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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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国外诗歌中猫头鹰不祥与中国背景

在国外诗歌及文化中,猫头鹰为“不祥鸟”。它的出现常与鬼灵、死神、坟墓、棺柩、亡者等相伴,象征着灾凶、祸患与不吉。人们对之有避忌心理。这可能与该鸟极凶戾、每每虐杀馋食弱者,且喜欢“鬼祟”地在夜间活动,又爱食不洁的鼠类等诸多习性有关。这些在中国诗歌及民俗学叙事中均有反映。将这些“反映”拿出来予以对照,可以见出人类文化思维的共同性。

(一)

在国外诗歌及文化中,猫头鹰的民俗学含义大多凶煞不祥。它的出现象征着灾凶与祸患。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第七块泥版)中咒词说:“让忠诚的男子之妻向你吼叫,让建筑者不为你修葺屋顶,让荒野的猫头鹰栖于墙的缝隙,让亲友拒不出席你的宴席,让你那胸腔之道为脓所布满……”[91]在乌鲁克城咒师观念中,猫头鹰停在谁的屋庭谁就有祸事,故咒词以猫头鹰栖于被咒者的墙隙为毒咒。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1889—1966)《湖对岸的月亮静止不动》也说:“我们预感到,可怖的灾难……猫头鹰在鸣叫。”[92]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猫头鹰亦为“不祥物”。《诗经·陈风·墓门》咏道:“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此诗,闻一多《风诗类钞》以为“刺夫有秽行也”。陈子展引魏源云:“《墓门》刺陈佗也。桓公庶子佗,每微行淫佚,国人皆知其无行……其后佗竟杀嫡篡国,而佗亦以外淫被杀于蔡。诗人早见其微,故刺之。墓门,行淫期会之所。”[93]综合起来看,诗的口吻似是一女子,其丈夫(倒不一定是陈佗)常于墓门荆丛幽僻之所有淫会之事,其邪思贪欢竟不顾那里鸮鸟蹲集、会触惹不祥。故而女子作歌启示之,望其不要不顾忌鸮鸟再去坟地,否则一定会招来凶恶之灾的。

《诗经》中鸮鸟的出现又预示邦国灾殃。《豳风·鸱鸮》写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予羽噍噍,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传统诗说以为周武王丧逝后,殷之武庚诱合周之管叔、蔡叔叛乱。周王室风雨飘摇。赖周公旦忠信,平乱定邦,使周皇室转危为安。诗中周公以受损害的护巢雌鸟自比,指斥凶顽的鸱鸮抓食了她的幼雏,怒责鸱鸮不要再破坏其巢穴。其中,鸱鸮借比殷之武庚,被食幼雏借比上当受害的管叔、蔡叔,巢穴喻周王室。汉之《焦氏易林·坤之遁》曾点示此诗诗旨说:“《鸱鸮》《破斧》,邦人危殆。赖旦忠德,转祸为福,倾危复立。”[94]焦延寿以为,诗是借鸱鸮之鸟的凶夭不祥整体暗喻周王室那一次凶险的颠覆,那一场危如累卵的政治灾难。

汉后诗歌及韵文中,鸮仍是不祥鸟。汉《焦氏易林·大畜之蹇》描述说:“鸋鴂鸱鸮,治成御灾。”意谓伯劳与鸱鸮哀鸣,预示有灾祸。孔臧《鸮赋》则曰:“季夏庚子,思道静居。爰有飞鸮,集我屋隅。异物之来,吉凶之符。……昔在贾生,有识之士。忌兹服鸟,卒用丧己。”说鸮飞屋上令人“丧”。此与汉方士以为“枭乃天毒所生,见闻者必罹殃祸”,长沙楚帛书《月名与月忌》谓“于邦有枭,灾于上下”,均相符合。

