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丛考(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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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谢三宾之子孙

孟子言:“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朱注曰:“虽有孝子慈孙爱其祖考之甚者,亦不得废公义而改之,言不仁之祸,必至于此,可惧之甚也。”窃谓此言也,欲后人以幽厉为戒,非绝孝子慈孙向善之路也。《鲒埼亭集外编》十二《七贤传》,尝阐明其义矣。彼七贤者,皆父兄有败行,为国人所齿冷,而子弟能雪其耻,以名节相砥砺者也。然则父兄何幸而有此贤子弟哉。吾考谢三宾事,见三宾之子若孙,与三宾迥不同科,可谓立志向善,力自振拔者,是不可不书,以为孝子慈孙劝。

(一)谢于宣

乾隆《鄞县志》十六《谢三宾传》:“子于宣,字宣子。崇祯十六年进士,授行人。闯贼破京师,将投缳,由仆阻之。旋为贼执,索金帛,掠治甚酷,械置马栈中,或以火炙之,十指被拷俱折,目睛突出寸许,无乞哀语。将死,弃诸途。年三十有一。福王时,三宾请恤,追赠太仆少卿,荫一子,入监读书。”

于宣之死难甚惨,而诸书颇有异同,此非于宣死难可疑,正以于宣为三宾之子,故传闻之谈,多成诋毁。如《弘光实录钞》云:“甲申,冬十月甲子,谢三宾请恤其子于宣。三宾为其子谋翰林,以万金赍之而行,故于宣遂死于货。于宣之丧归,三宾杀其同行者谢三资,以三资隐其货而不能救之也。”于宣果慷慨死节,三宾何以出此,其请恤也,不谓之欺君而何。

《鲒埼亭集外编》二十九《题视师纪略》云:“三宾富既耦国,遂有以告流贼者。甲申之难,其子于宣方官行人,以此被拷独酷,致死。”此皆言于宣之死难,由于三宾之多金。然于宣本身事,不详焉。

《续甬上诗》十四《谢行人于宣》,有目无诗,小传亦缺。不知谢山于此,如何措词。其弟子董沛注云:“于宣甲申殉难,年三十二。福王时其父三宾请恤,追赠太仆少卿,谥忠节。”按此云年三十二,与《鄞志》相差一岁。

《鄞志》于宣崇祯九年举人,与钱肃乐、万泰同年,谢山屡言万泰与三宾子婚,殆以此也。肃乐以十年成进士,甲申家居。泰以孝廉终,优游乡里。惟于宣以十六年成进士,至十七年难作,故豫其祸。《明史》于宣姓名附二六六《金铉传》后。《国变难臣钞》,详载死难姓氏,无于宣名,而有谢于升,余甚疑为于宣之音讹也。

《明季北略》二十二:“谢于宣崇祯癸未进士,以削发触怒,夹三夹几死。”《北略》所谓几死者,谓其尚未致死也,此《北略》传闻之误。至以削发触怒,则正可证明于宣之不降李闯也。《北略》二十三载宋献策上李自成疏曰:“明朝削发奸臣,吏政府不宜授职,此辈既不能捐躯殉难以全忠义,又不肯委身归顺以事真主,顾乃巧立权宜,徘徊歧路,忠节既亏,心迹难料,若委以政事,任以腹心,恐他日有反噬之祸。”自成批云:“削发奸臣,命法司严刑拷问,吏政府不得混叙授职。”

《北略》二十三又载宋献策与李岩议明朝取士之弊曰:“献策既奏疏出朝,遇李岩,散步偕行,适见二僧设两案,供养崇祯灵位,从旁诵经礼忏,降臣绣衣乘马呵导而过,竟无惨戚意。岩曰:‘何以纱帽反不如和尚?’献策曰:‘此等纱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于若辈也。’岩曰:‘适见僧人敬礼旧主,足见其良心不泯,然则释教亦所当崇敬。’献策曰:‘释氏本西竺之裔,异端之教,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不惟愚夫俗子惑于其术,乃至学士大夫,亦皆尊其教而趋习之。偶有愤极,则共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难,则入空门而忘君父。丛林宝刹之区,悉为藏奸纳叛之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正教,惰慢之风,莫此为甚。’”

