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大抵从2011年8月份的某个下午开始(当时我独自一人,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机场转机),我竟喜欢上了写短小的文章,就三四个月时间之内,写了四五十篇,多半是不到三千字的小东西。差不多时时、处处都可以写的——比如,此时此刻,我是坐在出租车上写这个“自序”。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体。
有一阵子我对自己的行径甚为惊奇,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是好是坏。要知道好些年了,我做的东西虽然未必特别学术,虽然也写过一些篇幅不大的评论,但向来是不太情愿做这种鸡零狗碎的小活计的。同行中有人成了散/杂文家,也经常被我以及其他的一些学者朋友们哼哼不屑的。现在竟轮到我自己了,似乎也不担心别人哼哼唧唧。写完了,起初也并不想着找什么地方发表,要么打印一份出来,放在一个文件夹里,要么就放在电脑里,总之是并不急于示人的。后来开了一个博客,我才把其中一些比较成熟的短文放在网上了。
还有,这些短小的文章中,约有半数是我在各种场合的讲话。以前发言,无论正式的还是不正式的,我经常是不做书面准备的,开讲前在脑子里组织一下,顶多呢,就在任意一张纸上或者一个笔记本上,记下少数几个关键词,排成一列就是。这也是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一个未成文的规定:凡人文教授,在学院各种会议上讲话,是不允许用稿子的,除非你申明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教授。如若人文教授讲个小话,也还要拿着稿子念,那是很有些丢人的,也就难怪我们的政治家们不会脱稿发言了。我们这个规定后来被本院老师们接受下来了,效果相当不错。而既是公共的规定,我自己自然也是要遵守的。现在呢,因为喜欢上了写小文章、发小感慨,所以每每要讲话前,我就干脆打开电脑,把要讲的事物和想法记录一遍。或者,有的时候,是讲完后赶紧找时间记录下来。由此也成就了一些小文章,现在也选择了一部分,收在本书中。
这些个小文章,有往事记忆,有讲话记录,也有时事评论,差不多是杂乱无章的。等写到近六七十篇的时候,我看文件夹里已经积累了不薄的一叠,才决定给这些东西分个类,也才有了“随感”“时评”“学院”“哲学”“艺术”等主题词。这次的编辑,主要是从“随感”“时评”和“哲学”三个文件夹中取材,共选了60篇。
我把60篇文章分为三编,第一编主要关乎我的专业领域即德国哲学,尤其是我多年的研究重点尼采和海德格尔,以及我自己由此出发带有“实存哲学”倾向的思想态度和人生主张;第二编差不多可以说关乎汉语哲学及其路径,以及汉语学术界的人与事;第三编则有点像时事评论,内容比较丰富、比较杂乱。三编各有20篇文章——我总是喜欢工整的数字,以前的几本个人文集都是。每一编均以其中的一篇文章为标题,依次为:《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今天我们怎么做哲学才好?》和《你说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以此方式来提示各编的内容,当然并不能完全算数的。另外,本书各编的设置以及内容的编排,虽说并非完全没有章法,却是谈不上严格和规矩的。好在本书是随笔和演讲的集子,不可能被视为严肃的学术论文集。
收在本书中的文章,因为多半是不同场合的讲话,内容上难免有一些重复。一个人在某个时期可讲的东西不会太多,也就那么几项,有的是主张,有的是故事,重复唠叨是必然的。我在整理过程中尽量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饰,希望哪怕是重复相同的意思,文句中看起来还是不同的说法,方不至于太过难看。这一点,也是我要请读者诸君理解的。
书名立为《一只革命的手》,是老友陈小文博士建议的。我犹豫再三,从了。本来应该是“一只最革命的手”,但据说“最”字是不可以随便乱用的。这个书名也不一定特别与内容相合,而只想传达一个意思:无论哲思还是生活,都需要有一种革命性的理想和精神。而此所谓“革命”,自然不是经历“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假革命时代后被贬义化了的革命,而毋宁说是在“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意义上的实存哲学/存在主义的开创精神。
我们知道,做哲学的人士通常被理解为不食人间烟火者之流,头一个希腊哲人泰勒斯就是这等派头,等到大哲柏拉图,就干脆使哲学完全抽离于日常殊相了;不过,最近一百多年来,情况却是发生了巨变,至少,是哲学变得多形态了,不再全是高蹈超脱的抽象说理和形上“空转”了,特别是在现代实存哲学(所谓存在主义)的影响和推动下,哲学开始关注和讨论日常生活世界,以至于在某些类型的哲学家看来,能否关照日常事物,倒是衡量一种哲学有无力量的标尺了。
有鉴于此,我想,自己也不妨来做一点“日常事物评论”。尼采要我们“忠实于大地”,他是企图颠覆上面讲的主流哲学传统。我没有这么宏大的理想,但确实也认为,做哲学首先要直面生活。我们可能不自觉,我们已经太习惯于间离自己的生活,喜欢绕道而行,而不能直奔主题,而不能直接下手了。
喏,此刻,我也许仍旧是在兜着圈子呢。因为说到底,本书没啥,只是为了保存自己的一点记忆,对于自己的言和行的一点记忆。如此而已。
2011年12月21日记于沪上同济
2017年1月2日晚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