唐人也视鸮鸟为不吉。韩愈《永贞行》慨叹刘禹锡等人谪居的环境云:“狐鸣枭噪争署置……怪鸟鸣唤令人憎。”白居易《凶宅》诗记长安一宅,入住其中的公卿,非窜即丧,人谓“凶宅”。而此宅的怪异之点就在于:“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包佶《岭下卧疾寄刘长卿员外》:“岁时供放逐,身世付空虚。……丧马思开卦,占鸮懒发书。”丢马后,想翻《易》卜一下它在哪;闻鸮鸣,已懒得检书猜测究竟有何不祥了!唐代墓志铭叹人夭折亦云:“降年不永,鸺鸟兴灾,……呜呼!以贞元十八年九月廿七日,终于河南三市之里,享年卅七。”[95]宋以还,鸮凶的迷信有增无减。欧阳修《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县楼朝见虎,官舍夜闻鸮。”张耒《感遇》云:“麾之亦安有,庾子鸮在堂。”[96]梅尧臣《周仲章通判润州》:“已免卑湿忧,仍离鸮恶。”徐铉《得浙西郝判官书》:“秋风海上久离居……尝忧座侧飞鸮鸟。”

(二)

在外国文学描写中,猫头鹰与鬼灵、死神有关。拜斯(1889—1975)的长诗《远征》第五节说:“统帅通往死海的一幅幅图像的猫头鹰呵,何处可觅得将洗亮我们眼睛的夜水?”[97]猫头鹰是夜晚引人去“死海”者。在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诗一般的台词中,欧菲莉亚说:“有人说,猫头鹰曾是个面包师的女儿”。译者注:“据当代传说,一位面包师的女儿,因吝啬而被惩罚为猫头鹰。”按此,猫头鹰乃是面包师女儿死后的魂灵。美国人类学家莫里斯·奥普勒也曾对阿帕切民族的猫头鹰迷信做过描述。他说,阿帕切人把死者亡魂附在人身上称为“猫头鹰病”。“因此猫头鹰就被当成是死人的魂。”[98]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1880—1918)的《地带》诗写及死神逼近时,道:“深渊中的恶魔抬起头”,“他是在模仿朱迪亚的巫师西蒙”,“教士们永远举着圣饼上升”,“飞向那里的是鹰隼、猫头鹰”。[99]意即猫头鹰是随恶魔、巫师、教士收人魂气者。在古老的苏美尔人那里,猫头鹰被视为冥府的精灵。它叫“莉莉特”,是个女性巨灵神,爱以裸体的色相诱惑男子,叫男子销魂。魏庆征《古代两河流域与西亚神话》一书收有“莉莉特”的裸体像,为一丰腴之少女(图2-6)。但当她为冥府当差摄人灵魂时,便会“以狰狞恶魔的面目出现”。她带的两个小助手因不能幻形,就是两个站在她身边的小猫头鹰。西北太平洋的钦西安人把猫头鹰当作恶死者四处作祟的灵魂。民间化妆戏剧演出时,时常抬出猫头鹰面具,让它代表不可见的祟人的阴灵。其眼部极度夸张,透出凶光。在南海巴布亚人的祭祀舞蹈里,男人们化装成各种各样的鸟。舞蹈一般都“由猫头鹰开始”。它们的面部画着“丑陋的白色装饰”。妇女们看了每每嫌忌,指着说:“瞧这……”其实,这丑陋的猫头鹰代表着“死者的亡灵”。[100]英人帕林德介绍,非洲土人相信,猫头鹰是供妖巫驱使的精灵,“妖巫骑在猫头鹰……背上飞去集会”。在玛雅文化中,“猫头鹰是冥界和死亡的象征”。[101]玛雅人的死神哈恩汉(Hunhan)就长着一幅猫头鹰的面孔。越南汉文小说《岭南摭怪列传》卷二也有“鬼精已化为鸱”的情节。

图2-6 西亚神话中莉莉特身边的鸮灵[102]