宋献策以披剃为避是非,所谓目光如炬。然以入空门为忘君父,果忘君父,则何事不可为,何必身入空门以礼法王哉!甲申之变,从贼官吏之中,至有欲手弃太庙神主以媚贼者,不此之责,乃谓入空门者为忘君父,则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小腆纪年》:“甲申三月癸丑,闯贼拷掠明臣之犹在其官者,以削发被拘者有行人谢于宣。”徐鼒论曰:“不曰拷掠明臣之投职名者何,纪实也,诸臣亦有以不投职名被拘絷者矣。”徐氏此言,分别甚为清楚,于宣自是不投职名而被拘絷者也。

万斯同《石园文集》五《书丙子乡试录后》云:“谢公宣子服官行人,遭甲申北都之变,受刑而死,亦不失节。”《浙江通志》一六四《忠臣传》:“于宣尝感愤时事,题邸壁云:‘圣明自切衣戒,臣子曾无户牖谋。’闯贼破京师,于宣恸哭投缳,为仆从所解,遂被执,不屈以死。”《鲒埼亭集外编》三十四《题崇祯遗诏事实后》:“侍郎张忻再入本朝,而以为拷死,行人谢于宣拷死而以为逃,则死生亦未确也。”谢山此跋颇为于宣辩白。吾观谢山之于于宣,始终无间言,君子成人之美,不当如此哉。

谢三宾有《感怀诗》十首,其第四首云:“一经授子继书香,早上公车岁月长。展翮未曾沾寸禄,攀髯遂已被余殃。进贤岂是捐生路,仗义明为趣死方。青史虽芳元夜苦,白头无告转凄凉。”细味诗意,三宾虽深痛其子之死难,亦信其子之能流芳青史也。

《鄞志》十八《毛来宾传》:“字岐阳,多巧思,善制沙漏,大者盈尺,小者仅数寸,以定晷刻,无毫发爽者。邂逅一僧,异其术,以重贿求授,不许,因以追魂法易之。其法于密室中洁坛坫,荐牲香帛,置绘具几上,阅四十九昼夜,能令神将驱摄亡魂,追摹形貌无不曲肖。来宾得其术,未尝轻试。同里谢于宣在京被闯贼掠死,其父三宾延来宾追摄,乃置坛设牲如其法。及期而素笺十幅,细书皆满,凡生平履历,家事琐屑,童仆勤惰,以至父母妻子间语,有人所不能知者,缕缕曲尽,其神异如此。惧驱役鬼神,遗子孙祸,取书尽焚之,其术遂不传。”

此三宾念念不忘其子之一端也,然在谢山记之,又是一番光景。《续甬上诗》七五《毛异人来宾传》:“谢行人于宣死于闯贼,其父太仆追请设坛追摄,如期魂果至。所置素笺十幅,细书皆满,凡生平琐屑幽隐,有家人从未泄,外人从未闻者,靡勿缕缕曲尽。前幅末发其父亥子间事,其父为之流汗。黄冈王尚书昊庐撰《异人传》,即岐阳也。”谢山记此事,必拉入亥子间事,谓丁亥、戊子三宾谋害诸义士耳。谢山于三宾无一字放松,甚矣史笔之可畏也。

