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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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要注意反思人类文化实践的目的指向,致力于物质与精神的平衡

今天,乡愁意识被唤起,折射出了我们现代化实践中的种种问题。这其中最根本的,是我们社会发展的手段与目的颠倒了,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失衡了。我们知道在传统农业社会,人的生活节奏与大自然是基本吻合的,人们并不感到时间对人的排异性。但是工业化时代的来临,开启了人的现代生活,人从此被“现代”所绑架,被它裹挟着一路飞奔,与之相应,“时间”却被我们大大压缩了,人生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赶路,不由自主地赶路。我们一出生仿佛就上了流水线,从一个程序传到下一个程序,结果是我们走入了手段的王国而迷失了人的目标。古印第安人有一句谚语:“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印第安人认为人的肉身和灵魂前行的速度有时是不一样的,肉身走太快了,会把灵魂走丢。按照他们的信仰,人如果连续三天赶路,第四天必须停下来休息一天,以免灵魂赶不上匆匆的脚步。这句谚语对我们今天的警示作用是不言而喻的,“等一等灵魂”的终极意义在于我们对心灵充盈与精神价值的敬重。与古老的印第安人相比,忙碌的现代人总是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电脑、电话、电视,我们的手不停地敲按、触摸各种电器的按键,我们的眼睛不断地扫描着奔涌而来的资讯,但悠然简单的日子却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我们体会不到光阴是什么,没有谁还有闲情逸致去看那树影一寸寸移动、乡村的日出与日落,以至于这世界对于我们变得是那样浮华与陌生。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只围绕着一个目标展开——压缩时间,提高效率,让生活节奏更快!结果是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瞬间被翻过,古人云度日如年,现代人则是度年如日。我们的灵魂在四处漂泊,而肉体的躯壳却无所畏惧地前行。因此,我们总是感到迷茫、彷徨,没有方向。

人的实践活动是一种有目的性的活动,文化作为人类实践行为的最突出成就,当然也应该是最集中地体现了人的目的性追求。人的文化不能止于碎片,因为文化所面对的是生命的整体。人文精神是通过时间播撒于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的每个角落的,因此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我们都应该期待一种缓慢而坚实的文化成长。记起渐渐被我们遗忘的时间,可以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提醒人们,在关注人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速度的同时,应该更加关注经济生活中隐性制度的走向,更加关注社会发展的道德与心理成本和人文环境,从而为社会的未来发展和民众生活带来持久的福祉,以防止灵与肉的背反、精神与物质的疏离。

人的生活世界是一个有机的世界。人类在社会实践中,人类创造了极大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前者满足了人的“生存”需求,指向了物质文化世界,后者满足了人的“生活”需求,指向了精神文化世界。而社会作为一个内在有机体,其目的就在于实现“两个世界”的平衡。所以人作为灵与肉的复合体,在其实践生活中,其目的性的展开必然表达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关切,即追求物质与精神的平衡发展。因此在最基本的层面我们可以说,人类文化建设实践的目的性指向就是物质与精神的平衡发展。

回顾人类文化成长的历史我们会看到,人类曾经历过与其目的性追求相忤逆的片面发展阶段,这就是近代以来市场、技术和资本为主导的发展阶段。在这一阶段,物质世界获得空前的扩张,但是人的精神世界却没有相应地充实。毋庸置疑,物质文明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的进步是现代社会的基础。在资本主义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之后,人类物质世界的发展就进入了膨胀期。对此,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科学技术成为推动生产力的重要工具,机器化生产迅速普及,生化技术在工农业领域的广泛应用,交通运输、通信技术的成熟,乃至新大陆的开垦与新航道的通航等,极大地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今天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全球化”,首先为人们呈现的就是现代物质文明的图景。的确,当今世界正处于一个由技术与资本共同驱动的时代,两者融合而成的生产逻辑渗透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作用巨大,影响深远。

考察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便会发现,当一个国家开始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人们总是对物质与技术给予过高的期待,似乎社会生活的所有问题都可能随着物质经济的发展得以迎刃而解,因而就很容易陷入技术统治或物质主义的思维定式。当工业技术文明处于上升期,人们欢呼雀跃,幻想着技术理性将世界改造成天堂。这印证了市场经济的两个突出的特征:其一,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要求每个人都独立地追逐利润,鼓励竞争;其二,依靠资源的优化配置,最大限度的争夺市场,继而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在市场的作用下,人类的社会生产力得到充分释放,技术的进步与科学的发展就是最有力的例证。但冷静思考之后我们会看到,资本由于其逐利的本性,与人类良好意愿的发展倾向天然背离,即市场经济的这种逐利本性常常会使人沉湎于物质世界的纠葛而遗失了自我,诱人步入手段的王国而迷失了人的目标、价值与意义。