中国古诗中猫头鹰亦召唤鬼灵为伴。宋苏舜钦《和马承之古庙》叙空山古庙里:“木暗鸮呼鬼,庭荒雀啅蛇。”明郭登《枭》诗描述:“白日在何处,每到夜黑来飞鸣。有时呼啸声愈厉,召号怪鬼征邪精。”[103]在有些诗篇中,猫头鹰则与会说话的“髑髅”、夜鬼声息相应。宋谢翱《虞美人草词》云:“髑髅起语鸱叫啸,山精夜啼楚王庙。”明贝琼《殳史吟并引》云:“石仆麒麟罢官守,林宿鸱鸮闻鬼语。”有的诗人还以为,那些屈死的骚人之魂往往驾骑着鬼车鸟(鸮鸟的一种)夜行。宋谢逸《怀汪信民》诗云:“长沙隔重湖,莽苍无四壁。骚魂驾鬼车,月黑阴火赤。”另外,在唐宋人观念中,鸮与“鬼火”联系紧密。李贺《神弦曲》云:“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旋风”即俗说的“鬼旋风”,“碧火”即“鬼火”。李贺以为百年的鸮鸟会化为“木魅”,他卷带着鬼火在夜间作祟。宋人李复《过高平县》诗云:“秦鼓一击赵括死,四十万人坑黄沙。白日忽落天地黑,鸮衔碧火来人家。至今野土尽血色,古镞渍血生铜花。髑髅衔恨骨不朽,千岁开口生齿牙。……满眼山川无草木。昼阴夜惨少行人,愁雨荒烟闻鬼哭。”他说死魂多的地方,猫头鹰好衔着鬼火到人家恶作剧。明清人诗中也时常见到鸮鸟与磷火、鬼魅、髑髅的连带关系。明顾德辉《金粟冢中秋日燕集》:“梨花自寒食,夜雨鬼啾啾。飞钱化蝴蝶,走磷惊鸺鹠。”宋濂《忆与刘伯温章三益叶景渊三君子同上江表五六》:“暗陵走魑魅,灌木啼鸺禋。”陈子龙《边风行》:“鸱枭宵啼啄战场,白狐青冢磷光紫。”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六引明人王遵坦诗云:“怪鸱扑人山鬼叫,草际幽磷旧年少。古冢老狸夜宴宾,髑髅为盘罗八珍。”清蒋本生《同吴长庚太史谒柳祠次韵》诗云:“寺荒雨过栖磷火,树老秋深啸夜鸱。”陈瑚《悲洪都》:“南昌城头髑髅哭,鸺鹠夜夜啼人屋。”王嵩高《罗两峰画鬼趣图》:“髑髅人立相向语,阴风飒飒鸺鹠呼。”

最典型的是朱彝尊的《怪鸱行》,实写其鸮来子丧之经过:“曩时怪鸱吟啸池上柳,丧我南村诗人李十九。五年不闻汝恶声,东邻西舍贺太平。今秋胡然忽而至,……叹息鸱来命将逝。初犹远林深处夜半鸣,既乃横飞不待日晦盲。摇头鼓翼坐屋角,后咷先笑窥檐楹。始知是物本为鬼伯使,如伥导虎山蹊行。……唤人魂魄亦何苦,况择善者戕其生。呜呼吾子今死矣,欲不迁怒及汝非人情。”(《曝书亭集》卷二十四)朱语沉痛,明指鸮鸟“唤人魂魄”,乃“鬼伯(之)使”也!

(三)

与上述相关联,猫头鹰又总和坟墓、棺柩、亡者等连在一起,叫人有避忌心理。美国诗人金斯堡(1926—1997)的《在阿波里奈墓前》描绘说:“回过头来坐在你的墓前……夏日的枝叶伞形覆盖在柱石之上;这里空无一人。这猫头鹰的叫声何等凶险,吉约姆你近来可好?……在地底堆积的交叉枯骨,或许是黄色的头颅……布勒蒙家族躺在附近,基督在他们的墓中悬着宽敞的胸脯。”[104]波兰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我们的恐惧》诗说:“我们的恐惧”,不在“猫头鹰的眼睛;不是去掀开一只棺材盖子,而熄灭一支尚在燃烧的蜡烛;甚至不具有一张死者的面容”。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叶芝也曾在《旋转》中这样写:“鲜血和污泥沾满了敏感的身体……我在古墓里叹息”“大理石的破碎坟墓”边,有“鸡貂和猫头鹰”。[105]波兰诗人辛波丝卡《墓志铭》里亦说:“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除了……牛蒡和猫头鹰。”[106]意谓坟旁牛蒡丛生、鸮鸟蹲栖,煞是凄荒!

