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胡适开讲中医
机缘巧合的是,新近发现的胡适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中)》讲义本(以下简称“讲义本”),部分地映证了我这一“中性”观点。这份1919年印制于北京大学,胡适用于讲授中国中古哲学史的珍贵文献,向我们揭示了胡适对待中医的学术态度之冰山一角。
在讲义本第六章“迷信与科学”中,28岁的胡适,在北大讲堂上向当时的公共知识界报告了他对于中国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在将中医理论纳入世界科学体系中加以考察之际,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歧视或忽视中医的历史地位,也没有过分推崇西方科学的偏见。虽然不至于为中医摇旗呐喊,滥发一通“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之豪言;但其观念“中性”而平和,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置传统学术于死地的那种先锋做派。他开篇写道:
研究西洋科学史的,知道科学的出身是狠微贱的。古代的天文学是祭司僧侣的遗赐,近代的天文学是从星命学(Astrology)出来的。化学是从炼丹术与炼金术(Alchemy)出来的。物理学与医学也是如此。我们从这个观点来看汉代的种种道士的迷信,也可以寻出一些狠有价值的科学上的贡献。
讲义中,胡适站在汉代哲学的高度,将汉代科学技术纳入世界科学史的视野,加以一一阐论。他认为在古代种种迷信自然神力的思维进程中,汉代的医学逐渐从迷信程式中脱离出来,开始成为科学、系统的专门学术。他在讲义中写道:
求长生、求仙药、求神丹,都与医药学的进步有关系。那时代的医学何以能成为系统的学问呢?依我看来,这是全靠那时代的思想里有几个重要的观念,可以用来把医药学上许多事实贯串起来,故能成为系统。这些观念之中,最要紧的是,(一)阴阳的观念;(二)五行生克的观念;(三)五脏分配五味、分应四时、五方、五色、五行的观念;(四)气的观念。
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中)》讲义本,第六章“迷信与科学”页面。
胡适除了查证大量史料之外,还熟读了中医经典《黄帝内经》,并以之为立论的基础,对汉代医学的形成乃至中医的基础理论加以简明阐论。他接着写道:
《汉书·艺文志》有医经二百一十六卷、经方二百七十四卷、房中术百八十六卷、神仙二百五卷,总名为方技。论曰,“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又分论医经曰,“察人血脉、经落、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至齐之德,犹慈石取铁,以物相使”。又分论经方曰“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辩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这些议论都是西汉末年、东汉初年的话,可见汉代已有一种有系统的医药学。现有的《黄帝内经·素问》照《艺文志》的叙论来看,大概是汉代的著作。后来的中国医学经验的方面,自然狠有进步,但理论的方面总跳不出内经的系统。
在对《黄帝内经》逐条分析之后,胡适得出阶段性结论说:
中国医学与药学的基本理论,只是把五脏分配五行,把五味也分配五行,(此说起于晚周阴阳家,《吕览》说得狠详细,《淮南王书》采用他,变为道家的一部分。大概到了汉代,这种学说始完成。)又把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来使用针炙药石的疗法,又把阴阳的观念来总括一切气血、脏腑、药性、针炙。初起时,自然是狠浅陋的迷信。到了后来,虽然经验技术进步了,这些阴阳五行的观念已渐渐的成了医学上一些不可少的符号。有了这些符号,这种学问便更容易领会记忆。所以直到如今,这些观念仍旧盘据在医学界里。这些观念在现在看来,自然是阻碍进化的东西。但从历史上看来,阴阳五行等观念在当时,确是狠有功效的工具。有了这些观念,方才可有假设的学理,方才可有系统的理论。中国医学的基本理论,只是《内经》所说“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正者正治,治反者反治”一句话。(希腊古代的医学也是以一个“调”字为基本观念。此语见至真要大论)但这个观念全是根据于阴阳五行的学说,若没有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国也许只有许多零碎的、完全经验的方技,但必不能有个系总的医学。(中国自古至今,有了许多化学常识和物理学常识,但没有化学,也没有物理学。这都是因为没有几个基本观念做假设的根据,故不成系统的知识)
在后世研究者的新文化运动各式“审查报告”中,对古代迷信的批判,当然是重要的“学术成果”之一。但在这份93年前的讲义本中,我们看到,古代迷信体系重要概念之一的“阴阳五行”,并非真那么一无是处、百害无一利。胡适并没有武断地将这一概念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历时性”功用剥离出来,将这一看似僵死的“共时性”符号重新唤醒。在他看来,中医正是将“阴阳五行”的概念活用于人体,并将其演化为一种学术语言范式与理论体系;对这一概念的特定解码运作,竟造就了中医在汉代成为系统科学。
胡适说得很明白,(阴阳五行)这些观念在现在看来,自然是阻碍进化的东西。但从历史上看来,在当时,确是很有功效的工具。有了这些观念,方才可有假设的学理,方才可有系统的理论。胡适所强调的这种学术态度,实际上就是要求人们“中性”地看待历史、“中性”地对待中医,既不能把古代文明成果当作万古不移的神明供奉起来而不求进步,也不能把古代的传统文明与文化一古脑扔进垃圾堆而一棒打杀。现代人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来评判说这个不先进、那个很落后,当然是以现代科学理论为基础来评判的,但这种评判的客观性是否是百分百的“科学精神”,胡适为之作出了辩证性的思索与探讨。
胡适明确指出,中国医学的基本理论,只是《内经》所说“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正者正治,治反者反治”一句话。而返观世界医学史,希腊古代的医学也是以一个“调”字为基本观念。中医与古代“西医”相比,并不逊色,还异曲同工。但这种基础理论的取得,却正是依赖于后世认为“阻碍进化”、“迷信落后”的“阴阳五行”学说,在“历时性”的历史文明进程中,胡适一方面为“中医”的合法性正名。另一方面,他也为之感慨道,中国自古至今,有了许多化学常识和物理学常识,但没有化学,也没有物理学。这都是因为没有几个基本观念做假设的根据,故不成系统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