于宣死难,于宣妻余,亦贤妇也。《南雷文定》三集《余恭人传》:“恭人,相国有丁之孙,刑部郎中绳训之女。年十六,归谢君宣子。是时谢公象三巡按山东,而宣子家居,与陆文虎、万履安读书。文虎曾谓余曰:近得谢宣子,不特秦川贵公子,固名辈之冠冕也。一切厨养囷畜之事,皆恭人主之,检御门族,静然四屋,使宣子欹案之功,不牵于闺闼。寻登崇祯癸未进士第。明年,宣子殉难,恭人年才二十八。南渡哀荣死事,赠宣子太仆寺少卿,于是得封恭人。柴天改玉之交,皇风未畅,鼎族阽危,谣言沸火,公为前朝大臣,未免鞠躬傲吏之下,狼狈折札之命,一门百口,流矢影风,顾有忧色。恭人镇以整暇,如处无事,虽屯苦备经,卒开闭否之运,养生送死,总归礼教。非其才识绝人,何以有此。卒于康熙壬戌十一月十八日,享年六十有六。子五:长为霖,同知州事;次为兆,诸生;次为宪,癸卯举人;次为肱;次为衡,廪生,考授州同知。女二:长适岁贡生高奕襄,次许诸生范正国。孙七:德舆、德宽皆诸生,德懋、德闻、德用、德量、德充。孙女五,曾孙六,曾孙女三。为衡介万公择求余传之,盖去宣子殉难之时,已四十七年矣。”

壬戌康熙二十一年,作传在宣子卒后四十七年,当为康熙二十九年,谢氏子孙,繁衍不衰,亦云盛矣。

(二)谢为霖

《鲒埼亭集外编》十二《七贤传》“吾乡所最不齿者,无如故太仆谢三宾,其反复无行,构杀故国忠义之士无算。三宾一子早死,顾有四孙,曰为辅、为霖、为宪、为衡,皆善读书,闻其大父之事,黯然神伤。自是遇故国忠义子弟,则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齿,以示屈抑。三宾遗金尚不赀,兄弟日以诗为事,一切不问,未几荡然,亦不以为意也。于是故国子弟,稍稍引而进之,谢氏复与簪缨之列,盖吾乡清议之重如此”云。

谢山列三宾诸孙,与梨洲所书不合。梨洲言五孙,谢山言四孙,一也。梨洲以为霖为长,谢山以为辅为长,二也。梨洲言五孙有为兆、为肱,无为辅,谢山添入为辅而无为兆、为肱,三也。为兆为万履安婿,见梨洲撰履安墓志,今谢山失之,则前文屡言履安与降臣夫己氏之子旧为婚者,果何人耶?且谢山之说,又自相抵触。《续甬上诗》百一,有秋水社三谢诗,即为霖、为宪、为衡诗也。《为霖传》云:“谢公子为霖,字孝辅,一字念蓼,行人于宣长子也。大父太仆当赧王时,为行人请恩恤,并荫一子,念蓼已承任,太仆入本朝而讳之,时念蓼尚少,颇以大父所为非是。谢氏自丁亥、戊子而后,贻祸乡里,几不得豫衣冠之列,念蓼刻意求雪之,于故国诸遗民,虚己师友之。于是高丈隐学、李丈杲堂、钱丈退山,皆稍稍叹曰,山公所谓天地间尚有消息者也,引而进之。谢氏得免排斥,自念蓼始。念蓼少从应仲鹄受诗,其古文亦有声,惜不永其年”云。

此传以为霖为于宣长子,与梨洲所言合,则《七贤传》以为辅居首,误矣。余疑为辅以为霖字孝辅而讹耳。隐学高宇泰,杲堂李邺嗣,已见前。退山钱肃图,肃乐之弟,惓惓于故国故君之感,卒于康熙三十一年。之三家者,与谢氏不共戴天之仇,尚能引而进之,则孝子慈孙之用心,亦良苦哉!

《两浙轩录》四,选为霖诗,云:“学诗于应臬,著《春草堂集》。”应臬即谢山所称应仲鹄,鄞人,《明诗综》六四选其诗。

《续甬上诗》为霖诗后记云:“三谢鼎足,念蓼胸中书卷独多,其滇中游历,所至有诗,予录之不能尽,万里归家,十日而卒。其时念蓼诗已趋古澹,若天假以年,与莘野俱至耆艾,不至让恕斋独步也。” 按为霖游滇,不得其年月,《余恭人传》谓官同知州事,盖即宦游滇中,惟《云南通志稿》秩官表无名。诗中有《昆明池》一首云:“君不见,黔国园,平西府,昔日繁华夸乐土。如今衰草寒烟,过眼浮云何足数。”又有《游故宫》一首云:“烽静于今已十年,雕甍碧瓦委苍烟。空劳筑石穿云,无复凌波荡尽船。”则在吴三桂既平之后十年,念蓼亦将六十矣。谢山惜其未至耆艾,盖未加深考耳。

