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华语研究文献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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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华语”的定义问题

张从兴

丁安仪、郭英剑、赵云龙(2000)在《应该怎样称呼现代中国的官方语言?从英、汉对比看“汉语”“普通话”“国语”与“华语”等概念的使用》一文中提出了一种观点,认为应该“把目前统称的普通话以及现代汉语的书面语统称为‘国语’,把中国各民族的语言和文字,统称为‘华语’或是‘中国语’……”。

姑且不论该文中关于“把目前统称的普通话以及现代汉语的书面语统称为‘国语’”的建议是否恰当,笔者是绝对不赞同把中国各民族的语言和文字统称为“华语”的。原因在于,“华语”是全体华人(包括大陆、香港、台湾、澳门的中国人和分布世界各地的华人)的官方语言、母语或共同语,而要求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乃至欧美加纽澳等主权国家的华人接受“华语”是“中国各民族的语言和文字”,显然是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

考虑到当前在世界范围内使用的“华语”,从语音上说存在着大陆“普通话”和台湾“国语”两套标准,在文字上也存在着繁简两体,因此笔者倾向于把“华语”定义为“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其语音以中国大陆普通话或台湾“国语”为标准,其书写文字以简体或繁体汉字为标准”。

如果这个定义能成立,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关于“华人”的定义,也就是“华人是谁”的问题。要确定“华人是谁”,首先得问“谁是华人”。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笔者翻查了《现代汉语词典》(商务1996年版)、《辞海》(上海辞书1979年版)、《汉语大词典》(1993年版)、《中文大词典》(中国文化研究所1968年版)、《国语活用辞典》(五南图书1987年版)五部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的权威辞书。这五部辞书对“华人”的释义如下:

《现代汉语词典》(第541页):中国人。指取得所在国国籍的中国血统的外国公民。

根据这个释义,“华人”既指中国人,也指那些原为华侨但取得侨居国国籍的人。

《辞海》(第123页):中国人的简称。亦指已加入或取得了所在国国籍的中国血统的外国公民。

根据这个释义,“华人”是指中国人以及原为华侨但取得侨居国国籍者。

《汉语大词典》(卷九第398页):汉族古称为华。现亦为中国人的简称。南朝宋谢灵运《辨宗论·问答附》:“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是故权实虽同,其用各异。”唐许浑《破北虏太和公主归宫阙》诗:“恩沾残类从归去,莫使华人杂犬戎。”明沈德符《野获编·佞幸·滇南异产》:“夷人珍之,不令华人得售。”《恨海》第七回: “定睛看时,五个是洋人,两个是华人。”

根据这个释义,“华人”有古今两义,古义是指汉族,今义是指中国人。

《中文大辞典卷28第251页):外国人称我国人为华人。〔《周礼政要·矿政》〕西人之论,咸谓华人采法不精。

根据这个释义,“华人”是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称法,中国人自己并不自称华人。

《国语活用辞典》(第1526页):“中国人”的简称。在华侨习惯中称取得了侨居国国籍或公民权的人。

根据这个释义,“华人”是“中国人”的简称(注意,这里用的是加了引号的中国人。按我的理解,这应该是指广义的中国人。形象地说,就是指所有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龙的传人),同时也指原为华侨但取得侨居国国籍者。

其中,除了《中文大辞典》以外,其他四部都有华人是中国人或“中国人”的简称的说法;除了《汉语大词典》和《中文大词典》以外,其余三部都有华人也指原为华侨但取得侨居国国籍者的释义。

对新马华人,尤其是新加坡华人而言,《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辞海》和《国语活用辞典》“华人”词条下的第二项释义,是比较符合语用情况的,争议不大。说比较符合,是因为它只说对了一半在新马华语的语用实际中,“华人”不仅是指那些原为华侨但取得侨居国国籍者,也包括他们的后裔。

令人困惑的是第一项释义,就是“华人”能不能被诠释为“中国人”的简称。

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和澳门,以“华人”作为“中国人”的简称,问题也许不大,但是在此以外的地区,尤其是东南亚,以“华人”作为“中国人”的简称,就大有问题,而且是高度敏感的政治问题。道理很简单,如果新马华人接受这样的定义,那么“新加坡华人、马来西亚华人、菲律宾华人、印尼华人”等短语,都可以还原为“新加坡中国人、马来西亚中国人、菲律宾中国人、印尼中国人”。