我国古诗亦常写到鸮鸟与坟墓陵庙的关系。唐王绩《东皋子集》卷中《过汉故城》“余基不可识,古墓列成行。狐兔惊魍魉,鸱鸮吓獝狂。”《元诗选二集》卷三赵文《上陵》叙汉章帝元和三年自作的上陵云:“上古陵,古陵无可上。苔雨绣涩,草烟凄怆。鸱鸮号荒林,狐狸穴空圹。”《明诗综》卷二十周忱《徐州过桓山宋司马桓魋之墓》:“此山昔葬骨,废穴尚留名。宿土消饭含,飘风散精灵。日中狐兔集,夜半鸱鸮鸣。”卷二九马中锡《谒元世祖庙》:“世祖祠堂带夕曛,碧苔年久暗碑文。蓟门此日瞻遗像,起辇何人识故坟。绰楔半存蒙古字,阴廊尚绘伯颜军。可怜老树无花发,白昼鸮鸣到夜分。”《晚晴簃诗汇》十五卷收邢昉《东湖樵夫歌》诗云:“侍中碧血今犹在,荒祠白日鸣鸱枭。”其他文体中亦有。《周书》四十六卷记,汾阴人皇甫遐为母造墓,“当其营墓之初,乃有鸱鸟各一,徘徊悲鸣,不离墓侧”。[107]陆龟蒙《野庙碑》记:“瓯、越间好事鬼,山椒水滨多淫祀。其庙……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级。左右老木,攒植森拱,萝茑翳于上,鸱鸮室其间。”

(四)

人们嫌忌、惧避猫头鹰,可能还与该鸟的一些习性有关。

其一,这种鸟属猛禽,颇凶戾,往往虐杀、馋食弱小的鸟,甚至害食小儿。美国黑人作家休斯的《云雀》诗曾描述云雀被“一只高翔的鸟”“夺走生命”,说那鸟“比猫头鹰或兀鹰还要狠心”[108]。语意中猫头鹰也是“狠心”之鸟。又如,俄罗斯诗人古米廖夫(1886—1921)《鹦鹉》:“恐惧和勇气使我振起羽翅,要和猫头鹰的幽灵奋力抗争”。莎士比亚《麦克白》第四幕第二场,麦克白夫人说:“鸟类中最微小的鹪鹩也会奋不顾身,和鸱鸮争斗,保护它巢中的众雏。”这都潜含了猫头鹰欺凌啄食弱鸟的语意。列维-斯特劳斯介绍过奥德布尔湖畔的猫头鹰迷信:那儿每晚都有一个孩子神秘地失踪。原来有一个“猫头鹰孩”,白天像孩子,一到了晚间即变成猫头鹰,偷吃小孩。在纳斯河流域,人们传说:酋长有一女一子。子好哭泣,家人用猫头鹰吓他。猫头鹰真的来了。但它不叼小男孩,而是把姐姐叼走了。[109]猫头鹰的残忍凶戾在中国诗歌及民俗学叙事中也有反映,宋人程俱《寄开化李令光》诗曾写到鸮啄杀雀雏以饱其腹:“山间古梅林,有鸮集其端。不飞亦不鸣,弹射莫敢干。下窥群雀雏,啄颡刳其肝。欣然舐两爪,意得良自安。”王安石《鸱》诗中也有“欺黄雀在蓬蒿”之词。明人郭登《枭》诗则描写了鸮入人家残食鸡雏:“南村孀妇贫且苦,夫死未葬儿东征。伏雌五雏初解壳,偎寒就暖声咿嘤。土房穿漏窗户破,枭竟突入鸡啼惊。雏死脑尽裂,雌僝不能争。孀时睡甑,欲起视夜无油灯。乞邻把火照昏黑,枭止未去势欲相欺陵。口吻尚流血,两目光睖。孀发竖股慄,返走扑地魂飞腾。有夫攘臂挟弓矢,弗斩此枭何以征?入门无所见,但闻狐鸣鬼啸寒气飒如凝冰。孀悲呼天涕垂膺,卵此恶物当谁憎。”

中国民间传说,小鸱鸮长大后,啄其母而食之,然后才能飞。宋陈正敏《遁斋闲览》叙及目睹的雏鸮食母现象:“余尝偶居北阿镇小寺。寺后乔木数株,有枭巢其上。凡生八九子,大能飞,身皆与母等。求食益急,母势不能供,即避伏荆棘间,群子噪逐不已。母知必不能逃,乃仰身披翅而卧,任众子啄食,至尽乃散。去就视,惟毛嘴存焉。”[110]古诗中对鸮食母有具体描绘。李贺《汉康姬饮酒歌》讲:“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魂。”寒山诗:“贪人好聚财,恰如枭爱子。子大而食母,财多还害己。”韩愈《孟东野失子》也以鸮子食母喻劝人们的求子之心:“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翻。……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此也可见鸮之凶性。