(三)谢为宪

《续甬上诗》百一《为宪传》云:“谢蓬莱为宪,字孝定,一字恕斋,行人于宣第三子也,康熙癸卯举人。南湖前辈自朱丈柳堂,钱丈蛰庵,好言食经,于是争以治具相尚,遂成风俗,而恕斋为甚,酒非花露不饮,肉非花猪不食。谢氏自太仆致多金,其富甲于甬上,经兵乱,丧失之后,尚以数十万计,所埋藏不可屈指,而恕斋绕床阿堵,用之如泥沙,不以为意。知蓬莱县,不谙吏事,罢归,尽落其资,晋人风流,得之性成,不以贫窭而减。晚年连丧爱子,困顿以卒。其年在兄弟中最老寿,故其晚景最寥落,而其诗亦以此横厉。兼工书画,萧散有神韵。恕斋身后,世俗祖约之徒,深以为戒,是则牛羊之眼也。”

夫三宾以家财败身,终不能保其家财,愤恨之情,时见于诗。为宪尽挥家资,不变风雅,祖孙之嗜好不同如此。大抵悖入之财,势难久享,子孙愚妄,则悖出之速,如响斯应,使子孙而贤明,则坐视阿堵之盈前,无异芒刺之在背,亦必尽散以为快,又安能爱惜如护头目耶。为宪之知蓬莱县,据道光《蓬莱县志》六《官职志》,为康熙二十九年。《续甬上诗》又选其辛巳及壬午除夕诗,则康熙四十一年矣。郑寒村《息尚编》二:“康熙戊子,吾妇王氏年七十,姜友棠赋诗投赠谢恕斋诸子先后次韵。”戊子康熙四十七年,恕斋尚存,真老寿矣。

《续甬上诗》为宪诗后记曰“恕斋之诗,洗尽铅华,独存老气。其在同社诸子中,独开生面,其在三昆中,亦别出古调。予最喜其诗,以为斯真风流之辈,非野眺楼一派所谓风流”云。

《野眺楼》,灵宝令张瑶芝诗集名也。瑶芝字蓉屿,《续甬上诗》八三:“灵宝诗秀色可餐,李丈杲堂最喜之,至谓其有康乐天然之妙,则未免太过。灵宝诗出,一时靡然相从,流弊至于薄劣,此非灵宝所及料也。”至谢山所称同社诸子,即南湖秋水社也。《续甬上诗》八三:“南湖秋水之集,张蓉屿司其事,其中遗民四人,隐学、柳堂、蛰庵、即园也。外此,曰沈南郭延嗣,曰赵鹤樵嗣贤,憩庵嗣赟,如园嗣万,曰沈念劬光瑀。后辈则谢春草为霖、恕斋为宪、莘野为衡、朱静轩泂、陆松坞鎏、双水鋆,唱酬极盛。今惟念劬之诗失传,余皆得列为卷。”

遗民四人中,高隐学已见前。柳堂朱字君爽,所号深柳堂长者也,与其子泂字静轩者同在秋水社。《续甬上诗》六二:“已而遭丧乱,从事蛎滩鲸背之间,四方失职之士至甬上,必投先生,匡床夜雨,应接不暇。既弃诸生,颓然自放,拟之前宋遗民,则周草窗一辈也。康熙癸酉,去改步五十年矣,犹以三月十九日野哭和澹归七郡大社诗,闻者伤之。自题小影曰万历遗民,又越数年而卒。子泂,丰韵肖其父。”

