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不是研究马尾巴功能的?
电影《决裂》还是我当知识青年时看的,一晃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许多情节已经淡忘,但是葛存壮老先生扮演的那位只会在课堂上讲马尾巴功能却不会给牛看病的教授还是令人印象深刻。当时实际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我对《决裂》佩服极了:两个镜头就如此深刻地揭露了旧教育制度的无能!幸好后来进了大学,才渐渐懂得并不是所有的兽医系教授都应当会给牛看病,不懂得治牲口的兽医系教授也未见得学术水平就低了。相反,如果兽医系的教授都只会给牛看病倒是有些麻烦。试想想整个机床厂就只有钳工的情况!业内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文革”中陈景润先生被整得几乎跳楼,一个极具煽动性的罪名就是数学研究所的居然研究1+2!多少善良的业外人因此义愤填膺,觉得是该整整了。
且按下兽医系教授不会看牛病的公案暂不表,回过头来理理久违的马尾巴。因为近日又有人提起它。这回说的是 “经济学家不是研究马尾巴功能的”。他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玉泉山上雕文字,人大会堂审议案,中南海里开讲座,皇城根下出思路,三里河边做规划,勤政殿群儒舌战,内部资料转奏折,直接上疏陈己见”。整一批兽医系教授看牛病的风光案例。此说一出,想必赞成者不少,就连大名鼎鼎的《光明日报》也首肯转载。更有人登高振臂疾呼“社会科学家的贡献不亚于‘两弹一星’专家”。
大学经济系里坐了20年冷板凳,突然间有人说吾辈(虽然不是自己)的贡献不亚于“两弹一星” 专家——此说若被采纳,大有望评第三院院士,终身津贴,出有车而食有鱼。尽管自己轮不上,也实在是件大长本门志气的事——岂不载欣载奔?欣喜之余,不免有点失落:倘若吾辈中无人活跃于玉泉山上中南海里皇城根下三里河边勤政殿中,能有今日之说、明日之望吗?不过,好像也还没听说过数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的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是靠理科教授们进进出出这些地方搞定的啊,怎么经济学就要靠这些了?当然,经济学是社会科学。经济学家咨询政策,犹如兽医看牛病,有些兽医系教授有时不妨也做一做,无论是基于社会服务还是创收疗饥的动机。对此在下好有一比,就像当年爱因斯坦写信建议罗斯福总统研制原子弹,虽说不是不务正业,但一定不是主业。爱因斯坦能靠那挣诺贝尔物理学奖吗?
经济学家主业何在?看来,还是得捡起马尾巴理论理论。依稀记得《决裂》里的那位倒霉教授在讲马尾巴功能之前,还讲了马的其他部分的构造和功能。如果记忆不错的话,所谓研究马尾巴功能,动物解剖学之类的学科也。其在兽医系中的地位,基础学科也。科学昌明的今天,不知动物生理学、解剖学等要给牛马治病,不学这些学科要做兽医,就像不懂物理学要搞两弹一星,常人见识也知道是痴人说梦。因此,卫星上天两弹爆炸,根底却是马尾巴功能研究。
然而,似乎文理不同理。经济学家却不必揪住马尾巴不放了。经济学家不以研究经济运动的内在事理为本职,而以上条陈得批示为能事。大概也就是中国经济学界的特色。国外经济学在下懂得不多。可是,科斯的《企业的性质》、《社会成本问题》,怎么看也觉得就是马尾巴功能之类。最近译R.施马兰西和R. D.威利格主编的《产业组织经济学手册》,看那里翻来覆去说的,按照时下国内标准,十之八九也就是些马尾巴功能之类的玩意。外国经济学家乐此不疲、视为正业的东西怎么到了中国就成了被嗤之以鼻、毫无意义的玩意儿了?是不是中国经济学已经如此发达,可以不要理会马尾巴了?尽管业内有人已经在考虑中国经济学家何时拿诺贝尔奖了,在下却没有如此乐观。君若不信,不妨看看住在皇城根下三里河边出入玉泉山上中南海里的顶级经济学家们手中的诊箱里,有几味药是正宗国货有自主知识产权吃了不吐不泻的?
前些天看《兰学事始》,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实行锁国,学荷兰文犯法。衫田玄白、前野良泽等靠700荷兰文单词基础、一本字书,经四年冒风险历艰辛译出《解剖图志》,用汉文出版,一半意在也给中国人看看,但却没有中国人要看。知堂老人叹到,从这里看来中国在学问上求智识的活动上早已经战败了,直在乾嘉时代,不必等到光绪甲午才知道。乾嘉至今已是二百余年,知堂先生写《兰学事始》也已过了67年。中国经济学的国际收支平衡表至今还是一片赤字。究其根源,当今中国经济学界有多少人能耐寂寞守清贫忍讥讽孜孜于马尾巴功能研究?又有几人真有研究马尾巴功能的学力——说来惭愧,这定力与学力,在下虽然佩服得紧,实不相瞒,也还是缺乏得很。因此,责人当先自责也——当此之时,业内人士却还以“经济学家不是研究马尾巴功能的”自诩,有道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