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贴现率、恒产与恒心

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词，自己看了也哑然失笑。浮士德、贴现率、恒产与恒心，这算是哪儿跟哪儿呀。书房太小，各种书杂乱地堆在一起。日日目之所及，不知不觉窜入脑海，谁知道今天它竟然跳上了电脑屏幕！

听说，如今有一门学问，专门研究文本阅读，认为误读误解是一种创造性阐释，学术创新的重要方法。近年来，经济学大行其道，凭着船坚炮利，频频游弋于其他学科领地。如此说来，把浮士德弄到经济学大堂上过一回堂，也未尝不可。谁让咱是“帝国主义”呀，没准儿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里还真能闯出点名堂来？

话说浮士德待在哥特式的狭隘居室里，唉声叹气：“唉！我到而今已把哲学，医学和法律，可惜还有神学，都彻底地发奋攻读。……夸称什么硕士，更叫什么博士，差不多已经有了十年。”可是继续待在大学里做学问，“我既无财产和金钱，又无尘世盛名和威权；就是狗也不愿意这样苟延残喘！”实在是厌恶至极。“唉，我还要在这监牢里坐待？可诅咒的幽暗墙穴，连可爱的天光透过有色玻璃也暗无光彩！更有这重重叠叠的书堆，尘封虫蠹已败坏，一直高齐到屋顶，用烟熏的旧纸遮盖；周围瓶罐满排，充斥着器械，还有祖传的家具堵塞内外——这便是你的世界！这也算是一个世界！”浮士德渴望着逃出去，尽情地享受人间的欢乐。这时，魔鬼靡非斯陀出现了。它引诱浮士德与它订约：在阳世，它愿意做浮士德的仆人，听凭指使，满足他的一切愿望，可是一旦浮士德感到满足，靡非斯陀就要永久地奴役他的灵魂。浮士德不愧是精通哲、医、法、神的饱学之士，深知生活享受的辩证法，自觉胜券在握，毅然决然地和靡非斯陀击掌盟誓，血书画押，把灵魂抵押了出去，获得了人世间种种享受，但却始终不能满足。他最后总算觉悟：“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天使们因此从天而降，从靡非斯陀手里救出了浮士德被攫取的灵魂。

浮士德与靡非斯陀的较量，可以说是人生的亘古之谜。虽说立言为三不朽之一，但是，立言从来不敌事功。班超书吏为生，投笔从戎也就罢了，李白、杜甫，尽管一代文豪，还是不能甘于寂寞，或拍马干谒于韩荆州门前，或献《三大礼赋》于丹墀，以求一官半职，就连号称万世师表的孔夫子，也挡不住财富的诱惑，感叹说，只要有钱赚，他老人家宁愿辞掉教职，去当个小吏。古往今来的文人都知道名山事业比过眼的财产、金钱、尘世盛名和威权更永久，可为什么一个个都耐不住寂寞？

200年来，文学家、哲学家们对浮士德现象争论不休。从我等“经济学帝国主义者”的眼光看来，这显然是一个经济学问题。名山事业固然诱人，但它是远期收益，财产和金钱、尘世盛名和威权却是现期收益。从理性经济人的假定出发，它们全都可以用贴现率表精确换算，统一比较。假定贴现率为5%,20年后的收益，就等于现期同量收益的37.69%,30年后的就剩下23.14%,50年后的不过是8.72%，也即50年后的1元收益，不过值今天的9分钱而已。这些都还是建立在未来收益确定无疑、毫无风险的基础上的，如果远期收益的风险概率是50%，那么还要打个对折！有道是期限越长，不确定因素越多，风险也越大。如果50年后收益的期望值是0.1，打个比方说，书有读者就算成功，那么，0.1的期望值也就意味着：今天出版的书中，每10本中就有1本50年后还有人读，如此说来，这个比例也不算低了。就是如此，著书立说这事从现值的角度看，也还是不值一文钱。难怪李白击缶而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太白先生真是深谙贴现之学的大经济学家啊！

现实中，各人偏好不同，贴现率也就高低不一。抽象掉其他因素，它可以视为各人现期经济状况的函数。俗话说，吃不了了才晒干。“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然对本期收益评价就高，反之亦反。同样是文豪，福楼拜生活优裕，无须卖文为活，自然重视身前身后名，把写作当做名山事业，一本《包法利夫人》，译成中文不过二十余万字，居然可以磨它七年，不到完美不肯出手——他没有职称、聘任问题！巴尔扎克日日债主临门，赶得他鬼急忙慌，闹得连文法错误也无暇修正就把稿子卖出去，临了只好把它栽在誊写人头上。为尊者讳的后人只好用“大师们有权为所欲为”为之开脱。自古文人多穷匮，“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锅冷灶凉，有靡非斯陀上门，哪管是要抵押灵魂，穷急了的读书人也只当做是造化来了！