蛰庵钱光绣字圣月,忠介公肃乐从弟。《续甬上诗》五十:“先生平日风流蕴藉,萧散自喜,晚年感怀家国,渐以蕉萃,遂成心疾。戊午之夏,忽以愤懑自裁,闻者惜之。”

即园张立中,《续甬上诗》六五:“丙戌,以诸生充督府赞画,累官都督御营总兵,时年二十四,事去隐居槎湖,有地曰半亩花址,因卜筑焉,所谓即园者也。”

诸谢与遗民往还,均由诗社。恕斋于昆弟中年寿较长,与遗民交往亦较深,故诗格苍老,为谢山所深许。梁锡瓒《读续甬上耆旧诗绝句》云:“昆季追随秋水社,盖愆有志自然佳。铅华洗尽开生面,绝世风流谢恕斋。”其说即本之谢山。乾隆《鄞县志》十七,谓:“为宪潇潇自喜,尤工画,甬上前辈画者多师文衡山、董文敏二家,为宪随意泼墨,或散漫数笔,生意迥出,诗亦不甚雕琢,有自然之韵,论者谓诗如其画,画如其人。喜延接后进,晚年诸耆老凋丧略尽,总持群雅者几二十年。”《鄞志》此传,原注本《续耆旧传》,今本《续甬上诗》无之。蒋学镛《鄞志稿·文苑传》所引同,并云“先君子及柴丈渔山辈行稍后,为宪尊礼之如执友”,惟蒋氏谓为宪壬寅举浙闱,则癸卯之误也。

(四)谢为衡

《续甬上诗》百一,《为衡传》云:“谢公子为衡字孝德,一字莘野,行人于宣第五子也。其才与二兄相埒,一时有珠树之目。顾善病,终岁多支离床蓐间,为人敦尚古道,蕴藉自喜。杨推官楚石兄弟之死,太仆所下石也,及曹丈远思葬之,莘野赋诗感颂。因叹太仆诸孙,皆能盖愆以自立,然其与伯兄念蓼皆早卒,未及充其所造为可惜也。”

按谢山言三宾四孙,又言为衡为于宣第五子,是三宾有五孙矣。远思曹广,其葬杨推官兄弟事,见《鲒埼亭集外编》十《杨氏四忠双烈合状》。卷二十四又有《杨氏葬录序》云:“杨氏四忠之丧,谋其葬者,始于王水功太常,而不克,卒成于石门曹给事远思。杨氏兄弟死义,其家靡有孑遗,而远思以圆石同年贡士,地之相去八百余里,乃推爱于一门,十棺同葬,同里诸公所未能者,一人任之,高义孰与京哉。吾闻乙酉之夏,远思预于禾中城守之役,而得免,其后累以蜡书致海上,频遭不测,盖平日素同臭味,非一时慕义强仁者比”云。

楚石杨文琦,圆石杨文瓒,均见前卷。曹葬杨氏兄弟,在康熙十四年,去顺治五年文琦殉难,已二十八年,三宾早卒,为衡亦三十余矣。其《嘉禾曹给谏葬杨侍御诗》云:“壮士不惜生,岂独悲枯骨。庶几良友心,藉此得无阙。山高水且长,千载揭日月。”夫其祖杀人,其孙吊之,此人情所难能,为衡能为此诗,则受遗民之影响至深。吾知三宾晚岁处家庭之间,言语动止,有不能不赧赧然者矣。

《南雷文定》四集《谢莘野诗序》云:“近年以来,浙东风气一大变,略如郑禹梅、万贞一、陆俟、姜友棠、周弘济、裘殷玉、谢莘野诸子,要皆称心所出,瑕瑜不掩。钟嵘谓谢朓一章之中,自有玉石,正不相妨。莘野秦川贵公子,而遭逢易代,颇伤哀乐。昌黎言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似乎声以哀为主。夫诗者哀乐之器也,假令琴瑟之声,可哀而不可乐,五声不备,是为窳器。莘野之诗,叙丧乱而凄戾,逢公燕而绮错,能备五声者也。与诸子日新月励,余之一契再契,又何必越涛江而求也。”

