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上帝的名字:中世纪神学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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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美学是近现代美学的第二个渊源,近现代美学的许多基本观念我们指的是美学的本体意识、创造意识、象征意识、静观意识、回归意识,是在中世纪形成或成熟起来的。

美的本体问题是柏拉图首先提出来的。他相信既然有美这个概念,就必须有与之相应的美的本体,即“美本身”。一切被称为美的事物都只是因为有了美。这个思想后来经过新柏拉图主义者传给了基督教教父们。基督教思想家把这个思想丰富了、纯化了在他们看来,美的本体绝不会是独立自在的,必然与真的本体、善的本体融合为一;而且美的本体也绝不会是超然物外的,必然有能力将美分播于所有自然事物,因此,它不是柏拉图讲的理念,或普洛丁讲的太一,美的本体只能是造物主上帝。“美是上帝的名字”这个命题虽然给美涂抹上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然而也昭示了美这个概念的深刻性。就是说:上帝有多么广大,美就有多么广大;上帝有多么深邃,美就有多么深邃。上帝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是基于存在本身而形成的外化与回归的过程,美本身也应该是一个过程。美的存在与美的回归(观照)是统一的,没有美的存在,就没有美的回归;没有美的回归,也就没有美的存在。真正的美总是具有存在、观照者、观照三重性质,只有这三重性质同时具备才能构成美的现实。上帝不仅是美,而且是美的观照者和观照,上帝的美就存在于它对自身的观照中。人不是上帝的美的观照者,因为上帝的美不是为人而显现的,人只能观照与自己本性相应的美。所以基督教神学要告诫人们的,不是上帝是怎样的美,而是人怎样才能回到上帝,并静观上帝。上帝是创世主与救主,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断地创造的过程。在上帝创世之前,上帝在哪里,在做什么,《圣经》没有解答,谁也无法解答。美的本体一开始就与创造联结在一起,美就存在于创造中。同时,美也意味着救赎,当人们仿效基督的样子,从尘世的美逐步超升到天国的美,即上帝的美时,人就获得了安息与永生。美不是单纯为享受而存在的,它应该具有一种感化的力量、启示的力量和提升的力量。美应该永远站在人企望的云端,沐浴在灿烂圣洁的光耀中。

美的本体也就是美的本源,这一点隐秘地包含在柏拉图的命题中,但他的“分有”与“参与”说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攻讦。新柏拉图主义者以为,既然太一是超然物外,无为而为的,那么自然与自然的美必定是从它“流溢出来的”。“流溢”论有两个相反相成的规定性:一是自身质的分解,“流溢”者与被“流溢”者的同一;一是由“流溢”与再“流溢”产生的质的递变。基督教思想家一开始就批判了“流溢”论3,而代之以创世论。在他们看来,自然与自然的美是经过上帝的周密思考和设计,有步骤有计划创造出来的。在上帝与它所创造的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中介,这就是道与言语,只是由于这个中介的作用,上帝成了自由的创造者,世界成了具有个性的多种多样的世界。上帝与它所创造的世界之间的关系,犹如建筑师与建筑物的关系。说它们是相同的,是因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理智与意志的彰显;说它们是不同的,是因为上帝的创造是有目的的,上帝并不平均地分播它的善与美。正像鲍桑奎谈到这个问题时说的,“流溢”论悲观主义地预言:第一个最好,第二个稍差,第三个更差。但创世论却欣悦地告诫人们:世界可以有善与不善,有美与不美,这全凭上帝的意旨,上帝第六天才造人,却把人造成与自己相类似的样子。与“流溢”论的根本区别在于,创世论主张美与善的产生是一个精神过程。它似乎表明:美是属于精神的,只有精神的东西才能造成美,而精神的本质却在于创造。如果世上从来不曾有精神存在,也就不会有美;如果世上无处不焕发着美,那就意味着无处不存在着精神。圣托马·奎那说:家里如果是空空洞洞的,那就不会美,事物之所以美,是由于神驻在它里面。由此看来,自然的东西,无所谓美,假如它没有经过精神的熔铸,并且彰显出潜存的精神,人之成为审美的人是因为人属于精神,能够与更高的精神发生共鸣。在所有造物中,唯有人属于精神,因而也唯有人能够效法上帝,不过人的创造总是从有开始,总摆脱不了模仿的痕迹。

除了上帝自身外,其他一切造物,一切可诉诸人的理智的存在,都是善与美的象征。这种象征意识是从基督教神学中生发出来的。开始时,《圣经》被看作是一种象征。基督教思想家们小心地将《圣经》的意义区分为字面的、隐喻的、象征的三层;后来,整个自然、人及“道成肉身”的基督也被看作象征。厄里根纳说:“所有可以看见的事物无不包含着一个隐蔽的神秘意义”,无不“象征”着最高实在。由于“所有可以看见的事物”都是上帝的造物,所以象征除了有对人启示的意味外,还有了对上帝彰显的意味。从一定意义上讲,象征意识是与古代朴素的感觉论相对立的,它的潜在命题是:一、上帝本体是不可知的;二、受造物的意义只在彰显上帝;三、人借助自然能够间接地了解上帝的存在。象征的价值是双重的:上帝需要象征以对人类实行救赎;人需要象征以超越卑弱的理智。人们被告知,如果没有多样统一的自然,人们就无法了解上帝创造世界与世界向上帝的回归;如果没有人的心灵、认识、意志或爱者、被爱者、爱的三位一体,人们就无从理会上帝含有的三个位格;如果没有基督的降生、受难、复活、升天的示范,人们就永远不能走上“上帝的路”,并最终与上帝达到契合。在中世纪,象征意识是否救助了人,我们不很清楚,但它确实挽救了艺术。12世纪前后的神秘主义者多数是诗人、音乐家,他们是艺术的最大庇护者。在他们看来,艺术的美是“看得见的美”,是多样统一的形式,但又是“看不见的美”的象征,是上帝的“一”到世界与人的“多”,然后又复归于“一”的摹写。艺术除了象征之外,没有其他内容,因为艺术除了充当人与上帝的中介之外,没有其他使命。我们看到,这种象征意识如何造就了中世纪的彩色玻璃镶嵌、音乐及哥特式建筑,甚至如何支配了但丁对《神曲》的构思。象征意识把曾经热衷于模仿的艺术提高了整整一个层次,使艺术真正超离了自然和人类的现象本身,为人类开拓了一块自由想象和自我观照的特殊天地。