综上所述,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看,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权威辞书虽然把“华人”定义为“‘中国人’的简称”,但是在新加坡华语中,这个定义并不适用。说得夸张一点,这简直就是一个语言禁忌(Linguistic Taboo)。

下面,笔者将从词义的演变过程来探讨在现代汉语中,“华人”能不能诠释为“‘中国人’的简称”。

“华人”是由“华”和“人”这两个语素构成的名词,在构词法上属于偏正结构。由于语素“人”受到语素“华”的制约,要分析“华人”的词义,首先得弄清楚语素“华”在“华人”这个词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根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华”字有四个读音,共有22条释义。在这22条释义中,只有“我国古称华夏,今称中华。省称‘华’”这一条释义,符合语素“华”在“华人”中的含义。根据这项释义,把“华人”训为“‘中国人’的简称”显然是合情合理的,相信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陆和台湾的权威辞书都把“华人”的第一个义项定为“‘中国人’的简称”的原因了。

问题是,词义是会演变的。无论是“华”还是“中国”,它们在现代汉语中的词义,已经和它们在古汉语中的词义大不相同了。

“华”原本是指华夏族,也指华夏族所居住的中原地区。《左传·定公十年》中的“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为四百余年之汉家天下奠定基础,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繁荣昌盛的中央集权大帝国。自汉朝以后,以华夏族为主的中原部族集团皆自称汉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为今日的汉族。由于汉族的主要组成部族是古代之华夏族,因此汉族人也叫华人。我相信,《汉语大词典》的编纂者就是有见于此,而在“华人”词目下列出“汉族古称为华”此一解释的。

“华人”作为汉族别称的古义,自有文献可考的南朝谢灵运首先使用以来,沿用了一千多年,直到清代才有了变化。清初的满汉对立关系固然紧张,但经过康雍乾三帝的“恩威并施”后,汉族以满族为针对目标的“华夷之辨”和“夷夏之防”观念已经很淡薄了。鸦片战争后,西方帝国主义者不仅给中国人带来了鸦片,西方传教士也给中国人带来了“精神鸦片”基督教。而基督教在当时是很不受欢迎的,尤其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汉族士大夫,更是视之为洪水猛兽。这也是为什么曾国藩在《讨粤匪檄》中高呼“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邓立勋,1998:350)之后,绝大部分汉族知识分子随即群起响应的缘故。

在汉族知识分子看来,“华夷之辨”的主要内容已经不是满汉民族矛盾,而是满汉共同维护的汉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文明冲突”。反映在语言上面,“华人”作为“洋人”的反义词,其内涵也就不仅仅是指汉族,而是指以维护汉文化为己任的满汉民族共同体,亦可引申为由满汉民族(也许还可以加上和满族关系密切的蒙古族)组成的中国人。笔者认为,这就是“华人”这个词的近代义,而《汉语大词典》“华人”词目下的引例“〔《恨海》第七回〕定睛看时,五个是洋人,两个是华人”和《中文大词典》的引例“〔《周礼政要·矿政》〕西人之论,咸谓华人采法不精”中的“华人”,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清末使用“华人”这个词的人,当然不止《恨海》的作者吴研人和《周礼政要》的作者孙诒让。当时,拓殖东马沙捞越诗巫(Sibu, Sarawak, East Malaysia)的先驱人物黄乃裳(1849—1924)在新加坡《日新报》担任主笔期间(1899.9—1900.8),曾经写过不少评论文章,其中有好几篇都用到“华人”这个名词,例如:

昨报论开商会以联南洋华人为首务,诚以我华人于近百年来之新学,未能考究,识见浅陋,无论出外之不能联络一气,互为关顾,相与有成,即在本国,省与省有畛域之见存,府与府有畛域之见存,甚至邑与邑、乡与乡、族与族,匪不各有其畛域之见存。(黄乃裳《广南洋华人宜大私以自保说》,新加坡《日新报》1899年11月9日,见叶钟玲《黄乃裳与南洋华人》附录一《黄乃裳南游佚文》,第54页)