梨洲此序,多所奖勉,所列诸人,大率梨洲门人。禹梅郑梁,施邦玠甥,康熙二十七年进士,广东高州府知府,有《寒村诗文集》。贞一万言,斯年子,由副贡与修《明史》,独成《崇祯长编》,有《管村集》。俟陆鋆,一字双水,以明经终,南湖秋水社中人也。周弘济名近梁,康熙三十年进士。《慈溪志》入《清操传》。裘殷玉名琏,成康熙五十四年进士,时七十余矣,有《横山诗文集》。姜友棠,《南雷文定》四集为作诗序,称其“自出机轴,嗟叹之者,惟吾党郑禹梅、周弘济数人”云。梨洲以郑、万诸君比为衡,亦可知为衡之贤矣。

《莘野诗序》虽不著撰年,然《南雷文约》四集,大率梨洲八十后作,其卷四有《奠高董君墓志铭》云:“君之亲串谢莘野为衡,余友也。”奠高卒于康熙三十一年,诗序亦当此数年撰,是时为衡已逾五十,亦不得云早卒矣。奠高名德巍,其次子雱为为衡婿,见《鲒埼亭集》二十一《永昌府董君墓表》,所谓亲串者此也。雱之孙,即撰谢山年谱之董秉纯,秉纯祖母,固为衡女也。

为衡兄为兆为万履安婿,然万氏兄弟与为兆往还,无可踪迹,于为衡则殊见亲待。万公择斯选,最恶谢三宾,而为衡请梨洲撰《余恭人传》,即以公择为介。万斯备《深省堂诗集》有《春日怀谢孝德兼柬令兄孝辅孝定》一首,又有《送别谢孝辅归故里诗》,第四首云:“君家有惠连,才华康乐亚。赋诗赠余行,出入未忍卸。”其与为衡兄弟之密,概可知矣。

(五)谢于道

《续甬上诗》一一五:“谢学使于道,字存峨。康熙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改刑曹,迁户部侍郎,督云南学政。有《敬义轩诗草》。”

乾隆《宁波府志》二十《谢于道传》“字敏公,父三台,三宾母弟也。于道幼颖慧过人,康熙二年与从侄为宪同登贤书,年才二十。越十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改刑部主事。闻父病,请假抵家,晨昏定省,备极色养,寻遭父丧,哀毁骨立。服阕补前职,升本部员外郎。慎关防,杜火患,坚持狱吏贿嘱之弊,冬日则制衣以给重囚之裸体者。迁户部广西司郎中。明年,出督云南学政。滇省经丧乱,多荒弃失学,于道以身率教,振起积衰,巡行途次,多拥舆执经问业。永昌卫官与诸生为难,行文审理,讯知为卫胥所陷,遂申其状于督抚,褫卫官而白其冤。公廉明慎,在在勒石镌德,自后滇中乡会获隽,皆其所识拔士”云。乾隆《鄞县志》引此传,删“父三台”句,遂不知于道为谁子,其文则洁,其事则疏也。

《云南通志稿》一二六《名宦》:“谢于道,鄞县人。康熙二十六年以部郎为提学道,学识渊粹。当是时,声教虽通,文多庞杂,于道持衡精鉴,破格造士,试辄召诸生面教之,鉴拔多成名流,自后文风日兴。”

于道为三宾犹子,三宾以康熙初卒,于道年岁与三宾诸孙相仿佛,犹及见三宾暮年行事,而能卓然自立如此,故附述之。

吾述三宾之子孙既竟,偶阅近人所修《鄞县通志》,其卷五《氏族》,据谢氏宗谱,列族中名人,除其始祖监察御史永升外,仅举明殉难太仆少卿于宣,清云南提学佥事于道,知山东蓬莱县为宪,而不及三宾,此则乡评之严,诚孝子慈孙所不能改。然孝子慈孙之为人称道,不以祖父之故而见弃,亦由是而益信,所谓“犁牛之子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也。


民国三十二年(1943)癸未端午节 书于青峰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