轩”(《停云》),“平陆成江”与“闲饮东窗”(同上),“适俗”与“守拙”(《归园田居》其一),“即理愧通识”与“所保讵乃浅”(《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一形似有制”与“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性本爱丘山”与“久在樊笼里”(《归园田居》其一),“野外”与“人事”,“穷巷”与“轮鞅”,“掩荆扉”与“绝尘想”(同上,其二),“草庐寄穷巷”与“甘以辞华轩”(《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田家苦”与“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代耕本非望”与“卓然见高枝”(《饮酒》其八),“一世皆尚同”与“禀气寡所谐”(同上,其九),“一士长独醉”与“一夫终年醒”(同上,其十三),“幽兰生前庭”与“见别萧艾中”(同上,其十六),“投耒去学仕”与“志意多所耻”(同上,其十八),“吾亦爱吾庐”与“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其一),这些极为对立性的对比,虽曾间或有些徘徊,但多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于陶诗中,既“跌宕昭彰”,更“抑扬爽朗”(萧统语),它确实可以警示贪者廉与懦者立。驰竞与鄙吝,虚伪与欺诈,在这里被扫荡得一干二净:纯洁高尚的人格得到展示,官场的伪诈被按入受审位置,接受道德的鞭挞。被颠倒的社会观念,重新再颠倒过来,贪婪与伪诈永远牢钉在耻辱柱上。在这些诗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外在的“平淡自然”与“真率”,透过淡化的表层,感受到爱与憎的碰撞,感知到内心的激荡与不平。他对纯洁的田园是那样的欢欣,对官场是那样横眉厌弃,这种不平衡的“合奏”却构建成极为协调的旋律,微妙而奇绝地响奏在他的田园诗里,既有别于古老的农事民歌的沉重与被动,又不同于后来王、孟、储、韦、柳的田园诗,它实在呈现了一道颇具奇情异彩的风景线。它是在儒道互动的熔炉里打造出的双刃剑,又淬上田园的汗水,显示出同锄头一样的光芒,可以锄去那些荒秽“杂草”!虽然那么不起眼,甚至于看到“悠然见南山”,便让读者冷淡了“而无车马喧”,这未尝不是陶诗奇绝的另一侧面;在“异患”丛生的门阀社会,亦未尝不是经过淡化处理的护身盾牌,就像所描写刑天手中的“干戚”,有冲刺也有防卫一样。

图20 清 石涛 陶渊明诗意图(其一 一士长独醉)

此图取材《饮酒》其十三,陶诗取法《楚辞·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诗云:“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醒醉二者人生“取舍”相异,“发言”互不领会,表达坚不出仕意。画上正面葛巾者为陶,侧面举手作争执状的当为“醒者”,深壑大泃占据画面大半,似在暗示陶公壁立峻拔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