威海卫英水陆师中所言,其大旨谓:华兵易教,由于华人喜于为兵。华人喜于为兵,由于衣食粮饷之可靠。夫华人为华兵则不易教,及为英兵则易教。华人不喜为中国之兵,而反喜为英国之兵,此情理以外之事,必非无故而然也。(黄乃裳《论本报所载华人善兵事》,新加坡《日新报》1899年11月10日,见叶钟玲《黄乃裳与南洋华人》附录一《黄乃裳南游佚文》,第67—68页)

海峡华人作家陈省堂1888年至1911年在《叻报》和《星报》上发表的多篇作品中,也广泛使用了“华人”这个词:

盖法人之治越也,其政令则愈久愈严,其税饷则越久越重。如设公所、举帮长,量身材、点指痕等事,其存心用意,虽谓欲杜渐防微,实是重征厚敛,剥蚀子民脂膏,刻薄善良为务。……又有不能已于言者,旅越华人之尸位素餐者,究亦难辞其咎。(《重游越南记》,叶钟玲《陈省堂文集》,新加坡亚洲研究会,1994年,第36页)

夫华人之儿孙,何其不幸,一变而为交趾,再变而为法兰西。大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兹习俗相沿,恐已无法可治。当局者以为极妙之新法,由余观之,徒令祖宗绝嗣,同类贻羞已耳。是虽家训之不严,亦由政教之不正也。(《越南风俗论》,叶钟玲《陈省堂文集》,新加坡亚洲研究会,1994年,第61页)

由此可见,早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交替之际,新加坡华文报章已经采用了“华人”这个词,而其词义显然是符合“‘华人’是‘中国人’的简称”这个释义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清末人士在使用“华人”这个词时,都是和“洋人”“夷人”“西人”等词对举的。这也许是汉语修辞中的独特现象,就是讲究词与词之间的对偶关系。

进入民国以后,“华人”在中国本土和南洋的语用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由于中华民国是中国人建立的第一个具有西方政治学上的民族国家(Nation)意义的民族国家,国号简称中国,因此中华民国的国民就开始自觉地自称“中国人”,而不说自己是“华人”了。与此同时,民国以后的文献在称呼外国人时,也极少使用“西人”“欧人”“美人”“日人”“洋人”“夷人”等字眼,而改称“西方人”“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洋人”偶尔还用之,“夷人”则几乎完全不用了。

民初之人较少采用或几乎不用“华人”这个词,在梁启超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例证。民国八年(1919年),梁启超到欧洲走了一趟,回国不久就出版了轰动一时的《欧游心影录》。书中有一章是专门叙述他在途经南洋时的感想的:

新加坡槟榔屿一带,除了一面英国国旗外,简直和广东福建的热闹城镇,毫无差别。开大矿的么,中国人。种大橡皮园的么,中国人。大行号么,中国人。杂货小贩么,中国人。乞丐么,中国人。计英属海峡殖民地三州,中国人约二十六七万,欧洲各国白人合计,不过六千八百。再就南洋华侨全体约计,英属(殖民地三州,保护地四州合计)二百万,荷属三百万,暹罗安南等处三百五十万。总数八百五十万。(梁启超《欧游心影录》,香港三达出版公司,第76—77页)

从这段文字看,在民初流行使用的国语词汇中,或至少是在梁启超的词汇中,“华人”已经不是“中国人的简称”了。否则,他怎会不采用呢?众所周知,梁任公的新闻体语言对民国初年国语的发展产生过极大的影响,因此从任公著作的遣词用字中,也可管窥民初国语词汇使用情况之一斑。

此外,从民国年间编纂的几部辞书,如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47年出版的旧版《辞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出版的《辞源正续编合订本》、香港华通公司1948年出版的《辞渊》及中华民国教育部从1931年开始编纂的《国语辞典》,都没有收录“华人”,也可看出民国人士是不使用或较少使用这个词的。