灵魂一经抵押，思路自然大开，走出象牙塔，顿时天地宽。说来咱也是高智商一群，真要放下脸来敛钱，还真说不准谁输谁赢呢。说什么“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天下文章本来就是一大抄，闹哄哄你抄我来我抄他，抄洋人，抄古人，抄完了他人抄自己，一万不够抄十万，凑够了字数咱升教授。说什么学术自由，人格独立，咱好汉还是不吃眼前亏，有了题材不放过，抓住概念赶紧炒，紧跟着主流凭借好风上青云。说什么君子固穷，自古来人皆笑贫不笑娼，且看我无本做生意，空手套白狼！怕什么收入少，咱有教无类多办班，本科大专高中生，统统都上研究生，收完了学费就发文凭。愁什么奖金低，咱广发请帖编文集，卖完了文集再开研讨会，连带着周边国家游一回，只要您老出大价，咱服务周到还管开发票。别看你老板倒卖官员收礼身家过百万，咱办班办会抄书编文集，自己动手足食也丰衣，没准收入还能和你比一比！

可是，将来该如何面对儿孙们呢？难道告诉他们，因为……我们把一切都拿到靡非斯陀那去贴现了？于是有经济学家提出救世良方：有恒产者有恒心。说来也是，贴现率取决于不同时期收益的边际效用。当期收益越高，边际效用也就越低。如能大幅度提高当期收益，必定会有效地降低贴现率，提高远期收益的边际效用。重赏出死士，何愁没有传世之作！从理性经济人假定出发，绝对可以证明这是个好主意。

旱天里盼来了及时雨。国家重点扶持一批大学，各地政府紧紧跟上。苦熬多年，大学终于时来运转，行情一路看涨。虽说钱分三亿、六亿、九亿，资助有所差别，但是旱情总算有所缓解。重教先重师，重币安人心。先是实行了部分骨干教师的岗位津贴，或是三、四、五，或是二、三、四，教授们的收入少说也翻了一番。诸江学者，更是水涨船高，津贴超过十万、二十万，还只是初步展现先进生产力的魅力。一时间，大学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多少当年一叶扁舟下海者，闻风相悦，浪子回头，纷纷弃舟登岸申请重执教鞭。紧接着热风吹雨洒江天，推广全员岗位津贴制，助教、科员每月也能加上个大几百。一片下岗裁员声中，教书匠虽不敢说是有恒产，大约也是中人之家了。可是恒心如何？在下冷眼向洋看世界，那些获得三、六、九资助，实行全员岗位津贴的大学，不少单位创收热情依然不减！我疑惑地问一位当“系头”的朋友：前些年你说这办班创收实在是被人逼良为娼，后来实行骨干教师岗位津贴了，你说非骨干教师也要吃饭，咱自己有了津贴就更要组织创收，如今实行全员岗位津贴了，怎么还……朋友不屑一顾：迂腐。钱还怕多了？难道系里就不需要点其他费用开支？这年头，一年到头不搞点活动，发些福利，吃几回饭，这单位还有凝聚力吗？再说，来个客人怎么办？正说着，一封信函从某一流大学飘然而至，先是恭喜我大作发表（其实是某三流杂志上不起眼的豆腐块），而后告曰，经专家认真评审，认为该文具有重大理论创新价值和实践指导意义，决定入选某某大人物领衔主编（都是些大报上常有的名字，至少是部级或前部级要人！）、他们主持、权威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党政领导必读文集》，随文配发照片小传，届时开会评奖，发给烫金证书，可用于评定职称，等等。文章入选别无条件，仅需购买文集若干，每本只收工本费688元，多买欢迎，八折优惠，批量订购，价格从优。我不由地喃喃自语：看来，尽管实行了三、六、九，这些老兄还是与靡非斯陀旧约未断，旧情未了。朋友哈哈大笑，起身而去。

有恒产者未必有恒心！看来，学术这玩意还真有点邪门：家无薄产固然不成，老祖宗告诉过我们，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可是没有点明其义不计其利的恒心却也是万万不能的。远点说，梅里美便是前车，近处看，国内多少当年的学术新锐，拼命三郎，如今也算是有职有位有头衔，有房有车有存款的了，可是不知怎地，文章却渐渐没有了！这不是不吃经济学这一套吗？都说理性经济人假定是无往不利，凭着它加上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这两招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谁料想今天竟栽在浮士德和靡非斯陀手里！这是怎么回事？我急忙回过头去翻文献，结果一身冷汗。原来，对五十年后方能获益的投资是无法用贴现率进行成本—效益分析的！远期收益评价，至今还是经济学中无法解决的难题。如此说来，别说是马克思，就连咱老老祖宗亚当·斯密当年辞去格拉斯哥大学教职，回卡科尔迪，面壁十年写《国富论》的动机，也难用理性经济人假说解释。“经济学帝国主义”到处游弋，东家长西家短地管人家闲事，一不留神居然被人家给端了老窝，你说这能不叫我从心窝里直凉到后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