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论视象与谜团”[27]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篇结尾处的“救赎”一节中(作于1883年秋),尼采比较清晰地专门讨论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并且把它当作基本学说来讨论。但首要地,对这个学说的讨论还在第三篇的二节文字中(作于1884年1月)。
这两节文字中的第一节题为:“论视象与谜团”。[28]其中并没有讨论其他许多事物中间的某个东西的某种视象或者某个谜团,而完全是在谈论查拉图斯特拉看到的谜团:在这个谜团中遮蔽着作为“最孤独者的视象”的存在者整体,这个谜团只有“在最孤独的孤独中”才能成为明显可见的。但为什么是一个“谜团”呢?只要谜团被猜解出来,则谜团所遮蔽和蕴含的东西就成为显而易见的了。不过,猜解本质上不同于计算。计算是以一条预先给定的“线索”为主导纽带,从已知之物中逐步推出一个未知之物;而猜解却包含着一种跳跃,没有主导纽带,没有一把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攀登的梯子。对谜团的把握是一种跳跃,尤其是当这个谜团涉及存在者整体时——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个别的存在者或者存在者的一种多样性,从中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把这个整体推导出来。对这个谜团的猜解必须冒险进入一般被遮蔽者的敞开域之中,进入未曾踏上和未曾通行的地方,进入这个遮蔽最深者的无蔽状态(ἀλήθεια)之中,进入真理之中。这种猜测是对存在者整体之真理的一种冒险。[29]因为尼采知道自己在哲学史范围内处于一个别具一格的位置上。在《曙光》时期(1881年前后),尼采记下了下面这段话(《全集》,第十一卷,第159页):
“我们现在对待哲学的态度中的新颖东西,乃是以往任何时代都还没有的一个信念:我们并不拥有真理。早先时代的任何人都是‘拥有真理’的,就连怀疑论者也不例外”。
与此相吻合的是后来的一句话,它标志着尼采本人在这种态度范围内的思想。在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做的计划草案中,尼采曾写道:
“我们拿真理做一次试验!也许人类将因此而毁灭!那就开始吧!”(《全集》,第十二卷,第410页)
不过,倘若我们以为,我们的任务是要找到一个答案,而有了这个答案,一切可疑的东西都会涣然冰释,那么,我们就完全误解了这个谜团和对谜团的猜解。实际上,对这个谜团的猜解倒是要使我们经验到:这个谜团作为谜团是不能被弃之不顾的:
“我深深地厌恶一劳永逸地呆在任何一个关于世界的总体观点里。相反的思想方式大有魅力:不让自己失去神秘特性的刺激”。(《强力意志》,第470条;1885—1886年)
在《快乐的科学》(第五篇,第375节;1887年)中,尼采谈到那种
“认识嗜好……,它丝毫不想放过事物的疑问特性”。
在这里,为了理解尼采为什么让查拉图斯特拉把自己称为“解谜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旧表与新表”,第3节),我们必须看到“谜团”和“猜解”等词语的这样一种本质意义及其广度。那么,查拉图斯特拉讲述的这个谜团具有何种视象呢?在此我们仍得注意他的讲述方式,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恰当地评价查拉图斯特拉讲述的“内容”,那么我们就必须注意他讲述的地点、时间和对象。查拉图斯特拉是在一艘船上,在向“从未被探索过的”汪洋大海的航行中讲述这个谜团的。他又是向谁讲述这个谜团的呢?不是向其他乘客,而只是向水手们:
“你们这些勇敢的探险者,总是随狡猾的帆船在恐怖的大海上航行的人啊……”。
此外,我们从“放浪公子之歌”也听到(《快乐的科学》,1887年第二版附录):
驶向新大海
我要去那儿,我相信
自己和我操桨的本领。
大海一片汪洋,我那
热那亚的船在碧波中前进。
一切闪耀得越来越新,
正午在时空中沉睡——
无限啊,凝望着我的
只有你那硕大的眼睛!
