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暴力、死亡与三联画

那么，继塞尚和波洛克之后，培根是如何在绘画的创新道路上走出新的一步呢？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打破了绘画的原有逻辑呢？在一次重要的采访中，培根说：“我始终以一种移动的方式和移动的顺序看待所有的图像……一个画面会持续地反映到其他画面上，有时它们在序列中比单独看更好，因为遗憾的是我从来不能用一幅画总结其他画，一张连一张的图像似乎更能说明问题。”（注：David Sylvester，The Brutality of Fact：Interviews with Francis Bacon，3d ed.，Thames ＆ Hudson，London，1987.）培根的画总是呈系列地出现：磨难系列、教皇系列、自画像系列、三联画系列等。每一件作品都是动态的，而且非常感性，甚至有一种神经性的暴力倾向，就像艺术家自己说的那样，能够展示“我内心情感的面貌”。（注：Ibid.）

在培根的艺术生涯中，三联画的形式最早始于1944年创作的重要作品《对十字架底下人物的三个研究》（Three Studies for Figures at the Base of a Crucifixion）。这幅画在主题上令人联想起西方传统宗教题材中的圣人殉难和希腊神话中呈现出三种面貌的复仇女神欧墨尼德斯，在形式上与超现实主义风格相关，尤其受到毕加索在超现实主义时期创作的生物形态的抽象画的启发。1944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临近尾声之时，也是战争导致的毁灭性灾难最大的一年。培根在这件令人恐怖的三联画上描绘了一种扭曲的、似人非人的生物，它们从鲜红的背景中凸显出来，痛苦地挣扎着，恰如战争期间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当这件标新立异的三联画在1945年首次展出时，在英国艺术界产生了相当大的轰动，培根从此树立起自己的独特风格。他不断地表现那些关于人类生活磨难的主题，逐渐成为英国最重要的具象画家之一。《对十字架底下人物的三个研究》不仅为培根个人的艺术生涯奠定了基础，而且在英国文化上也具有重要意义。英国批评家约翰·拉塞尔（John Russel）认为《三个研究》是一件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把英国的绘画史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注：John Russell，Francis Bacon （World of Art），Norton，1971，22.）

培根，《对十字架底下人物的三个研究》，板面油画，每张94cm×74cm，1944年，英国伦敦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1962年，培根以同样的题目再次画了一幅更大的三联画。“上十字架”是西方艺术史上最常出现的题材，它的象征性远远超越了具体的历史和宗教涵义。在现代艺术家高更、毕加索和纽曼等人的笔下，这个主题不仅表现出普遍意义上的神性的崇高、人性的苦难，而且表现了个人经历的痛苦。而培根更大胆地把神性、人性和兽性联系起来，他在1962年创作的同名画作《对十字架底下人物的三个研究》（Three Studies for Figures at the Base of a Crucifixion）令人看到了屠宰厂的血腥。在最右边的画面中，十字架上的形体来源于契马布埃（Giovanni Cimabue）在13世纪创作的一幅因突出了基督瘦骨嶙峋的肢体而著称的基督受难像，而培根将其描绘得更像是屠宰厂里已经被撕开皮肉的动物骨架，与之呼应的是左边画幅中大块的生肉和中心的画面中倒在沙发里的血肉模糊的人体。用“上十字架”这个主题，培根揭示了比死亡更恐怖、更残忍的人类生存上的暴力。

培根，《对十字架底下人物的三个研究》，布面油画，每张198.1cm×144.8cm，1962年，纽约古根汉姆美术馆收藏。

培根1973年创作的《黑色的三联画》（Black Triptychs）则是他的三联画中最著名的一幅，画面描绘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同性恋人戴尔的死亡。空间分割清晰的三个并列的黑色画面仿佛是电影中镜头切换的场景，其中摇摇晃晃的灯泡、流血的阴影、半敞着的门和象征性的箭头强化了死亡的主题和孤独的气氛。

培根，《黑色的三联画》，布面油画，每张198cm×147cm，1973年，私人收藏。

培根是在1963年秋天伦敦的一个酒吧里认识戴尔的，戴尔长相英俊，谈吐幽默，对培根十分有吸引力，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但是，在伦敦东部的穷人区长大的戴尔和受过良好教育的培根在生活习惯和社会行为方式上格格不入。随着培根的绘画生涯走向成功，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和谐，无所事事的戴尔开始酗酒，并且有了抑郁症的倾向。《乔治·戴尔的头部研究》（1967）画于戴尔生前，这幅感性的画面已经显示出一种不祥的预兆。1971年的秋天，培根和戴尔来到巴黎，准备参加在巴黎大皇宫美术馆（Grand Palais）举行的培根作品回顾展，这是培根艺术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意味着培根的绘画开始得到国际性的认可。然而，就在开幕式的前一天，戴尔因为醉酒和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死在他们合住的旅馆房间里。戴尔的死亡给培根带来了巨大的悲痛，此后，培根画了大量作品来表现自己的痛苦和负罪感。他用《黑色的三联画》记录了戴尔死亡当晚的情形。

