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荆州”在哪里?
1945年4月25日,毛泽东在党的七大上作了一个很长的口头政治报告。在谈到1942年的整风时,他说起了那时知识分子的情况:“当时很多文化人总是和工农兵搞不到一起,他们说边区没有韩荆州。我们说边区有韩荆州,是谁呢?就是吴满有、赵占魁、张治国。这个故事可以说一下。唐朝时,有一个姓韩的在荆州做刺史,所以人们把他叫作韩荆州。后来有一个会写文章的人叫李太白,他想做官,写了一封信给韩荆州,把他说得了不起,天下第一,其实就是为想见韩荆州,捧韩荆州就是为了要韩荆州给他一个官做。因此就出了 ‘韩荆州’的典故。那时延安有很多人想找 ‘韩荆州’,但是找错了方向,找了一个打胭脂水粉的韩荆州,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韩荆州,就是《前线》里的克里空。他们找不到韩荆州在哪里,其实到处都有韩荆州,那就是工农兵。工人的韩荆州是赵占魁,农人的韩荆州是吴满有,军人的韩荆州是张治国。广大的党员还认识不清这个问题。”
引起毛泽东关注的“韩荆州话题”,缘自诗人艾青1942年3月31日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的杂文《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文章的结尾一句说:“让我们从最高的情操上学习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艾青的话,反映了知识分子渴望得到理解和尊重的心情,其中也透露出当时到延安的一些知识分子在寻找干事业的立足点上,还有些困惑。
首先对“韩荆州话题”作出回答的是朱德。他在1942年5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说:要看得起工农兵。现在的“韩荆州”是谁呢?就是工农兵。当时对“韩荆州话题”比较一致的解决思路,是要求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才会更有作为和成就。朱德如此,毛泽东三年后的看法也是如此。他列举的工农兵“韩荆州”,赵占魁是农具厂的司炉工,吴满有是逃荒到延安的农民,张治国是八路军警备第三旅的一个副班长,三人都被评为陕甘宁边区的劳动英雄。
“韩荆州”这个典故的来历,确与知识分子渴望干些事业却又致仕无门有关。中国古代士人阶层多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企盼拥学从政,藉此建功立业,拯时济世,安身立命。在唐代,一些尚未入仕的学子,多向社会名流和权贵上书自我推荐,若能得到他们的赏识和引见,不失为做官的一条捷径。有些官员也以援引才能之士为己任,担任过荆州长史的韩朝宗就是其中之一。他因向朝廷举荐了严适之、崔宗之、房习祖等名士,而享有奖掖后学的美名。唐开元年间,30岁出头的李白滞居安陆,苦于没有出路,便给韩朝宗写了封信,即有名的《与韩荆州书》。在信中,李白一上来就对韩朝宗大加赞誉:“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当然,写信的正题是自我推荐:“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其入朝为官心情之迫切、对韩朝宗寄予的厚望,跃然纸上。然而,这位提携了不少后学的韩朝宗并没有推荐李白,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也许韩朝宗认为李白虽然才华横溢,但任情不羁,书生气太浓,并不具备做官的素质。从历史记载看,韩朝宗虽没有太突出的政绩,品行倒还端正。看来,他也不是随便向朝廷推荐人才的。
李白走“韩荆州”之路没能遂愿,但古往今来在这条路上走的人不绝如缕,并留下一个让人思考的话题。能寻得安身立命去处的“韩荆州”,究竟在哪里?人们容易想到的,大体有两处,一是靠掌握权力的人识拔,一是靠掌握舆论的士子们捧场。前者如韩朝宗,后者即毛泽东说的那个苏联话剧《前线》中的记者克里空。那位克里空是派到前线采访的记者,他靠捕风捉影、捏造事实写宣传文章,而前线总指挥戈尔洛夫却很欣赏他,让他为自己写了一些华而不实的形象宣传文章。后来“克里空”便成了说空话、假话的记者的代名词。毛泽东所以想到“克里空”这个形象,是因为延安《解放日报》曾在1944年连载过《前线》这个剧本,还配发了一篇社论《我们从考涅楚克的〈前线〉里可以学到什么》,而这篇社论是经毛泽东大量改写和加写的。在毛泽东和朱德看来,无论是“韩荆州”还是“克里空”,似乎都不是正途,他们为延安的知识分子指出的正途,是走向人民群众。只有人民群众,才是真正可靠的“韩荆州”。
需要说明的是,毛泽东和朱德都是把“韩荆州话题”作为党员干部队伍建设问题来看待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泛泛地要求所有的知识分子如抗战时期在国统区的教授和文化人,都必须到工农兵那里去寻找自己的立足点。事实上,毛泽东在七大口头政治报告中谈及此事,也是从党员如何处理“个性与党性”的关系这个角度提出来的。当时指明的这条路,对党员知识分子后来的发展确实起了重要作用。1943年2月,艾青创作了长诗《吴满有》,艾青在诗后写了一个附记,颇有意思。他说,他1943年春节到延安吴家枣园向吴满有当面征求意见,“不一会,同庄子的人都来了,他的窑洞里人站得满满的。我把《吴满有》拿出来念给他听——这是我找他的目的,我坐在他身边,慢慢的,一句一句,向着他的耳朵念下去,一边从他的表情来观察他接受的程度”。原有一句“人们叫你老来红”,因吴满有非常不喜欢,就删掉了。艾青由于写了这样一些作品,后来被评为边区甲等模范工作者。
艾青的困惑解决了,“韩荆州话题”在今天是不是就过时了呢?或者说,“韩荆州话题”是不是仅适用于知识分子呢?对从政者来,甚至可套用老话讲,“自古已然,于今为烈”。无论是举荐别人,还是求助于有社会名望之人推荐自己,这在任何社会都是常有的事。一个干部想有一个更好的平台干点事,更无可厚非。各级“韩荆州”要有伯乐胸怀,扬清激浊传正声,自当提倡。但问题依然在于,施展抱负才干的根基,恐怕还是在实践,在实践就离不了老百姓这些“韩荆州”的支持,施展抱负才干的目的,也应该是为了这些“韩荆州”们。正像毛泽东1944年8月12日在修改一篇文章时说的那样:“一切问题的关键在政治,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不解决要不要民众的问题,什么都无从谈起。”如果只走“韩朝宗”们的路子,根基是不会牢固的,且于人于己都是难堪之事。倘若碰上个尚有些分寸,头脑也还清醒的“韩朝宗”,大体也不会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