还有,查拉图斯特拉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个谜团告诉给水手们的呢?并不是在他上船之后马上就告诉他们的,因为他沉默了两天。而这就是说,他是在水手们已经抵达汪洋大海,而且他在此间已经亲自考验了水手们,查明他们是不是合适的听众之后,才把这个谜团讲出来的。
那么,查拉图斯特拉讲述了什么呢?讲述了他在黄昏时分沿着一条山间小道的攀登。他记下一点:“不仅一个太阳在我面前没落了”,由此来强调这是一个黄昏。在他对这次攀登的讲述中,有两个重要的比喻领域汇聚在一起了——而实际上,尼采对思想的形象表达总是一再活动在这两个比喻领域里:大海和高山。
在攀登过程中,查拉图斯特拉必须不断地克服“重力之魂”。这种“重力之魂”不断往下拖拉,但对带着这个“死敌”一道向高处攀登的人来说,它完完全全只是一个侏儒而已。
然而,在他攀登时,幽深本身也同时增长着,深渊才成其为深渊——并不是因为攀登者向下坠落,而是因为他向上攀升了。幽深属于高空,一方随另一方增长。因此,在同时把高山和大海这两个比喻领域联结起来的第三篇第一节中,尼采已经有所预示地说道:
“我曾问,那些最高的山峰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它们来自大海。
在它们的岩石和峰顶的崖壁上,都刻下了这种明证。至高者要达到其高度,必起于最幽深处。——”
在攀登途中,必然有一些逗留之所,在那里,人们可以同时对向上的道路与向下的道路进行比较性的评价。上升的高空的精神与下行的小路的精神必定在途中相互遭遇。查拉图斯特拉这个攀登者面对着下行的侏儒。所以,在攀登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侏儒!不是你就是我!’——”从这里已经提出决断的方式来看,似乎还是这个侏儒(它首先被指出来,而且用了大写的“你”)[30]持有优先地位。但在“论视象与谜团”第二段的开头,却很快就有了一个颠倒过来的说法:
“‘站住,侏儒!我说道。不是我就是你!但我们当中,我总是强者:你无法得知我那深邃的思想!这是你所不能忍受的!’——”
只要查拉图斯特拉严肃地对待幽深,认真思考深渊,思考那个思想中的思想,那他就进入高空而超越了侏儒。
“接着发生的事使我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这侏儒,这个好奇的家伙,从我肩上跳了下来。他蹲坐在我面前的一块石头上。而就在我俩停住的地方,有一个出入口”。
查拉图斯特拉开始描写这个出入口(Torweg)。随着他对出入口这个比喻的描写,查拉图斯特拉把这个谜团带向了视象。[31]
在这个出入口中,有两条长长的小道交汇在一起,其中一条出去,另一条回来。两者相对而行,相互冒犯抵触。两者都无限地通向自己的永恒之中。在这个出入口上方,写有“瞬间”(Augenblick)一词。
这个带有两条相对的无限小道的出入口,这个“瞬间”,乃是关于向前和向后消逝在永恒之中的时间的比喻。时间本身是从“瞬间”、从“现在”角度出发被看待的。两条道路在这里找到了它们的起点,其中一条继续通向“尚未现在”,通向将来,而另一条则回到“不再现在”,回到过去。只要那个最深邃的思想应当通过这个出入口的景象而为蹲在查拉图斯特拉旁边的侏儒所观看,而时间和永恒又要明显地在侏儒观看到的这个视象中得到形象的表现,那么,这整个意思就是说:关于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现在是与时间和永恒领域联结在一起了。可是,这种视象(Gesicht),这个被看见的出入口,乃是谜团的景象(Anblick),而不是谜团的解答。当这个“比喻”变得显明可见并且已经被看见时,谜团才得以首次进入视野中。这个谜团就是我们猜解的目标所在。
猜解始于追问。所以,查拉图斯特拉立即向侏儒提出了有关出入口及其小道的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关涉到小道——而到底是哪一条小道,没有说明。因为查拉图斯特拉现在所追问的,其实是两条小道同样都具有的东西。如果有谁沿着其中一条小道走出去,走得越来越远,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侏儒,你认为,这些道路会永远相互冲突吗?’”——这就是说,它们会永远相互分离,因而会永远背道而驰吗?
“‘一切笔直者都骗人’,侏儒不屑地嘟哝道,‘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侏儒解开了这道难题,而且,正如这里明确地指出的,他是以一种“不屑的”嘟哝来回答的。对他来说,这道难题并不是一道值得费心讨论的难题;因为,如果两条道路都消逝在永恒之中,那么它们就会通向同一地方,它们在那里相交,最后就成为一条持续不断的轨道。在我们看来似乎各奔东西的两条笔直小道,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不断在自身中回复的大圆圈的一段而已,是其中首先可见的一段。笔直者是一个假相。实际上,道路的进程是一个圆圈,也就是说,真理本身——作为在真理中进行的存在者——是弯曲的。时间的自身循环,以及一切存在者的相同者在时间中的永恒轮回,乃是存在者整体的存在方式。存在者整体以永恒轮回的方式存在。侏儒就这样猜解了这个谜团。
但查拉图斯特拉进一步叙述却令人奇怪:
“‘你这重力之魂!’我怒声斥道,‘你不要弄得太轻松了!否则我会把你丢弃在你现在蹲坐的地方,你这瘸子!——而且我已经把你带到了高处!’”