在1976年创作的《1976年的三联画》上，培根再次展现了戴尔的悲剧，其中橄榄型的人物头部与被肢解的人体部分融合在一起。在中心画面上，一只黑鹰正在吞噬一个无头人体的内脏。培根在这里引用了古代希腊神话中的悲剧：普罗米修斯因盗取天火受到宙斯的惩罚，被绑在岩石上，他的心肝被饥饿的秃鹰一次又一次地吞噬。在关于戴尔的画面中，培根不仅记录了自己个人生活中的情感问题，而且提出了许多令人焦虑的社会问题：同性恋者所承受的精神虐杀、非正常的生存状态、暴力的阴影等等。

培根，《乔治·戴尔的头部研究》，布面油画，35.5cm×30.5cm，1967年，私人收藏。

培根的《1976年的三联画》不仅引用了西方历史上的神话和宗教艺术，还借鉴了全景式电影银幕的呈现方式。哲学家德勒兹对此评论道：“这种三联画具有完全不同的部分，它们之间有着真正的区别。首先，培根否定了在它们之间建立任何叙事的可能。然而，他又通过某种残忍的感受将这些部分连接起来，在整体上它们与任何潜在的象征性无关。”（注：Gilles Deleuze，Francis Bacon：The Logic of Sensation，first published in Frenchin 1981，translated by Daniel W.Smith，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5.）在培根的艺术中，现代性和传统交汇在一起，剖开的人体仿佛是来自自然界的野性力量对具有秩序感的、理性的平面绘画的冲击。他用扭曲的人体和痉挛的、变形的面孔表现了人类生存中遭遇的灾难和恐惧。

培根，《1976年的三联画》，布面油画，每张198.1cm×147.3cm，1976年。

培根是最早利用现成图像进行再创作的画家之一，其现成图像有时是私人照片，有时是艺术史上的名画，有时是报纸上的新闻图片，特别是那些具有政治意义的图片。他早期的作品《绘画》（Painting，1946）描绘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男人，他的周围似乎是个屠宰场，到处是挂在铁架上的生肉，这个头顶一把黑伞的人物影射了二战前新闻照片中经常出现的、绥靖政策的制定者——英国前首相张伯伦（Nevile Chamberlain）的形象。在这个男人的后面，剖开胸膛的动物尸体呈现出基督上十字架的姿态。培根形容他自己的作品表现了“现实的残酷”。（注：David Sylvester，The Brutality of Fact： Interviews with Francis Bacon，3d ed.，Thames ＆ Hudson，London，1987，182.）

培根，《绘画》，麻布油画，198cm×132cm，1946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作为一个狂热的无神论者，培根在1946—1970年间曾经多次模仿委拉斯贵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他用一种近乎暴力的艺术语言重新涂改了画面，表现了恐怖的、疯狂的情绪，仿佛在用歇斯底里的尖叫宣泄对暴力和权威的反抗。培根在当时并没有看过委拉斯贵兹的原作，他只是利用印刷品对这幅名画进行了再创作，可见他的目的并不在于研究原作的技巧，而是不断地解构伪神圣化的道德、宗教和专制政治，直接暴露人的内心挣扎和精神分裂。

培根的画不仅风格独特，而且显示了巨大的影响力。他被认为是当代艺术中最前卫的艺术群体YBA（年轻的英国艺术家）的前辈。（注：关于YBA，参见邵亦杨，《YBA与后前卫》，载《美术研究》2005年第1期。）在社会意识和对政治的关注上，YBA与培根一脉相承。YBA中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家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受培根的影响最为显著，他对死亡和生命的大胆冥想明显与培根有关，甚至用装置作品《孤独的宁静，致乔治·戴尔》（The Tranquility of Solitude for George Dyer）直接表达了对这位前辈的敬仰。在这件作品中，赫斯特以3个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箱再现了培根最著名的《黑色的三联画》，其中戴尔的形象被羊的尸体所取代。与他那件著名的老虎鲨装置《在活人心目中物理死亡是不可能存在的》（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一样，赫斯特再次借用了自然博物馆和商业橱窗时尚的展示方式，用死亡的主题嘲讽了物质主义带来的贪欲和对人性本能的威胁。赫斯特自己拥有5件培根的作品，其中包括《对十字架底下一个人物的研究》（A Study for a Figure at the Base of a Crucifixion，1943—1944），30年代创作的《上十字架》（Crucifixion）和2007年底以3300万美金购进的一幅培根自画像。在英国《卫报》（The Guardian）的一次采访中，赫斯特说：“我年轻时，只想能画得像培根一样。”（注：Damien Hirst interviewed by Sean O’Hagan，“He’s One of the GreatestPainters of All Time，”The Observer，10 August 2008.）在他看来，培根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和戈雅（Franciso Goya）、苏丁（Chaim Soutine）和凡·高（Vincent van Gogh）一样，是那种敢于和黑暗势力较量的画家。培根的作品很成熟，但是这种成熟不在于形式技巧上的熟练，而是信念上的成熟。在对抗人性的黑暗面时，他表现了纯粹的勇敢和强大的心理力量。

培根，《仿委拉斯贵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布面油画，153cm×118cm，1953年，美国爱荷华州迪摩艺术中心收藏。

达米恩·赫斯特，《孤独的宁静，致乔治·戴尔》，装置，每个84×60×30英寸，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