国外诗歌还写到猫头鹰会把肮脏的老鼠当作美食,此性亦人之嫌忌。法国人洛特-加龙省雷阿蒙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第一支歌中讲:“我们沉浸在苦涩”,“对着斜飞过……嘴中叼着给儿女的美味活食——一只老鼠……的猫头鹰”。[111]

我国古诗文中亦有相近内容,写鸱鸮尤爱吃死老鼠。《易林》“复之涣”讲:“贪妒腐鼠,而呼鹊鸱。”“履之否”讲:“贪妒腐鼠,而呼鸮鸢。”桓宽《盐铁论》卷四记:“泰山之鸱,俯啄腐鼠。”《抱朴子·名实》说:“竞腐鼠于踞鸱,而枉尺以直寻。”隋卢思道《劳生论》云:“虫惜春浆,鸱吝腐鼠”。明方孝孺《闲居感怀》诗云:“群鸱得腐鼠,笑汝长苦饥。”罗玘《送吴老归宜兴》诗云:“君不见饥鸱低飞啄腐鼠,饱鸣人屋人射汝。”清施闰章《警志诗》也有“鸱争腐鼠”的句子。清周龙藻《孤鹤篇》:“鸱鸮搏腐鼠,大嚼自谓豪。”丁耀亢《续金瓶梅》卷十一云:“试看群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庄子·秋水》里有一则俏皮地讥讽鸮嗜腐肉的小品。庄子说,南方有一种鹓鸟,性至高洁,非泉水不饮,“鸱得腐鼠,鹓过之,(鸱)仰而视之曰:哧……”在鸱得到一只死老鼠时,有鹓鸟走来。当此之时,鸱会大喝一声,吓退对方;因为“鸱以腐鼠为美”(郭庆藩疏注语),它还以为别人也和它一样呢。文人们常写到这种“鸱哧”现象。唐人徐夤《西塞寓居》诗云:“鸱鸢啄腐疑雏凤,神鬼欺贫笑伯龙。”宋程俱《北山集》卷一《独游保宁凤凰台》道:“饥鸮吓腐鼠,鸣鸟久不闻。”孔平仲《读庄子》诗也讲:“老鸱哧腐鼠,安可施于此!”

其二,猫头鹰喜欢在黄昏后及夜间活动,这习性也给人一种“鬼祟”感。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一条空旷的拱廊》里云:“黄昏落下,落在大地的碎块上,猫头鹰敲着‘突’的声音,仅仅发出寂静。”[112]美国黑人作家兰斯顿·休斯(1902—1967)有首诗叫《狼嚎》,其中道:在那“死寂的林间”,只剩下“猫头鹰耳朵”以及狼的“涎水”。[113]威尔士作家狄兰·托马斯的《序诗》则云:“猫头鹰,你月光般的目光,摇曳的滑行和潜游,幽谷中毛茸茸的小鹿的死亡!”[114]这是说此鸟每于夜间搜索猎物。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你是》云:“你是一个丑角,你把握着命运之神……猫头鹰……在黑暗之中。”[115]泰国女诗人诗琳通《猫头鹰》诗咏道:“万籁俱寂时刻,一阵神秘的振翼声沙沙响起:那是猫头鹰在夜间出游……看到这鸟儿在黑夜里寻觅,我想到茫茫宇宙间生活的意义”,那就是死亡的“真谛”[116]。古代墨西哥阿兹台克人以为,猫头鹰“如魔鬼一般出没于黑夜,是一种不祥之兆”,他们在祭祀时,把猫头鹰杀死奉给“雨神”去享食。德国学者汉斯比德曼说:“猫头鹰夜间活动的习性(‘鬼祟’)……使它久而久之成为拒绝精神之光……的象征。”[117]