对于侏儒已经想到他的思想,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感到高兴,而倒是“怒声”斥道。这就是说,侏儒其实并没有真正把握住这个谜团;他过于轻松地弄出了一个答案。因此,如果人们仅仅设想“一切都在绕圈子”,那么,就还没有思考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当恩斯特·贝尔特拉姆在其讨论尼采的著作中把轮回学说称为一个“迷惑和愚弄人心的疯狂神秘”时,他引用了歌德的一个箴言,把后者当作一个警告,亦即把它当作一个可以压倒永恒轮回思想的优越洞识。歌德的这个箴言说:“人们了解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能认识到,一切都在绕圈子”。这正是侏儒所思考的循环思想。而按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这个侏儒是弄得太轻松了,因为他恰恰没有对尼采的这个宏伟思想作出思考。
谁要是像侏儒那样思考尼采这个最尖锐的思想,这位思想家就会把他当作瘸子丢弃在他现在蹲坐的地方。查拉图斯特拉使这个侏儒蹲坐在那儿,尽管他已经把侏儒带到“高处”,也就是说,已经把侏儒置于某个高度,在那里,倘若他能够的话他就应当观看什么——倘若他并非一直是侏儒,那他也就能够观看了。[32]
查拉图斯特拉还是向侏儒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并非关于小道,而是关于出入口本身,关于“瞬间”的:“‘看啊’,我继续说道,‘这个瞬间!’”
整个视象都应当从这个“瞬间”出发,并且与这个“瞬间”相关联而重新得到思考。“‘从瞬间这个出入口出发,有一条长长的永恒小道向后延伸:在我们背后隐藏着一种永恒’”。所以,一切能够运行,并且因而只需一段有限时间就能结束运行的有限事物,都必定已经一直在这种永恒中运行了,也就是说,都必定已经通过这条小道了。在这里,尼采以一个问题形式对其学说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作了如此扼要的概括,以至于这个思想本身变得几乎不可理解了,尤其是几个主要前提变得不清楚了,尽管它们已经得到了表达。这几个主要前提就是:
第一、时间在将来和过去方向上的无限性。第二、时间的现实性,这种时间并非一种“主观的”直观形式。第三、事物和事物过程的有限性。根据这些前提,毕竟能够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一切都必定已经作为存在者而存在过了。因为在一种无限的时间中,一个有限世界的过程必然是已经完成了的。
因此,如果“‘一切已经在此存在过了,那么关于这个瞬间,你有什么看法呢,侏儒?难道这个出入口不是也一定已经在此存在过了么?’”而且,如果一切事物都是牢牢地纠缠在一起的,以至于这个瞬间会把它们吸引过去,那么,这个瞬间不是也一定会把它自身吸引过去么?再有,如果这个瞬间始终同时也从这条小道上跑出去,那么,难道一切事物不是也一定要再次从这条小道上跑出去么?懒散的蜘蛛,月光(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41节),我和你在出入口——“‘难道我们不必永远重复么?’”表面看来,仿佛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二个问题无非是重复了侏儒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一切都在绕圈子,一切都在循环中运动。看起来是这样。但对于第二个问题,侏儒不再给予回答。这个问题是以一种如此优越的方式受到追问的,以至于查拉图斯特拉已经不能再指望侏儒对之作出回答了。这种优越性就在于:从现在起要求有一些理解的条件,而侏儒是满足不了这些条件的——因为他是一个侏儒。这些新的条件也表现在:现在要从“瞬间”出发来追问第二个问题。而这样一种追问就要求人们在“瞬间”本身中、也即在时间及其时间性中采取一个自己的位置。
侏儒随即消失了,而且是由于一个本身暧昧而阴暗的事件。查拉图斯特拉叙述道: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着,哽咽着,抽搐着,脸都变形了,一条粗黑的蛇正挂在他的嘴外”。
那条蛇紧紧地咬在那里。查拉图斯特拉去拉它,却是白费力气。
“于是我就高喊:‘咬吧!咬吧!
把头咬下来!咬吧!’”
这个事件和形象是我们难以思考的。但它们与对那个沉重的思想的思考努力有着某种最内在的联系。我们现在只需注意一点:在查拉图斯特拉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之后,就不再给侏儒留下地盘了;侏儒不再属于这个问题的领域,因为他再也听不懂这个问题了。追问、猜解和思想越是接近于谜团的内容,本身就越是神秘莫测,就越是显得庞大,就是追问者本身所不能胜任的了。可见,并非每个人都有权追问每一个问题。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指望侏儒给出一个答案,或者亲自给出一个圆滑的、命题式的答案,而是继续叙述道:“于是我说,而且愈来愈小声地说: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内心的想法”。这个最沉重的思想变得令人恐惧,因为在人们所设想的绕圈子或者循环背后,他还思考着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以某种不同于侏儒的方式思考这个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