与此同时,作为“‘中国人’的简称”的“华人”这个词,也几乎从南洋华人社会的语言中消失掉。从民国肇建到抗战期间,甚至50年代初期,南洋华人几乎都自称华侨,或干脆说自己是中国人。因为他们的效忠对象不是当地的殖民地政府,英国、法国、荷兰等殖民地宗主国也不承认他们是英法荷的公民,因此他们只能选择效忠中国政府,以中国为祖国。

就在大多数华侨青年不惜为心目中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同时,一些头脑比较冷静的年轻知识分子则开始思考本族群的属性问题。

1941年,黄望青用李秋这个笔名,在新加坡《南洋商报》发表了《论马华民族属性问题》一文。作者在文中指出:“马来亚华人在此地定居已有长久的历史,他们应被称为‘马华’(即马来亚华人),马华在马来亚人口中占了巨大的比例;马华在政治觉悟与文化水平较当地各民族进步;马华在政治经济方面,其接近于马来亚其他民族的程度,较之接近于中国更直接与密切。……这完全是个现实的问题,客观地存在我们意识之外,而不是我们大家喜欢不喜欢的问题。”26不过,他也强调马来亚华人无论是在经济与政治生活上,还是在语言文化传统上,还不能完全脱离中国而独立存在,因此马华“已形成一支特殊的派生队伍……,它一方面是中华民族一个特殊的支脉,同时又是当地一个重要的基干民族”27

从这两段文字的行文逻辑中,我们可以看出黄望青在使用“华人”这个词时,并不是把它当成“‘中国人’的简称”来用的。按照他自己所下的定义,“华人”是“中华民族一个特殊的支脉,同时又是当地一个重要的基干民族”。笔者认为,黄望青的这个定义,应可算是“华人”的现代义的滥觞。

20世纪50年代后,东南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缅甸、越南、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等殖民地纷纷摆脱宗主国的殖民统治,成为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这时,当地的华侨社会就面临了要以谁作为效忠对象的问题他们必须在侨居国和中国之间进行抉择,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中国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个发展趋势,因此周恩来总理便趁着1955年赴印尼出席万隆会议之便,正式宣布中国放弃双重国籍政策的决定,不再把东南亚的华人视为中国的海外公民。

自此之后,东南亚的华人也不再自称华侨,当然更不会说自己是中国人了。他们在放弃了华侨和中国人的身份后,总得给自己的族群找个名称,结果便开始自称“华人”了。于是乎,原先的“新马华侨、越南华侨、印尼华侨、菲律宾华侨”等词语,就摇身一变,成为“新马华人、越南华人、印尼华人、菲律宾华人”了。

当时新加坡华文报章的遣词用字,忠实地反映了华侨转变成华人的历史过程。新加坡国立大学学者王慷鼎在其著作《新加坡华文日报社论研究:1945—1959》中,比较了“国字头辞汇”“侨字头辞汇”及“华字头辞汇”在1945年至1959年的《南洋商报》《星洲日报》《南侨日报》和《中兴日报》的12,094篇社论标题中的分布情况后,得出以下结论:“战后不久,新马出现了独立自主运动;1949年中国大陆又出现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这两项政治发展,直接影响华侨的切身利益和政治态度,迫使华侨必须在中国人与新加坡人或马来亚人之间,作一个取舍选择。四大日报支持当地公民资格的争取,是这种取舍选择的一个例证。《南洋商报》《星洲日报》和《中兴日报》社论内容,在1949年及1950年之交,出现重大转变,有关中国问题的社论数量,急遽减少;相反地,有关当地问题的社论数量,大量增加,也是反映这种取舍转变的另一个例证。此外,这三家日报具有强烈中国意识或侨民心态的社论(国庆社论、国父诞辰社论及国父忌辰社论)和词汇(‘祖国’‘我国’‘华侨’‘侨校’等)在1949年及1950年之交,开始消失,也一再显示:华文报章的政治意识,有了转变。当然,这种转变速度的快慢、程度的深浅,各报之间或许有些差别,但是转变的迹象与事实是确定的。”(王慷鼎,1995:262)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中国自从进入民国以后,基本上已不用“华人”这个词,而东南亚的华人社会,特别是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人当中,却仍然在使用它,并在50年代赋予它新的含义,给予这个古老的词新的生命,并且至今还在广泛地使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