我国古诗文亦谈到这一点。《旧唐书·晏宰传》及《李宝臣传》所谓“鸺鹠幸夜”“鸺鹠为怪,必取其昏”。王建《东征行》诗说:“枭雏夜飞林木恶。”唐刘长卿《酬包谏议见寄之什》:“落日栖鸮鸟,行人遗鲤鱼。”柳宗元《鹘说》云:“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宋人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三记:“鸱枭夜半欺鹰隼。”华镇《云溪居士集·上温倅张朝奉书》道:“飘风经天则雕虎夜啸,薄云掩日则鸱鸮夜飞。”金刘祁《归潜志》卷十一引周昂《送路铎外补诗》云:“龙移鳅鳝舞,日落鸱枭啸。”明王锜《寓圃杂记》“刘廷美《钟馗诗》”条引刘原博诗说:“飞萤负火明月羞,栎窠影黑啼鸺鹠。”陈与郊《袁氏义犬》杂剧卷四剧词则有:“夜来风闹,正朦胧西窗雨敲。到三更怪梦初回……树杪群鸱不住嗥。”清杨岱《大慈寺》云:“昏月宿寒鸱……空留孟昶碑。”邹炳泰《破寺》讲:“夜黑鸱争树,人稀虎到门。”朱筠《打钟岭》云:“鸺啼入夜知连树。”陈鸿寿《宋自公堂后双古柏》:“空堂无人老狐入,夜深屋脊鸺鹠泣。”刘文麟《上峡》:“惊定有余怖,月黑鸺鹠鸣。”丁耀亢《续金瓶梅》三十四回有诗道:“青鸟已归瑶浦冷,林深月黑叫鸱鸢。”四十五卷在谈到应花子这个人物时说:“(这)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鸱鸮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因鸮鸟生的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鸮为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这都是说鸱鸮好在夜里活动,叫人神魂惊悸。

其三,猫头鹰的叫声亦是人们讨厌它的原因之一。似乎它一叫就在“预约”着一个人的死亡。所以,它的叫声令人忧疑、恐惧、惊惶。英国诗人司各特(1771—1832)在《青春的骄傲》中写道:“萤火虫幽幽闪闪,把你的坟墓照亮,送葬,猫头鹰将在塔尖高唱:欢迎你……”[118]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1901—1968)《一条空旷的拱廊》诗中道:“死亡死去,它不懂得猫头鹰未唱出的歌……一条(陵墓)空旷的拱廊……某人将要来。”19世纪法国诗人洛特-加龙省雷阿蒙长篇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第一支歌云:“鸱鸺唱着低沉的悲歌,听到它的人毛骨悚然。……医院里一个垂死的瘟疫病人”。他用的夜鸣渲染瘟疫者的垂死。美国人类学家莫里斯·奥普勒说,“在阿帕切人看来最不吉利的兆头就是猫头鹰在自己营地的周围发出阵阵叫声。如果这种鸟飞临自己所在营地,特别是在其亲戚死后不久,那么必定会引起整个营地的极大恐慌”。“在阿帕切人看来,猫头鹰的叫声是属于他们所能理解的阿帕切语族中的一种语言。当然你必须认真听才能明白这种叫声所包含的意思。如果它发出的是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就是在告诉人们:‘我将去吸你们的血’。但是更多的时候,猫头鹰的叫声是在告诉某人他与其(已故亲人)之间的关系,比如‘我是你死去的亲戚’,就是当猫头鹰在某人附近发出叫声时阿帕切人靠其扭曲的想象力最常附会出来的一句话。猫头鹰也喜欢向人们发有关他们亲戚的不祥警告。它经常给人们带来像‘你所有的亲戚都将死’这样令人悲伤的消息。有一个妇人在本部落的战士出征后,听到一只猫头鹰反反复复地‘说’这样一句话:‘我以前是你的一个亲戚’。结果第二天出征的男人们都回来了,唯独没有她的儿子,他已经战死了”。[119]所以,德国学者汉斯比德曼曾归纳说:猫头鹰“绝望痛苦的叫声”乃是“死亡的前兆”。[120]

中国人也有这样的观念,以为“枭以凶叫,鸱以愁啸”,鸮鸱一叫必有“凶愁”之事。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一十六“鸮”条:“鸣则有祸,俗所谓祸鸟也。《本草》:一名黄祸侯,声如小儿吹竽。”民间还说,鸮鸣有时像人讲话,或如人笑,此情最可怖。孟郊说他在峡江碰到过“枭鸱作人语”(《峡哀》)。陆游《夏夜》诗有“枭语似呼人”之句。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讲:“鸺鹠岁久能人语。”李国梁《华屋叹》亦云:“鸺鹠夜作人声泣。”[121]李时珍《本草纲目》四十九卷“鸱鸺”条引陈藏器曰:鸮鸟常聚一处似无害,“若闻其声如笑者,宜速去之”。又有种鸮叫训狐,“大如鸲鹆,作笑声,当有人死。”李时珍补证曰:“鸣则雌雄相唤,其声如老人,初如呼,后若笑,所至所不祥。”尤其是鸮类的鸺鹠,“其声连啭,如云:休留!休留!故名曰鸺。江东呼为车载板,楚人呼为快扛鸟,蜀人呼为春哥儿,皆言其鸣主有人死也,试之亦验”[122]。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八十一“鸺鹠”条云:“昼伏夜出,鸣则雌雄相唤,声如老人。初若呼,后若笑,所至多不祥。”

