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革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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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

哲学到底有什么用?1

哲学到底有什么用?相信在座各位经常这样被追问过。我们都知道冯友兰先生的一个庄子式的回答:哲学没什么用,但因其“无用”而有“大用”。此说仿佛已经成为这个问题的当然答案。我却想说,这个回答虽然没错,也好听,但很是消极,并不可取,差不多属于搪塞之举。你这样去教导今天的学生,是一定会失败的。学生会说:帮帮忙哦,我先要“小用”,再谈“大用”,如何?这个回答的失败之处在于:先承认哲学“无用”了,然后想着法子,甚至可以说采取了辩证法的“狡计”,才弄出个“无用之大用”。这样真的会很被动。我以为,我们一开始就不能认定哲学无用——因为无论从策略上还是从实情上看,这都是不对的。哲学怎么可能“无用”呢?

哲学在今天好歹也算一个“行业”了,总得有套相对稳定的、有力量的说法,努力表彰自己,形成自己的行业标识或口号,从而增强我们行业的自豪感,抵御其他行业的干扰和侵犯。所以在今天南开大学哲学学科恢复重建50周年庆典的美好日子里,趁中国哲学界各路豪杰聚会的机会,我们要整出个说法来。为抛砖引玉,我先说几条。

第一条:哲学教人不死,或者,哲学家不自杀,哲学教人不自杀。这是有统计学上的充分依据的。纵观中外哲学史,还没有发现自杀的哲学家。有人反驳说,哲学家尼采虽然没“肉体自杀”,但可谓“精神自杀”了,不也算自杀了?我说错,尼采哪里自杀了?尼采甚至不可能“精神自杀”。提倡求生意志的尼采是不可能自杀的。即便是发疯,也不能全怪尼采,而只能怪让他染上“脑梅毒”(弗洛伊德的说法)的女人,甚至要怪哥伦布——你没事跑美洲去干吗?去就去了,干吗还带个梅毒病毒回欧洲来?总之尼采没自杀,只是发疯了,疯了也不死,还活了11年呢。还有人举出哲学家阿尔都塞,但我认为也是误解,此公也没自杀,而是得了精神病,把他老婆给掐死了,自己没自杀的。唯一一位自杀的西方哲人,大概是当代法国的德勒兹,1995年70岁的德勒兹因不堪肺病折磨而跳楼自杀。但我以为,德勒兹一是因病痛折磨,二是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而是既做哲学又做电影的,所以才自杀的。故德勒兹也不构成反证。说到中国,我们知道有个叫王国维的学者自杀了,但王氏算不算哲学家?似乎也是可以讨论的,我认为他更多地是个文艺家,所以也不构成对我们所谓“哲学教人不自杀”这个命题的否证。从历史的经验看,哲学家不自杀。再说了,我们也可以为此命题立下一道防线:若有小哲学家自杀(我承认这是有可能的),我们就说,那是哲学没学好——喏,反而证明学好哲学是多么重要。

哲学教人好好活下去,哲学家不自杀,是因为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练着练着就不想死了,或者是把生与死看明白了,就觉得死不可怕,不死也行。天地生死,参悟透了,何所惧哉!所以从历史上看,哲学本来就是很不错的行业,做个哲学家蛮好。再从未来的角度看,因为人类诸文明宗教感的全面衰退,哲学越来越有“宗教替代品”的作用了。哲学这个“替代品”在好些方面还胜过了宗教。哲学是论证,宗教是服从。宗教有时候难免不太讲理,而哲学是讲道理的。人生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论证和解释,论证了就安定了,解开了就释然了。这时候哲学就大有用场了。

第二条:哲学让人脑子清楚。我故意不说哲学是智慧学、哲学给人智慧之类的大话,我们要说得具体实在一点,是“让人脑子清楚”。举手一摸,人人都摸着一个脑袋,虽然大小不一,但总归是具体实在的。你要说“智慧”“境界”“修养”之类,就有点摸不着边际。所以我们要说脑子清楚。那么在这件事上,哲学几乎就有大包大揽的作用了。或问:不也有糊涂的哲学和哲学家吗?比如经常有人把现代的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之类的哲人叫作“糊涂蛋”。我承认他们的哲学是不太好懂,有的还干脆不认为自己是哲学家(比如海德格尔)。但就主体而言,他们是想把人世间本来糊涂的甚至本来神秘的东西弄清楚,而不是蓄意要把人弄糊涂。在这个意义上讲,他们是在一个更大的程度上要让人脑子清楚。

脑子要清楚,这是做人的一项基本要求,也是做事的一项基本要求,所谓通人情、明事理是也。脑子不清楚,严重的就是脑残,或者精神病。精神病无非是心理的“理”没理清楚,比如说我们同时得做好多好多件事体,就容易理不清楚而致精神病。要理清楚,就需要哲学,因为哲学就是认理和讲理的。道理有大小,小的道理后面往往有大的道理,哲学穷究道理,魅力无限。

这里顺便要来说一说心理学。国内的心理学不知道在哪儿,有的放在教育学院,有的放在理学院,有的甚至放在工科里面,实在是可怕得很,属于脑子不清楚而做出来的学科设置。心理学应该而且必须放在哲学系,是属于哲学专业的,是哲学心理学。我的说法是,哲学要通过心理学而服务民众精神,让民众的脑子变得清楚些,变得坚强一些(就此而言,哲学应该是可以用来看病的),这才体现哲学的务实;另一方面,心理学得通过哲学而维持自身的高贵品质,而不是完全沦落为目前占主导的英美式的实验和统计心理学。简言之,哲学心理学的建设,是我们哲学学科的当务之急了。我们要重新把心理学这个地盘抢回来。心理和精神,哲学不管谁管?

第三条:哲学教人雄辩,或者,哲学教人好好说话。这一点恐怕用不着我啰唆了,从上面讲的哲学让人脑子清楚,已经可以推出这一点了。我的普通话不好,是另有原因,而不能被认为是不会好好说话。但要把话说好,固然并非易事。我们知道,就西方来说,哲学在起源上就是从辩论开始的,所谓的“智者”是教人说话的,而且还是一个收费项目。在我们这个时代,论辩的需要前所未有地高涨,人人都需要替自己主张,替自己辩护,要说服他人。这时候,我们却发现没有人来教人说话,这简直是要命。所以我认为,需要把哲学的原初的职能恢复起来。哲学能教人好好说话。天下道理多,哲学使人明理,而且能教人把理说清楚——这是多好的事!

总之,我以为,在宗教感日益趋弱而自杀者越来越多、心理压力日增而精神病患者趋多、个体自由空间增加而越来越需要表态的时代里,哲学,一门教人不死、教人脑子清楚,又教人雄辩的学问,无疑是既有“小用”又有“大用”的有用学科,甚至完全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成为最有用的一门学科。

2012年10月4日记于南开大学

1 本文系作者2012年10月4日上午在“哲学教育:历史、现状和未来——哲学系主任研讨会”(南开大学哲学学科恢复重建50周年庆典)上的即兴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