显然,物质文明对我们的社会生活说来具有两面性。技术理性全面地向社会生活的渗透不仅遮蔽了人类文化的固有魅力,也带来了诸多联代问题。人在工具理性思维中自我膨胀,造就了社会生活的“祛魅”——在科学与技术面前,这个世界变得赤裸,以往的神秘并未被充分回答,而是被鲁莽的遗弃,甚至连生命本身都可以被“操作”。在此情形之下,物质与精神的失衡便在所难免。

人不能不是一种目的性存在,这种目的性标示着人的文化创造、人文精神、意义追求,并最终丰富着人的精神世界。正是人的精神世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同时也规定着物质世界发展的方向。人类社会需要一些超越技术、超越金钱的东西存在。无论是一个健全的人还是一个健康的社会,都应该自觉地去反思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我们最想要得到的?”这里,“最想要”标示了人的精神维度、体现了人的超验性指向。精神的世界,或人文的世界永远需要我们的坚守,虽然我们无法从技术与物质世界中得到坚守的理由,但也许正是这种坚守,让人们学会在纷繁的物质诱惑面前保持一份清醒和警觉——在对物质的追求中超越物质,以此体现人性的尊严与光辉。

不可否认,人类技术与精神的失衡是现代化生活带给人类自身的一个难解谜题。工业文明的崛起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物质疆域,技术理性的范式全面渗透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一趋势将人改造的更加技术化、碎片化、模式化。于是,人不再是历史、传统和文化的存在。人的精神世界被肢解,技术与精神平衡被打破。

反思有利于进步。在当代中国,追问文化建设的目的性指向具有特别的意义——经历了近40年的高速经济发展,一系列社会问题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和消化,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凸显。突出的矛盾就是物质与精神发展的不平衡,发展的手段与目的被颠倒了。因此在文化哲学层面,我们的确应该投入一种自觉的思考,从而是我们的社会实践充盈着人文关怀,达到发展的目的自觉。

物质丰盈与精神充实的统一是社会发展的旨归。在此基础上,人的社会生活才能全面,人的身心才能和谐,这就是“以人为本”,亦即从“真正的人”出发,丰富人的精神世界、增强人的幸福体验、培育人的终极关怀。人活着需要一种寄托,需要一个目的。因为人无法容忍无根的生活,总要在纷繁陈杂的经验世界为生活寻找一个理由,这就是我们说的“安身立命”。我们之所以要重建科学和人文精神的二元统一,就是要为我们的心灵重觅一个安身之所、立命之根。诚然,幸福具有身心二元的维度,物质体验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我们不能本末倒置,逆反了手段和目的,迷失了真正的“幸福”。因此,在当代中国,重建社会的人文关怀、丰富人的精神世界理应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指引,唯有如此,才能确保社会发展的全面性与可持续性,诠释恒常的价值与意义。

应该看到,充实和丰富人的精神世界,既是个体的修为过程,同时也需要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人的精神世界也是一个时代文明的折射,只有在人与社会的互动过程中,个体与社会的文明才逐渐步入更高的层次。因此,我们在社会实践层面具体可以做一下工作:首先,从个体的角度说,要自觉吸纳优秀的传统文化。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文明的基本载体,人作为文化的存在,在人性养成过程中需要传统文化的滋养。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是否拥有对传统的敬畏,对自然的亲近,以及人与人交往的包容心态,无不与其对传统文明的修养程度息息相关,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诗书”是人文精神的重要载体,其中凝结了最基本的价值观。只有“返本”才能“开新”,我们只有记住乡愁,不忘初心,自觉回归传统、认同传统,才知道面对生活如何培育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新的精神。其次,从社会的角度说,要注意营造良好的文化氛围和社会风尚。一个社会的物质文明只是达于精神文明的手段,与物质的充盈富庶相匹配的应该是全社会每个公民现代文化素养的生成,这才是社会发展的根本目的。今天,我们要在全社会倡导一种尊重知识、尊重创造的风气,切实实现让蕴藏于人民中的文化创造活力得到充分发挥。只有让我们的社会逐渐走出单向度的感官物欲追求,摒弃低俗的感官刺激文化,增强社会文明建设的使命感,我们才能激发出全社会的文化创造活力,真正迎来中华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

(作者简介:邹广文,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