古代文人多写及人们对鸮鸣的厌忌。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云:“枭族音常聒……魂惊怯怒蛙。”韩愈《射训狐》云:“有鸟夜飞名训狐……声势慷慨非常粗。安然大唤谁畏忌……慈母抱儿怕入席。”元稹《大觜乌》诗云:“呦呼群,翩翻集怪鸱……夜半仍惊噪,鸺鹠逐老狸。”欧阳修《亳州谢上表》道:“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王禹偁《闻鸮诗序》说:“滁,淮地也。郡堞之上,鸱鸮巢集焉。秋冬永夕,鸣啸不已,妻子惊咤,或终夜不寐。”梅尧臣《训狐诗》:“黄昏月暗夭鸟鸣……谮事嘴吻欲我惊”。苏轼《秋怀》诗:“窗前有栖鵩,夜啸如狐狸。”元人张翥《今我不乐》述其“不乐”的缘由即是:“鸱鸮夜鸣兮天似漆。”清吴兰畹《杂咏》:“鸱鸮啼我前,……彷徨摧中肠。”

曹子建在《恶鸟论》中曾幽默地陈述了这个问题。他讲:“鸟鸣之恶自取憎,人言之恶自取灭……枭鸟之鸣不可更者,天性然也。昔荆之枭将徙巢于吴,鸠遇之曰:‘子将安之?’枭曰:‘将巢于吴。’鸠曰:‘何去荆而巢吴乎?’枭曰:‘荆人恶予之声。’鸠曰‘子能革子之声则免,无为去荆而巢吴也。如不能革子之音,则吴楚之民不异情也。为子计者,莫若宛颈戢翼,终身勿复鸣也。'……”子建以鸠、枭对话的寓言方式,指出了枭之为鸟被人厌忌的根由在其鸣叫声;从而说明了“鸟鸣之恶自取憎,人言之恶自取灭”的道理。宋李复《潏水集》卷十《答严隐之》以诗语叙之:“闻昔荆有鸮,荆人恶其声。自荆将迁吴,鸤鸠止其行:‘尔欲人不恶,无若革尔鸣。鸣声尚犹尔,荆吴无异情。'”

(五)

由上叙述可见,与中国人的民间观念一样,国外诗歌及文化叙事中猫头鹰亦为“不祥”之鸟。它出现在黄昏后或黑暗的夜晚,伴随着鬼灵、死神、坟墓、棺柩与亡者,是灾凶、祸患与不吉的象征。人们避忌它、厌惧它。

那么,中外诗歌及文学叙事中的猫头鹰意象何以会有相通相似之处呢?我们的理解,这当与世界各民族文化体检及经验的共同性有关。马克思《评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说:“人的实质也就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在征服自然的历史发展中,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共同境遇。这就决定了许多民族在生产方式、行为模式、风俗习惯以及文化经验等等方面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共同性。恩格斯在分析日耳曼部落精神文化时谈到,人类“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异之点”,越是向历史的荒古“追溯”,“就越来越消失”,也即“相互之间就越接近,共同之处就越多”。他的意思是:越是在人类历史的初叶,民族间的文化共同性越高。斯大林《民族问题与列宁主义》一文中也说,民族间的“文化共同性”,“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还在资本主义以前的时期逐渐形成的”。他也指出了“文化共相”乃“历史形成”的道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原始文化学者泰勒强调:由于“人的本性的一般相似性”,加之人的“生活环境的一般相似性”,于是“人类的性格和习惯就出现了相似和一致的现象”。黑格尔《历史哲学》一书提出,应重视对各个民族精神上“共同特质”的观照,“从历史上记载的事实细节找出那种特殊共同的东西”。我们上面叙述的中外诗歌中猫头鹰“不祥”的母题,正是一种文化经验的共同性在文学书写中的具体反映。它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人类风俗思维的共相品格与跨民族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