象征给人提供的认识与快乐远远超出了感觉所能提供的认识和快乐。按照圣奥古斯丁的说法,决定了的东西不是心灵的状态,而是取向,后者使人趋向自然,即受造物的下层,前者使人趋向上帝,即造物主本身。但是,象征给人提供的认识与快乐也是有限的,基督教神学的最高理想境界不是象征,而是静观,不是从“镜子里”观看,而是“面对面”观看。在它看来,只有“面对面”的静观,才能使人直接看到上帝本体,并享受一种永远的安息和福乐。

静观意识来自柏拉图与新柏拉图派,基督教思想家们赋予了它以更深沉的宗教意义。在他们并不完全一致的表述中,大抵可以显出这样两个方面的含义:第一,静观是对有限理性的超越。常常有人指责基督教是非理性的,实则它是超理性的。他们把感觉、概念、象征等等看作是人上升到静观的基本准备,而把上帝的强攫看作是上升到静观的直接契机与动因。在他们看来,有限的东西永远不会通向无限,除非有限自身转化为无限,上帝对人的强攫就是使人从有限上升到无限。当人被强攫到了无限时,人就不再是人,而转变成神,人的眼睛就成了神的眼睛,人就可以直接地、对等地面对上帝,并与上帝融为一体。第二,静观是对有限意志的超越,静观不涉及欲念,却涉及爱。欲念是有限意志的体现,而爱是无限意志的表征。欲念总是把人推向分裂,爱总是把人引向统一;欲念总是使人骚动不已,爱总是使人恬然宁静。但爱常常与欲念联结在一起,因此,为了达到真正的爱,即圣爱,必须一步步切断它与欲念的联系,这一步步的升华,也就是一步步对静观的逼近。神秘主义者特别强调爱,认为爱虽不是知,却又是最深刻的知,真正知上帝必然就是真正爱上帝。

静观既然超越了有限理性和有限意志,当然它所提供的认识和快乐也不是有限意义上的认识和快乐。这种认识与快乐也是无限的。圣伯尔纳说,静观面对的应是长(永恒)、阔(爱)、高(尊严)、深(智慧)的完整的上帝,静观给人带来的也应是惊奇(对智慧而言)、畏惧(对尊严而言)、热忱(对爱而言)、忍耐(对永恒而言)综合在一起的喜乐。静观境界是犹如一个漂泊已久的浪子回归家园时的境界。

回归,在基督教神学中是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观念。在圣奥古斯丁看来,回归是与原罪密不可分的。上帝创造的人本来是神性的、完全的人,由于受了魔鬼的引诱,堕落了,受到了上帝的惩罚,所以人必须回返到自己,这是上帝对人的基本诫命,也是人自身的一个基本冲动。人回返到自己,也就是回返到上帝,与上帝契合为一,这是一个过程。厄里根纳赋予回归以更根本、更神圣的意义,在他看来,回归不唯是人的事,也是整个自然的事,确切地说,是上帝本身的事。因为上帝创造世界的本意就是彰显自己,而彰显自己就必须回归自己。所以,回归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应有之义。上帝处在整个世界的两端:它的开头与终点。如果说上帝作为世界的开头是一,那么,世界就是多,上帝作为终点又是一。开头的一是未经展开和未经确证的一,是鸿蒙未开混沌状态的一;终点的一则是已经展开和确证的一,是内在丰富得到了明晰地崭露了的一。作为造物主,上帝彰显了自己无限广漠与永恒的存在;而作为救主,上帝不仅彰显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彰显了自己的智慧、权能、公义与慈爱。上帝向自身的回归是通过理性的中介来实现的,因为人是缩小了的自然(人包括存在、生命、感觉、理性各种自然)。不仅如此,自然需在人身上生成(自然的本体,首先以原因的形式存在于上帝的观念中,其次以结果的形式存在于人的观念中。自然的存在、秩序、因果联系等只有在人的观念中才能得到确立)。当人认识了自然,包括它的来源与趋向,同时认识了自己,包括自己的神性与人性,并把上帝派来的基督作为唯一的道路时,就意味着人与自然完成了对自身的循环,上帝复归于上帝。

人的回归,对于上帝来讲,就是人的救赎,这是较之创造本身更伟大的事,对于人则更是必须终生为之竭诚奋斗的事。救赎的实际含义是使人从有限理性中超拔出来,升达到纯粹理性的层次,而这种超拔是有限理性本身所无法实现的,必须借助于上帝的光的照耀,也就是借助于上帝的强攫。但是,这要有个前提,就是人要认识自己理性的有限性,它的软弱和无能,并拒绝一切来自更低级的物质世界的引诱。人的全部感觉、理解和知识的意义就在于认识自己,包括人对美的欣赏和追求。认识自己不唯是认识过程,也是灵魂不断自我蜕变、自我更新的过程。它要求人彻底舍弃一切物质的幻想,返回内心,潜心默祷,思考与圣三位一体有关的事。但是,真正认识了自己,也就是认识了上帝,因为上帝不在别处,就在人们的心灵里。这也许是基督教神学所遇到的二难推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