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节引《世说新语·言语》“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条,并录《注》引《高坐别传》,除此之外,《注》还引了《塔寺记》:
尸黎密冢曰高坐,在石子冈。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的《校文》说:
注“冢曰”,景宋本作“宋曰”者是。“宋曰”犹云“汉曰”“晋曰”,谓以中国语译西域语也。沈本作“家曰”,亦非。
这个解释是对的。第二节所说的“汉语”以及对“汉语”的称述,如“魏云、吴言、晋语”等等,概括起来,笼统地说,就都是中国语。
然而我们进行汉语词汇史研究,就不能满足于“中国语”这种笼统的说法。因此需要对语言史实做一番周密的调查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做出合乎历史实际的分析。
无论“汉曰、晋曰、宋曰”,还是“魏云、隋云、唐云”,都是一般的称述。这类词语的构成方式,就已经表明是一般的称述。比如“汉曰”是一个临时的自由组合,不是一个凝固的格式,当然不是一个名词,更不是一个名称。而“汉语”不同,它是一个凝固的格式,所以是一个名词,是一个名称。
“称述”跟泛指不一样,“称述”是有定的,泛指是无定的。一个两可的“称述”,一个两可的“名称”,虽然不是泛指,可也有混淆的可能。比如“魏云”就是一个两可的“称述”,它既可以指曹魏,又可以指元魏(后魏)。如果离开语境,就无法判断它指的是哪一个。上面引了余嘉锡对“冢曰”的校勘和解释,现在再引徐 震《世说新语校笺》对这两个字的校勘和解释:
“冢”沈校本作“家”,影宋本作“宋”。案“冢曰高坐”,义不可通,作“家”亦非,当作“宋”字。“宋”以代中土,盖谓尸黎密以汉语译之,则为“高坐”之义,“宋曰”犹云“秦言”。
这“秦言”的“秦”,是汉代以前的,还是汉代以后的?人们无从得知,虽然不管汉前汉后,反正指的都是中国语。尽管如此,限定性也还是有的,因为“魏”只能指魏,不能指晋,“秦”只能指秦,不能指汉。同样,离开语境,单说“宋曰”或“宋言”,也是两可的,可以是刘宋,也可以是赵宋。
“秦言”,也是称述,郑奠先生说:“译语里也有称‘秦言’的,‘言’字可作动词解,义微别。”“言”既可作动词解,就证明它是一种临时的自由组合,不是一个名词,更不是一种名称。由此类推,“吴言、晋言、宋言”等,也同样是一种称述。
“秦语”,可以说是一个名词,也可以说是一个名称。它指汉代前的秦时秦地的中国语,也指汉代后的前秦、后秦的中国语。“宋语”也是如此,可以两指。
“吴语”,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名称。郑奠先生说:“既是指朝代(三国吴)名称,又兼有地方的意义。”东晋南朝时期的“吴语”,已是一个跟“北语”相对待的方言名称了。《南齐书》二十六《王敬则传》:
敬则名位虽达,不以富贵自遇,危拱傍遑,略不尝坐,接士庶皆吴语,而殷勤周悉。
《世说新语·排调》: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棊局,日:“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末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吴语”沿用至今,已专用作方言的名称。
“晋语”是晋时晋地的中国语的名称;“晋文”也是这样,不过表示“晋语”是有文字的罢了。《国语》是一部分国记载西周末年至春秋时期史事的书。据专家们研究,记述重在“语”,所以叫作《国语》。其中有《晋语》九卷,记晋国的史事。记载历史的书名《晋语》,跟指语言的“晋语”不同,二者是同音同形体的词而已。
“汉语”是一个语言的名称,它既可以指汉朝即汉时和汉地的语言,又可以指汉民族的语言,沿用至今,它还成了一个学术名称。跟这个学术名称并行的一个通俗名称是“华语”。“华语”这个名称的历史也很长,今天仍在使用。例如1985年6月14日《人民日报》第一版:
仪仗队持枪向赵总理致敬,军乐队奏起了中国国歌。然后,仪仗队队长正步走到检阅台前,用华语报告:……
这里的“华语”,可以换成“汉语”。一般情况下,“汉语”能换成“华语”,但是有时候不能换成“华语”,例如“跟汉语同系的语言比较研究”这句话里的“汉语”,就不能换成“华语”。凡是能用“华语”的地方,都可以换用“汉语”;凡是能用“汉语”的地方,不一定都能换用“华语”。由此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汉语”和“华语”同为汉民族语言的名称,这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汉语”可以用作学术名称,而“华语”不能用作学术名称,是一个通俗名称。
(选自《语言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